同行的便多了一人。
    江颂月对这大肚子孕妇很是谨慎,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生怕她?一脚踩空摔着了。
    袁书屏就十分自?然了,闲聊几句,打趣道:“自?你与五弟成婚以来,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俩不在一块儿?,竟觉得不习惯。”
    江颂月耐不住她?的调笑,摸了摸脸,赧声?道:“他那是不便独处,若是他眼睛好了,也得像三哥那般肩负重任、在外辛劳的。”
    成亲以来,江颂月只在第一日?全?府齐聚时,瞧见?闻人慕松夫妻俩同时出现。
    想来这位三哥是极其忙碌的,才会不能?常陪妻子。
    这句话出口,袁书屏脚步顿了下。
    她?很快恢复,偏头看江颂月一眼,淡淡道:“不提他了。对了,上?回我与你说五弟离家了两年,你可问清楚他去了何处?”
    闻人惊阙不愿将那几年的事告知外人,江颂月答应要?为他保密,便道:“问了,就是少时不够稳重,外出游历山河去了。”
    “只是这样?”袁书屏语气存疑,复道,“我当五弟与四叔一样,是受不住祖父的严苛,离家出走?了呢。”
    关于辅国公对待孙辈的严苛,江颂月听闻人惊阙说过许多次。
    的确很严苛。
    世家公子该会的,他们一样都不能?落了下乘,寻常人不会的,他们也得学上?些许。
    那位四叔是老来子,因?为年岁相近,是与闻人惊阙两兄弟一起教导的。
    同样的养育方式抚养长大的三人,性情各不相同。
    四叔闻人祎在十八岁时离家,消失五年后?归来,国公府四老爷的地位没了,成了个顽劣无礼、随心所欲的旁支堂叔。
    闻人慕松则正相反,是个冷冰冰但?行事一板一眼的男人。
    与着两人比起来,闻人惊阙算是取其中,性情温和,对谁都如沐春风。
    江颂月觉得在教养方式一模一样的条件下,三人长成迥异的性子,更多的可能?是因?为天性,而非辅国公的严苛养育。
    长辈的教育从来都是为孩子好的,就像祖父曾经天天叱骂她?不研读圣贤书,只知跟着祖母捣弄算盘珠子一样。
    她?道:“祖父是严苛了些,但?不至于无法接受,玉镜不会为了这个离家的。”
    袁书屏的脚步又是一停。
    她?转过头来,目光测探地扫视江颂月一眼,忽地问:“我让人寻了些祛疤药膏,对陈年旧伤很有用,弟妹可需要??”
    江颂月懵了。
    她?身上?那点小疤痕无需用药,袁书屏也不会知道她?身上?有疤。
    闻人惊阙身上?的,她?就更不应该知晓了。
    为什么要?问她?是否需要?祛疤药膏?
    “对陈年旧伤很有用”,她?是这样说的。
    江颂月觉得她?话中有玄机,尚未弄清楚,两人已经抵达闻人听榆的飞萱阁,只好暂时停下,将这事记在心底。
    姑嫂妯娌三人年岁差不了多少,因?各自?揣着的利用彼此的小心思,处起来还算愉快。
    只是那新衣裙的配色着实出人意?料,闻人听榆早有心理准备,看见?时还是惊了一下。
    这时候容貌、身段和仪态上?的优势就凸显出来了,颜色斑杂的烂柿子色衣裳,上?了身,硬是被她?穿出一股高不可攀的奢华感。
    “材质轻软光滑,能?与蜀绣媲美,染成明丽的色彩做成纱裙,才更符合如今京城盛行的风气。”
    袁书屏一眼瞧出好坏,说完短缺,再夸赞江颂月,“弟妹竟能?想出与京中风气相反的糜烂配色,与这等干练简洁的样式,如此别出心裁,难怪少时就能?撑起家业。”
    江颂月觉得她?的夸赞才是别出心裁。
    这身衣裳,但?凡换个普通人穿,绝对是一坨废布。
    为难她?想出这么委婉的夸赞了。
    但?不管怎么说,闻人听榆穿着能?引人注目就成,江颂月只想趁着这股风将那批存货清空,把鲛鱼锦的名头打出去,下一批完好的布料才能?卖的更好。
    “第一眼看我还觉得有些怪异,穿起来感觉却不错,我喜欢的,五嫂,给了我吧?”
    闻人听榆第一次穿这样的衣裳,身上?温婉感消减,反多了几分干练与凌厉,她?觉得新奇,跟着夸赞起来。
    夸赞完了,袁书屏嗔怪道:“弟妹,海外来的好东西,你怎么只给八妹?这样偏心可不好。”
    “这是赶制出来的,拢共才两件,你这肚子……怕是穿不上?。”江颂月解释,“三嫂若是喜欢,明日?我让人送几匹鲛鱼锦来就是。”
    袁书屏抚着肚子,问:“共两件?另一件是给谁准备的?”
    得知是为闻人惊阙备的,她?心思转了转,明白过来江颂月是在为缘宝阁的生意?做准备。
    思量了下,她?道:“这鲛鱼锦深得我心。弟妹,可否将两种料子各送我一匹?我想让人连夜赶制,好在明日?宫宴穿上?,与五弟六妹争抢争抢风头。”
    不止江颂月,闻人听榆都惊住了。
    两人讶然相对,发?自?内心地怀疑她?是真情实感地喜欢,还是有意?助江颂月将这批鲛鱼锦卖出好价钱。
    江颂月是更偏向于后?者的。
    袁书屏出身权贵之家,眼光高,心善人美,对待府中众人处处贴心,必定是看出自?己的难处,有意?相助。
    不然还能?是什么缘故?
    不管她?出于何种理由这样做,这样的好机会,江颂月不能?错过。
    惊诧过后?,她?立刻吩咐青桃为袁书屏取来。
    在飞萱阁待了一个多时辰,回凝光院时日?光半斜。
    江颂月没在书房找到?闻人惊阙,问了下人,寻去了侧边书房,瞧见?了倚榻读竹卷的闻人惊阙。
    此刻他身穿银白素衫坐于临窗软榻,左膝半曲着,右膝散漫地支起,手肘抵在膝上?,以掌撑额,似是熟睡。
    闻人惊阙生得一副好相貌,双目失明后?,眼中时常蒙着一层薄雾,或者说是一层漂浮着的柔光,在他身上?多添了分朦胧感,衬得人更加飘逸温柔。
    江颂月透过窗棂,恰见?他侧对着自?己的动人眉眼,恍惚觉得他被步步锦的方窗框起来的一幅画。
    这画面看得江颂月生出一股写诗的冲动。
    可惜她?胸无点墨,用尽全?力也只能?拗出一句寡淡的天仙下凡。
    江颂月遗憾地叹气,屏退侍婢,自?己蹑手蹑脚地靠近。
    到?了近前,她?发?现闻人惊阙放在竹简上?的左手指腹轻移着,正在细慢地摸着竹简上?的文字,分明是在全?神?贯注读书。
    在闻人惊阙眼盲后?,书房里多了一张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竹简,全?是数百年前的先人们留下的。
    江颂月曾好奇地翻看过,那些小字是用刀刻上?去的,密密麻麻,与现今使用的字体稍有不同,她?没能?看懂几个字。
    可闻人惊阙用手摸着刻痕,就能?读懂,还会耐心地与她?解释,这本是前人游记,那本是诗歌锦集,又或者什么贤者能?人留下的手记……
    都瞎了还要?勤勉读书!
    江颂月更喜欢他了。
    她?扶着门框看得出神?,冷不防地被一阵冷风席卷到?,江颂月打了个哆嗦从痴迷中清醒过来,两手提着裙子,踮起脚尖匿声?走?了进来。
    走?到?书架旁,她?轻手取了一本账册。
    成亲后?,她?时常要?查阅账册,为此,闻人惊阙特意?让人在书房备了新的宽大桌案,专供她?使用。
    包括他躺着的这张精巧软榻,也是属于江颂月的。
    江颂月做贼一般走?到?闻人惊阙对面,隔着榻上?矮桌偷偷摸摸坐下,脱下绣鞋时,鞋子不慎从半空落地,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她?登时僵住不动。
    闭目养神?的闻人惊阙被惊动,睁开眼,侧耳细听起来。
    江颂月随着他屏息,听见?了外面侍女的谈笑声?,与秋风穿过桐树的飒飒声?音。
    片刻后?,闻人惊阙似放下警惕,神?态放松,一支一曲的双膝收起。
    他盘坐起来,右手摸索到?面前的矮桌,将竹简摊平在上?面。
    江颂月放了心,缓缓移动,也将账册摊到?矮桌上?,默默陪闻人惊阙一起看书。
    她?看一眼账册,瞅一眼闻人惊阙,看着看着,盯上?了闻人惊阙摸读竹简的那只手。
    与枯黄的老旧竹简比起来,他的手仿佛是雨后?新长出来的竹节,指骨分明,修长白净。
    江颂月再次屏息,右手悄悄跃过矮桌,伸到?另一侧,虚压在闻人惊阙的手背上?,随着他摸索文字的手移动着。
    她?觉得这样很有趣,就好像闻人惊阙的手托着她?的手移动一样。
    唯一的弊端是她?整条手臂悬空,这样容易累。
    于是,在闻人惊阙的手摸到?下一列时,她?提起蓬松的裙子,试探着往前倾身,小心翼翼半跪着,将手肘撑在了矮桌上?。
    这么一来,她?可以在矮桌上?借力,也离闻人惊阙更近了。
    江颂月的脸几乎凑到?闻人惊阙面前了,她?将手覆在他手背上?移来移去,看着一无所知的闻人惊阙,抿着唇偷笑。
    在她?的手不知第几次从闻人惊阙手背上?移过时,那只手陡然从刀刻的繁琐小字上?翻转,犹如一只从悬崖下疾驰而出的飞鹰,无比精准地抓住江颂月的手。
    “哎!”她?吓得打了个激灵,发?出一声?惊呼。
    闻人惊阙并?未用力,抓到?她?后?,笑吟吟道:“月萝,又在欺负我吗?”
    江颂月被他笑得心尖发?痒,手指头挠挠他的虎口,问:“你怎么知道有人?”
    “声?音是遮不住的,静心细听,哪怕是树叶落地声?都能?听见?,何况是你一个大活人呢。”
    江颂月听过这种说法,说人盲眼之后?,其余感官会变得格外灵敏。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味道。”闻人惊阙说着,抓着她?的手递到?鼻尖,低头一嗅,道,“每日?同床共枕,你怎么会以为我认不出你的味道?”
    说话时他的鼻尖擦过江颂月的手背,在那上?面撩起一点星火,顺着血流蔓延到?了江颂月心尖上?。
    江颂月心里酥麻,蜷起手,握住他两根手指。
    闻人惊阙再抬起那双柔情泛泛的双眸,笑道:“还有手移动带起的风,都将你暴露了出来。我在陪你玩呢,没看出来吗?”
    “咳咳!”江颂月受不了他这样温柔的眼神?与语气,挣了一下,道,“知道啦,好了,快松手。”
    闻人惊阙放手,问:“月萝,你方才进屋后?,是一直都在戏耍我吗?”
    江颂月的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但?她?哪里能?承认,嘴硬道:“我看书呢,哪有一直盯着你,你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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