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燊拱手一拜:“太子殿下相邀是臣之幸,岂敢推脱?到时定当伴驾同行,只望太子殿下莫要嫌臣老迈才好。”

    他目送狄锵登上乘舆,这才直起身,一双眼却瞥向立在旁边的劲装卫士,略一逡巡,便定在那略带风尘之色,但却依然俊美无俦的脸上。

    徐少卿也已察觉到他正看过来,当下不动声色,与身旁的卫士同样矫首昂视,不露半点破绽。

    “皇叔还有话说么?”

    狄燊闻言一愣,抬头见狄锵手扶朱漆木橼,垂眼俯望,唇角含笑。

    他抱拳拱了拱,满面关切道:“殿下误会,臣记得殿下贴身护卫原应有八人,却不知现下为何少了几个,还有些生面孔?莫非这路上……”

    狄锵呵呵一笑,也将目光瞥向徐少卿:“皇叔猜得不错,这次出行的确遇上一伙宵小之徒,暗施偷袭,要取本王的性命,折损了几个兄弟,甚是痛惜。不过本王向来爱才惜才,既遇良佐,自然要收归帐下。只是那设计偷袭的幕后主使,本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将此人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狄燊翻翻眼皮,假作舒了口气道:“太子殿下的安危事关国朝气运,臣斗胆进言,伏请莫再这般微服远游,以安天下人心。”

    “皇叔说得是,不过本王自幼便是这野脾气,呆在宫里三日便要憋出病来,呵呵,只怕改不了咯,罢了,皇叔留步,本王先回宫了。”

    狄锵说着袍袖一抖,撩帘进了乘舆,车驾起行,缓缓向前。

    “臣恭送太子殿下。”

    狄燊恭敬拜着,眼光却瞥向徐少卿,蓄着长须的唇角泛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徐少卿早瞧在眼里,只做不见,上马随着众卫士缀行在乘舆之后。

    走了百余步,狄燊也早乘着车驾远去,渐渐瞧不见了。

    侧帘撩开,狄锵探出半张脸,向后瞧了瞧,随即勾指打了个手势。

    徐少卿自然明白那意思,纵马奔上几步,挨到窗下。

    “你上来,本王有话说。”狄锵冷冷地说了一句,撒手丢下帘子。

    方才叔侄间那一番应对看似和风细雨,实则却是唇枪舌剑,暗流涌动,他没占到便宜,这会儿自然有话要说。

    徐少卿暗地里思忖了一下,便翻身下马,跃上乘舆,撩开门帘矮身钻了进去。

    那里面漆红锦翠,雕栏玉砌,虽说民风淳朴,可这皇家的用度气派却是极尽奢华,与夏国一般无二。

    狄锵半倚半靠,坐在软榻上,拈着那锈迹斑斑的枪头,另一手朝旁边指了指。

    徐少卿也不客气,抬步走过去坐了。

    “这东西真是云和母妃的遗物?你莫不是在骗本王吧?”

    “太子殿下若是不信,在下也无法,反正殿下早已答应了,那便请即刻赐还,在下这便离去,不再叨扰。”

    狄锵“嘁”的一笑:“急什么,本王不过是问一句,莫非你心里有鬼?”

    “殿下不愿赐还也罢,反正公主身世已明,谅来她也不愿再拿这东西睹物思人,在下这便告辞了。”徐少卿说着便要起身。

    “慢着,你以为现下出去,能活着离开这隆疆城么?”

    狄锵凛眉一瞪,沉冷的脸色忽又转为笑意:“都说了不过是随口一问,徐厂督何必如此着急?若果如你所言,那便是皇叔说谎,早已将这枪头作为定情之物送与云和的母妃,自己另行打制了一支相同的留在身边,以此瞒天过海,谅也不会轻易被人知晓。”

    徐少卿重又坐回去,不紧不慢地问:“既然如此,太子殿下有何良策?”

    “良策?认或是不认,又管他做什么?”狄锵忽然直起身,捏着那枪头晃了晃,沉然一笑:“我面见父皇,只要有这东西便够了,才不理他认不认当年做下的事情。”

    徐少卿听他话中有话,心头不禁一惊,蹙眉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是聪明人,自然一猜便中,本王行事光明磊落,从不藏掖,不妨实话对你说,我大崇欲兴兵攻取南朝,一统天下之心久矣,只是碍着百年前的盟约誓书,一直苦于寻不到借口,如今查证他们前番和亲使诈,差点让本王娶了自家堂妹,如今又将她幽禁深宫,辱没我国朝威仪,这借口便算十足了,如此天赐良机,怎能放过?”

    狄锵掂着那枪头一上一下抛接着,唇角那抹笑意愈加浓炽,眸中精光闪烁:“这几年,我隐瞒身份四处云游,早将南朝山水地理,兵备人情看得一清二楚。中原正统?呵呵,如今早已是民生凋敝,军备废弛,官民离心,羸弱不堪,只需起十万铁骑便可纵横关内,扫平夏军,将南朝疆土尽归我大崇所有,届时江山一统,车书同轨,那是何等不世功业!”

    他说得神采飞扬,简直像自己已然统兵南征,大获全胜似的。

    “殿下想要的便仅此而已?”徐少卿面色沉冷如铁。

    狄锵顿住手,将那枪头紧紧攥着,冲他微微一笑:“放心好了,云和是我大崇皇家血脉,更是本王的堂妹,便是你不想救她,本王也不会撒手不管,不光要管,还要先将这事办妥,否则就算动了刀兵也处处掣肘,这种仗本王宁可不打。”

    徐少卿鼻中一哼,怫然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告辞了。”

    他霍的站起身,就朝外走,才刚跨出一步,便觉青影闪动,狄锵已迅捷无伦地挡在了身前。

    “徐厂督想去哪?回夏国继续隐瞒身份,当个为人不齿的奴婢?还是想一个人潜回永安城去找云和?真是笑话,何况你的心思只有本王清楚,只要尽心竭力辅助本王,包你心想事成,如何?”

    ……

    和风送暖,春意渐浓。

    虽说稍迟了些,这新绿勃发的时节总还是到了。

    庭院内花草渐盛,清风压不住满枝的繁花,纷纷伸向高墙之外,朝向那醉人的春意。

    一名身着绿色袄裙的宫人从寝殿跨出,随手将门掩了,便垂首沿回廊绕去偏门,见那里正开启着,四下无人,又翘脚望了望,这才快步而出,径向外走。

    沿小路向西,绕过御花园,折向另一边的巷子。

    那巷底处有一片红墙院落,外面漆门紧闭,不见半个人影,静得怕人。

    她快步走到近前,提着裙摆上了几步石阶,在回头看看,见无人跟着,也没什么异状,这才抬手在门上“嘭嘭嘭”的连拍了三下。

    过了半晌,只听“吱呀”声响,那门闪开小半扇,里头同样探出个宫人打扮的脑袋,对她上下瞧了瞧,便一招手,将她让了进去,随即重又掩了门。

    两人不交一语,只相互递了个眼色,便一前一后绕过前院,到了后进厅堂。

    这屋子不大,里面陈设倒是十分考究,内中铺着软榻,上头斜卧着一名穿深红色鞠衣的中年美妇。

    那沿路行来的宫人近前跪地道:“奴婢拜见太后娘娘。”

    “起来,近前回话吧。”顾太后懒懒地躺在那里,答得也是毫无生气。

    那宫人应了声“是”,却没起身,手□□替爬到软榻旁,依旧跪立。

    “皇上近来还常去景阳宫找那贱人么?”

    “回太后娘娘,陛下已十几日不曾去了。”

    顾太后面色稍霁了些,转而又问:“那小贱人近来如何?”

    “奴婢今日便是来报知此事,公主怕是……”

    “如何?”

    “怕是有喜了。”

    “什么?”

    顾太后猛地坐起身来,竟也不顾低声,揪着她问:“你仔细说,怎么回事?”

    那宫人怯着脸应道:“回太后娘娘,公主近来饮食不济,时常干呕,没用两口膳便就要吐,这两月也都没见月事,十之八、九该是有喜了。”

    “可叫御医瞧过了么?”

    “没有,自上次公主突然昏厥后,陛下吩咐过,不再让御医入宫诊治了。”

    “不瞧也罢,按你说的,定然是错不了了。”顾太后自言自语,脸现笑意。

    那宫人摸不透她的意思,试探着问:“奴婢今日特来请懿旨如何处置,要不要奴婢们暗中用些手段,将她……”

    “将她什么?”

    顾太后柳眉一竖:“你听清了,回去之后叫那头的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可把那小贱人给哀家看顾好了,饮食起居都不须出差错,尤其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更不准有半点闪失,谁出了错,哀家便扒了她的皮。”

    那宫人大出意料之外,却也不敢多言,赶忙应了声。

    “怪不得对这小贱人如此痴情,死也放不下,原来如此。”

    顾太后像是忽然来了精神,面上笑容愈来愈甚,忽又吩咐道:“你们去报一声,就说哀家有话,请皇上早朝后来瞧瞧。”

    却听身旁一名内侍近前道:“禀太后娘娘,陛下今日怕是来不了,听外间说,崇国使臣今日已进京,要面见陛下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哈哈哈~~

    明天不出意外,我们厂花就能和公举同框啦,大家期待吗?(⊙v⊙)

    第125章 忽还乡

    永安城外。

    官道之上,阵马风樯。

    几名身着赤红色袍服的官员策马当先而行,侧旁是两列金盔金甲,肩扛长柄斧钺的武士,最后则是数百名头戴三山帽,神情彪悍冷峻的黑衣卫士,臂膀上绣着火红色的三足金乌。

    队伍迤逦而行,井然有序,拱卫着正中那架由十六名身材魁伟的彪形大汉抬乘的巨大玉辇。

    辇上竖着一面黑底大旗,上绣同样的三足金乌,迎风招展。

    远望山水依傍处,那巨大的城池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辨不清远近。

    侧帘揭起,那张冷凝似铁,却又寒中带笑的脸微微探了出来。

    “还有多远?”

    玉辇旁,黑衣黑甲策马而行的徐少卿举目瞧了瞧,低声应道:“快了,左不过十五里。”

    狄锵撇唇一笑:“徐厂督马上就可以重回故国,只怕是归心似箭,早有些耐不住了吧?”

    他语带戏谑,徐少卿轻哼了一声,却没言语。

    “莫急,此番咱们好歹也要逗留些时日,有的是闲暇让你去瞧心上人,到时记得小心些,可别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否则本王也保不住你。”

    徐少卿转过头来,面无表情道:“太子殿下难道就不怕在下将你的图谋尽数通告给夏国天承帝么?”

    “哈哈,那本王可是求之不得,就怕徐厂督的话,他半句也不信啊。”

    狄锵笑容一止,随即沉声道:“命全队加速,一个时辰内,本王便要站在夏宫里。”

    徐少卿吁了口气,拨转马头,吩咐令官传令下去。

    车驾队伍加速而行,来到城下时,夏国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已在外摆下迎接的阵势。

    狄锵却也不下辇,只让副使过去支应。

    那些夏国官员们见来使竟如此倨傲,人人心下愤怒,却又怕挑起事端,敢怒不敢言,依着礼制让随行武士驻在城外,其余人等入四夷馆歇息,只引狄锵的车驾和几名副使文官,以及贴身护卫由正门而入,一路浩浩荡荡朝皇城而去。

    永安城内的正街早已清净一空,沿途由锦衣卫官兵分立四处,夹道作仪仗警跸。

    成千上万的围观百姓被挡在外头,不得靠近,却将临近巷子挤得水泄不通,人声嘈杂,议论纷纷,但望着那黑色大旗上的三足金乌,却又忍不住露出惊惧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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