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死,也要站着死。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静静地掉眼泪,心头又涌起一股烦躁来。
    她这几日哭的都没停下,沈溪山想让她别听这些东西,这些事上报给仙盟,处理起来一个都不会落下,钟氏和寒天宗都会得到应有的结局。
    但她又必须要听,因为这些都是关于她师父的曾经。
    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被世人遗忘的故事,如若她不去追寻,就没人会在意。
    然后随着钟氏和寒天宗这些人的死,连带曾经发生在梁颂微身上的故事,就彻底在世上消失了。
    总要有人去听,去将故事传承下去。
    宋小河也明白这些,于是她忍着心中的痛,说道:“那你为什么嫁给我师父?你分明不爱他。”
    “爱?”钟慕鱼冷冷地讥笑一下,“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你觉得我与梁檀之间还会有爱吗?他就算是根本不知道颂微被抽取一魄的原因,也知道是钟氏和寒天宗联手害死了他,自然恨我,恨钟氏恨到了骨子里,若不是颂微在死前将他托付给了仙盟,钟氏怕是早就将他杀了。”
    沈溪山听到此处,恍然大悟。
    他之前怎么也想不明白,仙盟如此严苛的地方,为何会养一对废物般的师徒,且梁檀还占了个灵尊的名号,虽说没什么权力,但却与宋小河占据了一整个山头——沧海峰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
    原来是梁颂微的交托。
    “颂微给梁檀找了保护伞,他又常年不出山,钟氏动他不得,便将我下嫁于他。”
    宋小河问:“为了什么?”
    这个沈溪山知道答案,“为了风雷咒,也为了监视你师父,怕他恢复那段记忆或是从别处探听到了什么。”
    他转眼看向钟慕鱼,继续道:“所以你联合钟氏演了这么一出戏,以你的假死嫁祸给梁檀,从梁檀进入长安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对吧?”
    钟慕鱼道:“梁檀不死,钟氏不得心安。”
    “一出戏,两个局。”沈溪山道:“但是你们没想到,梁檀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愚蠢,他将计就计,利用你的假死点燃引魂香,在众人面前揭开了梁颂微之事,恐怕你们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钟慕鱼只知计划,并不知计划进行得如何,所以当她醒来看见宋小河站在边上,祖父与父亲垂垂老矣的模样,当下就明白计划失败了。
    钟氏的罪行将掩藏不住,梁颂微的死因也将大白于天下。
    沈溪山道:“因为我们这边有个知天命的天师,她入局之时,这棋盘上就只剩下你们钟氏的死路。”
    钟慕鱼已经不在乎梁檀究竟为何能胜他们一子,只满眼泪光地对宋小河央求道:“小河,我知道你与你师父亲近,他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孩子养着,宠你入骨,看在这么多年我也算是真心待你的份上,你就帮我跟梁檀求求情,要他放过我们钟家吧。”
    宋小河红着眼睛看着她,眼中都是悲色,不言语。
    钟慕鱼哭得凄惨可怜,“我祖父和父亲这些年来也悔恨至极,他们当初也是悉心栽培颂微,亲手毁了他无异于毁自己的孩子,自颂微陨落后,祖父长长夜不能寐,午夜梦回也总是忏悔,我们所有人都活在煎熬之中……”
    “可是当年师父求着让你去向钟氏求情的时候,你为何没有去呢?”
    宋小河问她。
    “我、我……”钟慕鱼语塞半晌,突然跪在宋小河的面前,捂着脸痛哭,“我是钟氏嫡女,必须背负家族的兴亡,我没有办法啊!你以为我愿意让颂微入钟氏族谱吗?他入了钟氏,我就再也不可能与他在一起,当年我有一万个理由不同意他入钟家,可我没理由让自己任性而为。”
    “钟家的符箓传承百年,听起来气派,实则那些符箓年代久远,咒文繁琐,符箓中所蕴含的力量一代比一代难传,到了我们这一代,能熟练掌握发挥其真正力量的,已经寥寥无几,再这般下去,钟家迟早式微,梁颂微若是能入了钟家族谱,若是能飞升成功……”
    “那你们钟家便是天下第一族,世人会为梁颂微立像,天下各处都会有你钟家的名声。”沈溪山抱着剑,无不嘲讽道:“所以梁颂微就算是不从,你们也不愿这天下第一族的名声落在别家头上,于是干脆毁了他。”
    “人界,就还是那个数千年没有凡人飞升的人界,众生平等。”沈溪山勾着嘴角,居高临下地看着钟慕鱼,说道:“你向谁求情都没用,就算是梁檀与宋小河就此作罢既往不咎,仙盟也绝不会放过钟家。”
    宋小河擦干眼泪,咬着牙道:“我绝不会原谅,伤害我师父师伯的人,定要让你们都付出代价!”
    钟慕鱼脸色苍白如雪,像抽了全身的骨头,瘫坐在地上,满脸的绝望。
    钟氏百年的名声,瞒了三十多年,费尽心思,终究没能瞒住。
    她嫁给梁檀,监视他三十余年,犹如困在牢狱之中,折了双翅,失去自由,日复一日地坐在院中仰望天空,凭着维护钟家声誉这一个念头坚持着受煎熬。
    到头来竟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溪山在这时候道:“不过,你现在倒是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钟慕鱼满脸期冀地抬头,“什么?”
    沈溪山说:“梁檀藏起来了,你可有机会将他引出来?”
    当务之急,还是将这阵法解除,免得梁檀再做出什么恶事,毕竟这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弟子,不该成为这些恩怨之中的牺牲品。
    钟慕鱼赶忙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和发髻,眼泪擦干,又变得体面起来。
    她道:“我有办法,颂微曾留给梁檀一封信,就藏在寒天宗的竹屋内,只是梁檀后来再没回过寒天宗,那封信被我偶然发现,由于是颂微的东西,我就一直没能烧毁,留存至今,若是用他来引梁檀,他一定会现身。”
    宋小河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喘不过气。
    她只觉得师娘变得可恨了,她分明也知道师父有多么在乎兄长,在乎到一封信就能引他现身,却还是助纣为虐,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成为师父与兄长死别的帮凶。
    沈溪山微微一扬眉,没什么诚意道:“劳烦。”
    春季正是多风之时,和煦的风一阵阵吹起来,许久才会停歇。
    于是樱花瓣就被卷得到处都是,落了满地。
    苏暮临张嘴打了一个哈欠,花瓣就吹进了嘴里,他赶忙吐出来,呸呸了几声。
    实在有些无趣了,他转头,朝坐在门边的梁檀望去。
    梁檀紧挨着门坐,他受了伤,坐姿并不端正,嘴边还有血,草草擦过之后,一张俊美的脸还算干净。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眸淡漠,静静看着栅栏处推门而入的梁颂微,然后看着他朝钟慕鱼行礼,说道:“在下是外门弟子梁颂微,误入姑娘住所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就那么一句话,说完后,整个幻影就散了。
    于是梁檀再默默抬手,重新往符箓上按一下,幻影又再次出现,钟慕鱼坐在院中梳头。
    苏暮临看了不下百遍,已经将这幻影中的两个人所有神情动作语言给记住了,梁檀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他站起身,走到梁檀身边,在他边上坐下来,道:“小梁师父,你把我抓来这里做什么?当作人质吗?没人会在乎我的,你也知道我是魔族,在人界除了小河大人,几乎没有……”
    “闭嘴。”梁檀冷漠地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他啰唆。
    苏暮临缩了缩脖子,又不敢说话了。
    现在的梁檀充满凶戾之气,与先前的小梁师父判若两人,苏暮临不敢轻易招惹。
    或许是他突然说话,打扰了梁檀看幻影的兴致,他不再去触碰那张符箓,而是在袖中摸索一阵,忽然掏出来一盏灯。
    这灯眼熟,苏暮临认得。
    正是长生殿之中,供养魂魄的灯盏。
    这盏灯看起来有些陈旧,应当是有些年头了,但被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破损的地方。
    正当苏暮临想问他,是不是在长生殿偷了一盏出来时,梁檀却将这灯往地上一摔,突然发怒,“骗子!”
    苏暮临吓一跳,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与梁檀拉开距离,生怕被迁怒。
    灯没有摔碎,在地上滚了两圈,正面露出来,上面刻着两字:梁清。
    梁檀咬着牙,眼睛红了,落了泪,恨声道:“不是说这灯盏可以庇佑凡人的魂魄吗?为什么我明明求了一盏供给他,他还是魂飞魄散?这那么多年,我点了那么多次的引魂香,连他的一缕残魂都召不来……”
    苏暮临见他哭得伤心,将灯盏慢慢扶起,道:“不就是一盏灯嘛,就算没用,也不至于哭呀。”
    梁檀现在十分生气,也不要自己这张老脸了,自己揭自己的短:“你懂个屁,那年南方战乱不休,路边的死人比这院子的落花还多,我听闻长生殿在那边,硬是顶着一路烽火寻过找,最后在殿前跪了足足三百日,跪得膝盖尽碎,连着三年走路都需要拄着拐,就为了这么一盏破灯!”
    苏暮临只得安慰他,“说不定,是他早就投胎了呢?”
    “那掌灯的死老头说供奉的魂魄若是投胎,灯就会亮起,你看它亮了吗!”梁檀气恼道。
    苏暮临小声道:“我也不懂啊。”
    梁檀与他生气争吵也没什么意义,只是自顾自道:“天下之大,竟没有我哥哥魂魄的容身之所,他不是被天道选中的人吗?何以会落到这般地步……”
    苏暮临就说:“被天道选中的人很多的,也没什么特殊。”
    这话梁檀根本不爱听,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接自己的话,气愤道:“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苏暮临哦了一声,老实闭上嘴。
    他倒不是不懂眼色的人,往常别人发怒或是伤心时,苏暮临早就跑得远远的,怕被波及。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梁檀这副模样——狼狈地坐在地上,窝囊地落着泪,就觉得他颇为可怜,心头一阵一阵地发软,想跟他说几句话。
    只是梁檀好像不太想跟他说。
    梁檀咒骂着长生殿,骂完之后又骂钟氏和寒天宗,最后又骂兄长,鬼哭神嚎一般。
    骂累了,他总算停下,神色麻木地按着符箓,又开启了幻影,好似疯了。
    两人并肩坐着,粉嫩的樱花瓣落了满院子。
    苏暮临悄悄看他几眼,见他这样,又有些莫名的心疼,觉得他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了。
    于是一把将自己袖中的符箓全掏出来放在梁檀面前,说:“要我说,你跟钟氏他们拼命吧,这些符箓就当是我给你助威了。”
    梁檀瞥他一眼,不想搭理。
    苏暮临就翻着符箓道:“你别看我入仙盟学习符箓没多久,但是我的天赋还是很高的!你看看这些符,水符火符风符……还有雷符,我的雷符画得很好,也很厉害!”
    一张符箓被举到梁檀面前,他不耐烦地将苏暮临的手拍开。
    苏暮临坚持不懈,又举到他面前,说:“你就看一眼!”
    梁檀嫌他烦,没心情也没力气跟他闹,于是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就脸色剧变,一把捏住苏暮临的手,将符箓举到面前端详。
    苏暮临吃痛,神色扭曲,一把将手挣脱缩回来,心中暗骂梁檀不知好歹。
    却见他一下就变得疯狂起来,猛地揪住了苏暮临的衣领,“这符是谁画的?”
    苏暮临唉唉叫了两声,“是我啊。”
    梁檀的双眼掀起惊涛骇浪,红得吓人,双手都在发抖,颤着声,“是你画的?你如何画的?”
    苏暮临很是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答:“就是从仙盟的符修大课里学的啊,不是风雷咒吗?”
    梁檀激动地大声叫喊:“仙盟根本没有这样的风雷咒!”
    他指着符箓中的一角,双手抖得厉害,语无伦次道:“这里,就是这里、仙盟的风雷咒根本没有这处,这是……”
    他好像有些喘不过气来,说话时脸涨得通红,边说边哭,一张脸扭曲起来,比刚才还疯。
    苏暮临吓到了,想着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手腕却被梁檀死死攥住,挣扎不得。
    正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清冷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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