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既然是徐少卿的义子,内官监的主事自然不敢怠慢,如今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她也没多看,带着翠儿盈盈跪倒。

    冯正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用略带滞涩的声音正色道:“上谕,朕闻云和公主回京已近半月,却为东厂厂臣所误,仍滞留在外,于礼不合,奉养不济,着即刻回宫面朕,钦此。”

    他一口气说完,待高暧谢恩起了身,便赶忙上前屈膝跪倒,伏地道:“主子在上,奴婢冯正拜见。”

    高暧懵然站在那,目光呆滞,似是充耳未闻。

    正像她早前所想的那样,圣旨果然是让她回宫,而且话里话外还将徐少卿贬斥了一番,就好像这事是他一人任意妄为。

    若说硬接她回宫还姑且算合乎礼制的话,三哥这般说法可也未免太心胸狭窄了些。

    她暗自苦笑,忽然感觉翠儿在旁拽了拽自己的袖子,微微一怔,见那丫头正努嘴示意,这才瞧见冯正还跪在面前,于是叫了声:“快起来吧。”

    冯正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仍旧半躬着,将拂尘搭在胳膊上,满面堆笑道:“昨日陛下登基,头一道旨便想吩咐将公主接回宫去,只是碍着大典事务繁杂,宫里宫外也都乱糟糟的,所以延到今日才让奴婢来传旨。车驾已在外候着,请主子即刻动身吧。”

    高暧略一点头,想了想,又问:“我住在徐厂臣这里也有些日子了,得了不少照顾,这好几日未见,不知他可还在宫中忙么?”

    冯正脸上抽了抽,那笑容旋即又恢复如常,躬身应道:“回主子话,这两日大典,司礼监主着事,样样都须干爹他老人家过问,自然是忙得紧,待主子回宫之后,总归瞧得见。”

    他答得含含糊糊,料来问不出什么,只是那神色间不经意的一变让人心惊肉跳,之前不祥的预感也愈加强烈。

    莫非已出了什么事?

    她不敢往深处想,此时却也不好再问,只得安慰自己,三哥虽然素来与他不睦,但也不该是个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人,应当不会将他怎么样吧?

    暗自叹了口气,由冯正引着出了正厅向外走。

    府中的仆厮奴婢在门口跪了两排,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惊惶之色,显然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位养在府中的娘子身份非同小可,居然要宫里的人带了车驾来接,幸而平时没什么不恭的地方,否则势必要倒大霉。

    而自家老爷这金屋藏娇的勾当定然是东窗事发了,新君继位,只怕此番讨不着好去,说不得连带着他们也要受牵连,思之不免惴惴,人人自危。

    高暧回望着身后那一片寂静的房舍厅堂,和满地泛黄的落叶,心中忽然充满了不舍。虽说只是短短的十余日,也总是聚少离多,但对她而言,却是从未有过的安适。

    只因这里是他的宅子,渐渐也让她有了一种如家如室的感觉,那些心急如焚的等待,现下想起来却也有种别样的甜蜜。

    如今就要离开了。

    匆匆而来,匆匆又走,快乐与安闲总是只有短短的一瞬,便又消逝了。

    她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但却清楚自己再不会回到这里来。

    世间的事十九皆不如意,按着佛经上说,大抵这也是缘。

    只是自那夜之后,彼此间心迹已明,情根深种,她对他的心已坚如磐石,不会再有半分动摇。

    既然如此,离了便离了。

    只要自己心中念着他,又有他的承诺,无论身在哪里,都是玉宇华堂。

    幽幽一叹,转身出了门,见那车驾依旧是金顶红缘,盖角垂幨,那黄锦缎的罩衣在明媚的日头下看格外晃眼,而两旁则是数十人的伴驾仪仗队伍。

    高暧不禁也暗暗吃惊,原以为也不过是着人传个旨意,然后不着行迹的送回宫去,却不想竟如此招摇。

    自己最感念他兄妹情深,但似这般全无顾忌,还是不免令人忐忑。

    她没办法,只得由翠儿陪着上了车,启行沿路向西,只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五凤楼前。

    宫轿早已等在那里,下车换乘了,由内侍抬着从侧旁的券门而入,一路向北,过了三大殿,进入后、庭,便折向东,堪堪又走了片刻,才停下来。

    轿帘掀开,依旧是冯正扶着她下来。

    四处朱红色的高墙与恢宏的殿宇群落依然如故,与离去时全无二致,森森地压着人透不过气来。

    日头正高,晃眼得厉害。

    她将手遮在眼前,搭了个“凉棚”,见面前并不是北五所,而是一座面阔九间,重檐黄瓦的高大殿宇。

    再仔细一瞧,那头顶青蓝色的匾额上分明写着“景阳宫”三个字。

    她不禁暗自一惊,这里不是当年母妃的寝宫么?

    从夷疆回来时,三哥便带她来此寻找母妃的遗物,却不想被徐少卿撞破,而最后带她找到那些东西的竟然是他。

    时光流转,才只数月而已,如今想来却像已过了好久,思之竟恍如隔世。

    当初见时,这殿宇因许久没人打理,颇有几分萧索破败之感,如今却是光鲜整洁,焕然一新。

    此刻中门大开,两名内侍在前引路,冯正搭手扶着她一路上了台阶,翠儿领着几名宫女紧随在后。

    才刚入内,便见殿宇壮阔,一股靡靡的熏香味扑面而来,十几名宫人内侍有的伏地擦拭,有的扶凳架梯,正自忙碌着,见她进来,纷纷搁下手上的活计,近前伏地跪倒,口称“参见主子”。

    冯正谄声笑道:“陛下登基前晚,便吩咐奴婢们进来收拾干净,只是这宫太大,各处调来的也只百十来人,紧赶慢赶,主子这都进宫了,还是只拾掇个大概,主子放心,有奴婢催着他们,管保今日便好。”

    除了三哥这当今陛下之外,又有谁还会为她做这等事?

    自己在宫里不过是个毫无根底的人,这次居然一回来,便换到了这般正经的殿宇里来,而且还是母妃生前所居,也真是费了心思。

    只是这般眷顾,总让人有些惶惶不安。

    高暧也没多想,暗自轻叹,又见那些宫人内侍个个都倦色沉重,于是便道:“既是陛下的旨意,我也不便说什么,只是不用这般急,左右没其他的事,你叫他们分个班次,轮着歇歇,该什么时候收拾完,便是什么时候,只要到时交了旨意便好,谅来也不至为难。”

    “是,是,主子真是菩萨心肠,能在这儿当差是他们的福分,奴婢知道了,回头便去分拨。”

    冯正连声应着,搀着她继续朝前走,出后门便是中庭。

    上次半夜来时,这里蓬草荒乱,满地狼藉,此刻却已大致有了几分庭院的样子,但仍有二三十个内侍正自除草整理。

    她不由自主便向挖出母妃遗物的院墙角落处望了望,见那石灯所矗的地方依旧野草蓬乱,似乎还没有收拾过,便稍稍安了心。

    但想想仍旧觉得不妥,生怕那曾经挖埋过东西的地方被人瞧出端倪,再生出什么祸端,当下便吩咐冯正,假说自己不爱院内修剪太过整齐,只要不甚脏乱,其它一任自然便好。

    冯正虽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问,当即便吩咐撤了大半人手,分拨到别处,只留几个人继续略作收拾。

    沿石径过了中庭,便是后面寝殿。

    这里大致已收拾停当,厅堂格局依稀还残着儿时记忆的样子,但也只是朦朦胧胧,更多的则是新鲜。

    只是这种新鲜感并没多少欢喜,反而隐隐让人不安。

    高暧忽觉有些倦,便打发冯正和旁边的宫人出去,只留翠儿一个在身边。

    人散后,偌大的寝宫忽然间清冷起来,那些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只让她觉得硬生生,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瞥眼看看,妆台上竟摆着那只斑驳的破木匣子,踱过步去,在凳上坐了,轻轻打开,细数里面一件件东西,并没任何遗漏,不禁一阵唏嘘感叹。

    翠儿却像极是高兴,也凑过来喜道:“这里真好!奴婢就说么,公主心这么善,又吃了那么多苦,老天爷怎会如此不开眼?如今这不就否极泰来了?”

    “你觉得这里好?”她随口应着,却没回头。

    “景阳宫可是东西六宫里出类拔萃的,这还不叫好啊?如今晋王殿下做了皇上,对公主你还是如此眷顾,日后定然是万事不愁,再说咱们回了宫,奴婢也不用担心那徐厂公再来纠缠公主。”

    听她提起徐少卿,高暧只觉心头一痛,正不知该怎么说,却听外头冯正朗声叫着:“皇上驾到——”

    她猝然一惊,与翠儿对望了望,便赶忙将匣子合了,提着裙摆急匆匆到殿门口,便见两班内侍垂首立在阶下,头戴双龙翼善冠,一身赭黄色十二团龙锦袍的高昶迎面阔步而来。

    她赶忙依着大礼跪伏在地,口称:“第四妹高暧,封云和,拜见长兄……”

    “皇妹请起。”

    话还未完,便觉一股力气自上而下将自己托了起来,随即便听那和煦的语声温言道:“朕虽然做了皇帝,但仍旧是以前的那个三哥,胭萝千万不要拘束。”

    他说着便牵起她的手朝内室走去。

    第85章 待青辞

    高昶迈出两步,又微微转头,余光偏斜,伸臂绕到背后,打了个手势。

    冯正立时会意,将正欲跟随入内的翠儿拉了出去。

    高暧被他手牵着向前走,好像悬着半颗心,从前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觉浑身不自在,手臂竟有些发僵,却又不敢挣脱,只好堕后半步,跟上他的步子。

    一路回了内室,高昶松了手,双臂向后一背,朝四下里看了看,点头笑道:“原以为只这一日半夜的理不出个头绪来,不想这些个奴婢手脚倒还麻利,收拾起来也算有模有样。”

    言罢,转头又问:“如此布置,胭萝可还喜欢?”

    高暧蹲身行了半礼,垂眼应道:“多谢陛下,臣妹受之惶恐,不敢当此厚赐。”

    “胭萝为何这般说?”高昶微微皱眉,随即又温言道:“此处又无外人,只有咱们兄妹,何必讲什么繁文缛节?朕不是说了么,还像从前那般叫三哥便好。”

    她不禁有些迟疑,宫中眼多嘴杂,到处都是耳目,纵然是陛下亲口这样说,也由不得她随性妄为,否则说不定又要生出什么风波。

    只是眼下若不应承着,他定然不喜,自己素来敬重感激他,无意违拗,再说还想趁机打听徐少卿的事,可不能让这位三哥心中不快。

    想了想,便仍依着礼数微微蹲身,嘴上却道:“是,三哥,臣妹记下了。”

    高昶见她应承了,显得极是高兴,伸手在她肘间轻轻一托:“这便对了,咱们之间若还如此生分,世上便当真无趣得紧了,所以胭萝也不必与朕客气。”

    他顿了顿,叹声道:“唉,其实朕记得小时看这宫中比此刻精致得多,原想叫那些奴婢依原样布置,又怕胭萝见了触景伤情,心中不快,便就没开口,眼下这般也只能算将就着看吧,待这两日抽身得了闲,再吩咐他们用心整饬一番,以后胭萝住着也舒心惬意些。”

    高暧不愿多事,待他说完,便又说道:“三哥不必如此费心,我素来不爱华奢,就好图个清静自然,眼下这般已好得很了,只恐夜里都睡不着呢。”

    这话带着两分半开玩笑的意味。

    高昶果然呵呵一悦,随即点头道:“哪有人嫌屋子太好的道理,胭萝可真会说笑。也罢,既是这般说,那朕便依了你。”

    他说着也不客气,便在房中的罗汉床上坐了下来,然后冲旁边一努:“胭萝不必拘束,朕今日忙里偷闲,就是想来瞧瞧你,说几句话而已,还站着做什么,这里是你的寝宫,只管坐便是了。”

    高暧眉间一蹙,与他同坐在罗汉床上,看似好像只是兄妹间亲密而已,实则却有些不妥,可那不妥之感究竟是什么,又是从哪里生出来,她不禁却又糊涂了。

    只是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说,绝不可与陛下如此贴近。

    她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先道了声“谢陛下赐坐”,便轻手轻脚从旁边拉来一只绣墩坐了,与他隔得不近不远。

    高昶不禁有些吃惊,只觉她此刻似乎比初见时还要生疏,却又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莫非是对自己有什么误会不成?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她已经坐好了,隔得也不甚远,心中又想,许是才刚进宫,瞧着一切都是新的,便有些懵懂,过几日也就好了。

    当下也不再多言,重又温言笑问:“再过两月便是新年了,到时就要改元天承,朕这皇帝也便名正言顺了。哎,朕记得胭萝好像是腊月二十四的生辰,对不对?”

    高暧也是一愣,腊月二十四的确是她的生辰,只是这些年来身处庵堂,何曾有人提起过?偶尔自己想起,也不过稍稍叹息一番,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如今被他说起,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温暖。

    但或许是这般关爱未免有些厚重逾礼,多少让人感觉有些心中忐忑不安。

    她微微起身,敛衽行了个半礼,仍旧垂眼道:“三哥一片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十多年来散漫惯了,生辰一事倒也没觉有什么要紧,若真是到时放不下,便私下弄碗面吃足矣,三哥就不用费心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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