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是饿了。”甄璀璨略有羞色的道:“璀璨本是受邀去甄府赴家宴,将要开席时,来了三位李姓的客人,璀璨见席面太过拥挤,便告辞离去了。恰在府门外,遇到了宣璀璨进宫的马车。如今,已是午后,还未进食。”

    甄太后浅浅一笑,道:“你可是觉得委屈?”

    委屈?甄璀璨扪心自问,着实未觉得委屈,她自幼处境险恶,独自一人游荡,早已习惯了人性的冷暖,也深知生存之道。无论遇到何种境况,她从不怨天尤人,深知事在己为。

    “我初入皇宫时,卑微的像是一棵草,谁都想踩一脚,狠狠的把我踩死。被多次欺负哄骗后,我想过离开皇宫,可转念一想,我若离开,岂不就正合别人的心意,我不甘心欺辱过我的人能活得痛快。于是乎,我选择留在皇宫里,依附于当年的李皇后,”甄太后语声平常,“为了取得她的信任,我为她挡箭,帮她排除异己,替她想取悦皇上的法子。为了试探我,她让我服用了终身不孕的药汤,我喝了,在我喝下的那一刻起,我发誓也会让她断子绝后。”

    甄璀璨一怔,难怪甄太后当年荣宠后宫,深受先皇的专宠,却一直没有过子嗣。这位李皇后,就是甄夫人李氏的亲姑母。

    “我还记得她临终之时,依旧趾高气扬,说我以前依附于她,以后只能依附于她的儿子,也就是当时的太子。还说唯有扶持她的儿子当上了皇帝,我才能继续苟活。”甄太后望向殿外,目光遥远而轻淡,“我一字一字的告诉她,‘为了表示我对你的诚意,不能让你在地狱太过孤单,我会很快把你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送去跟你团聚。’她恐慌极了,一命呜呼。”深呼了一口气,“我已经做到了。”

    甄璀璨轻轻的咬唇,听着甄太后用平常的语调说着久远的往事,那往事分明是触目惊心,却被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都不值一提。语气中没有报仇之后的快意,没有踩在至高皇权上的骄傲,倒是带着置死地而后生的坚韧,以及蛰伏许久扶摇直上的绝决。

    “人生在世,难免会被人欺负觉得委屈。想要活得痛快,不被别人欺负,不受别人的委屈,就要在关键的时候比别人能忍,在必要的时候比别人狠。”甄太后说得语重心长,推心置腹,“要比任何人都强大。”

    甄璀璨只是听着,试图揣测这番大彻大悟的话,不可避免的,她体会到了人性最阴暗的一面。她想了想,不认同,但保留了观点,跟一个对人生已经有了清晰的认识并且深信不疑的人辩论,是无趣的行为。

    “机会总是会有的,在此之前,先学会隐忍,”甄太后郑重其事的道:“只有保住性命活下去才有希望,你做的一直很好,很让我欣赏。”

    甄璀璨不语,只觉得气氛有些压抑,肚子在这时又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甄太后使了个眼色,宫女连忙去盛了一碗八豆粥端给甄璀璨。

    “多谢祖姑母。”甄璀璨着实饿了,吃了起来,先填饱肚子最重要。

    甄太后微微笑了笑,看着她的样子,另一个人的音容浮现在了眼前——徐氏。当年,徐氏的容貌也是这般清丽,声音也是轻柔婉转,连同她们的性格,也都是谨慎行事,有远见之明。不由得,她说道:“你娘就是似你这般年纪时,嫁入甄家的。”

    甄璀璨的手顿了顿,没抬头,继续吃着豆粥,心里不免泛起涩意。

    甄太后隐隐一叹,很诚恳的道:“你娘她很聪明很善良,为甄家付出了太多,我们甄家对她太薄,太过对不起她。”

    甄璀璨抬起了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娘她不该默默地闻的活过,”甄太后决定道:“我择日追封她为崇国夫人,为她在西郊的甄家坟重建陵墓,重写墓志铭。”

    甄璀璨的目光一亮,不知该说什么,感恩戴德?分明心中更为酸楚,娘生时半世流离隐居,得已与失散十余年的女儿团聚时,又惨死于荒野,死后获封号国夫人,又能如何?

    娘想要的不过就是现世安稳,绝不想死后还不得安宁,受封虚名,不过是让有愧疚之人心安。

    她本想请甄太后收回成命,忽想到李氏一直以继室的身份为耻,徜若原配徐氏被追封为国夫人,李氏乃至李家无疑将会震怒。甄太后最为高瞻远瞩,怎会不知此事的轻重,莫非是故意为之?

    “你的牌位与墓碑是在你失踪三年后我主张立的,立之时,反对声一片,道是夭折的婴儿不得立,我坚持要立,要让亡灵有所栖。想不到,时隔十四年,你活着回来了。”只有甄太后心知肚明是因为得了高僧的指点。

    甄璀璨愕然,只是让亡灵有所栖?此举应是有更深的含义。

    “我知你心存芥蒂,”甄太后轻轻一叹:“你娘和你被追杀坠下瀑布时,你爹并不知晓,我也是事后才知,我原以为你们母女已亡,你爹则以为你娘带着你藏身于某处不肯再与他相见。”

    甄璀璨猛得问道:“我娘当年是被谁追杀?”

    “是李洪毅派人所为。”甄太后解释道:“李父主动坦白求情,又提出让嫡女续弦,在那种形势下,我不得不原谅他们,也不得不向你爹隐瞒此事。”

    “难怪他不相信我娘是被人追杀逃离。”甄璀璨语气略沉,“也不相信我娘是死在翟宁的刀下。”

    甄太后道:“他会知道的。”

    为何是会知道,而不是已知道?既然甄太后已知道一切,怎么还不对甄达言明?甄璀璨不解,甄太后还在等什么?

    甄太后当然要等,等着看眼前的这枚棋子是否足够可用,她轻饮了一口花果茶,继续提笔朱批奏折。

    安禾展开新的奏折,道:“礼部侍郎王大人要面见皇上。”将奏折摆在竹垫上时,又道:“这已经是第三次。”

    在这时,殿外有宫女来报:“启禀太后娘娘,礼部侍郎王大人正跪在阳安门外,要面见皇上,事关数十日后举办开国两百年的盛典一事。若见不到皇上,他就跪到死。”

    甄太后眸中闪过不悦,凉凉的道:“把阳安门打开,让他跪行到皇上所居的乾宫,跪在乾宫外,一直跪,跪到死。”

    “是。”宫女立刻去办。

    以免盛典一事受到影响,甄太后命道:“速宣礼部尚书。”

    “是。”

    “送甄大小姐回甄宅。”甄太后又关怀备至的道:“每日送一缸冰到甄宅。”

    “璀璨谢祖姑母赏。”甄璀璨缓步退至殿外,乘上‘如意宫’的马车时,不由得有些感慨:就算是强大的站在权利之巅,依旧每日草木皆兵,稍不留神将粉身碎骨,有何快乐可言?

    刚回到甄宅,甄璀璨便问:“六殿下可还在?”

    “一个时辰前离开的。”

    甄璀璨拧眉,派人去通知他李洪毅的阴谋,让他尽快想对策?一旦他进了大理寺地牢,李洪毅一定会折磨他,他很难安然无事的出来。

    “大小姐,”婆子来报:“御史大夫董文闲董大人正在宅门外,想见您。”

    他来得倒是很快,甄璀璨道:“请他到厅堂。”

    她径直步入厅堂,命人备好茶水。

    远远的,就看到董文闲阔步而来,手提着一个大竹筐。

    “董大人顶着酷暑光临寒舍,真是令人惊喜。”甄璀璨微笑着迎到檐下。

    董文闲神清气闲宛似松柏,拱手道:“老夫早有心来拜访,只怕太过冒犯,便让女儿先行打了个招呼。”

    “董大人请上座。”甄璀璨笑笑,示意婆子奉茶,眼睛若有似无的瞧着他手中拎的竹筐。

    董文闲将竹筐摆在桌案上,打开竹盖,取出了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箱,把木箱打开后,直截了当的道:“这是我董家的一片心意,请甄大小姐收下。”

    甄璀璨识得这个木箱,正是在甄府时董姨娘拿给她看的。她探头望了望,里面的摆满了值钱的财物,比在甄府看到时,似乎还多了一锭金子。

    她笑得灿烂,问:“可有个由头?”

    “这些年,董家一直承蒙甄太后的恩泽,感激不已,”董文闲背脊挺直,怎么看都是带着一身正气,“此后,还望能得到甄大小姐的关照,董家必将一心一意的效劳。”

    甄璀璨故作惊骇的向后退了一步,被吓到似的,说道:“董大人何出此言?我何德何能被董大人令眼相看,又何来的本事,能让董家为我效劳?”

    “甄大小姐应也对甄太后的心思有所领悟。”董文闲目光炯炯,察觉出她略有回避及试探之态,便更为直接。

    “不知董大人所指的是?”

    “老夫就直言不讳了。”董文闲诚然道:“甄太后执掌皇权多年,已打算废黜当朝皇帝,在寻觅一个‘可靠’的皇子登基为皇取而代之,与此同时,也在寻觅一个‘甄皇后’为她所用,使她能平稳的成为太皇太后,尔后,让甄家能继续掌权。”

    甄璀璨本该故作恼怒,指责他不该胡乱揣测甄太后的心思,说出如此大逆不道有违朝纲的狂妄之语,但她没有,她在细细思量他的话,醍醐灌顶,猛得明白了华宗平曾说的:甄太后对你的态度与对任何人都不同。

    莫非,她就是甄太后挑选出的‘甄皇后’?

    不由得,她颇为不适的眯起眼睛,她内心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为母亲报仇雪恨,以及,让自己和胞弟得到甄府嫡长子和嫡长女应有的一切。她清醒的知道,仅凭一己之力,真的难以报仇,何不就借用甄太后的计划,先把仇报了。至于‘甄皇后’的身份,她可从未想过,也不认为自己的归宿是在深宫,终日尔虞我诈。

    她浅浅一笑,道:“那么,这位‘可靠’的皇子是?”

    董文闲沉思道:“曾经甄太后的所选是二皇子,因李家的缘故,二皇子已薨。此时此刻尚不清晰。”

    甄璀璨问:“依你之意,哪位皇子最为合适?”

    “老夫不便盲加推测,全凭甄太后的决定。”董文闲深谙此道,只有跟当权者的想法一致,才能见机行事。就像是他认准了甄璀璨是甄太后所选的‘皇后’,他就立刻示忠。

    甄璀璨想了想,问道:“董大人对大理寺彻查金谷客栈一事,有何见解?”

    “金谷客栈是百年老店,所定的规矩和店训自是美誉百年,”董文闲知无不言,“只待李洪毅把金谷客栈连根拨起后,甄太后自会为金谷客栈翻案,以告天下。”

    “据我所知,金谷客栈一案,李洪毅要牵连六皇子,甄太后已批准彻查。”甄璀璨故意走露风声。

    董文闲稍稍一惊便恢复正色,道:“不出意料。”

    “嗯?”

    “六皇子必死无疑,到时候,跟二皇子的死一起翻案。”董文闲习以为常的平静。

    甄璀璨仿佛是不加思索脱口而出道:“难道六皇子不像是一个‘可靠’的皇子?”

    董文闲再次申明道:“是否‘可靠’,全凭甄太后的决定。”

    甄璀璨心中一沉,又冷又疼的,为华宗平的安危担忧,要尽快想了办法。她面上一笑,伸手把木箱盖上,把木箱往身边挪挪,收下了财物,也接受他和衷共济的邀请,笑笑道:“董大人的心意,我就收下了。”

    “以后我董家上上下下的前程,就由甄大小姐的庇护了。”董文闲终于如释重负的露出笑容,“甄大小姐有何吩咐,我董家也必将效力。”

    “多谢董大人的信任。”甄璀璨莞尔一笑,董文闲真的很清楚政权的形势,当年,硬是把嫡长女塞给了甄府当姨娘,就是为了表示忠心。如今,再次表忠心以求安稳。

    不过,她暂时可不打算跟董府走得太近,也不打算吩咐董家做任何事,以免自己太过招摇,而使甄太后有所顾忌。况且,像这种见风使舵的人,不是很安全,还不能绝对的信任。

    “告辞。”

    “慢走,恕不远送。”

    董文闲离开后,甄璀璨独自站在窗前,思索着怎么能让华宗平脱离险境。

    ☆、第五六章

    夕阳斜洒,闷热依旧。

    甄璀璨还在静思,秀眉微蹙,任她想出了数种办法,却无一条是万全之策。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扰乱了她的思绪,她偏头望去,见是春樱捧着一碗燕窝,慢慢的走了进来,轻唤道:“大小姐。”

    甄璀璨问道:“你的脚无大碍了?”

    “奴婢只是崴了一下,已无碍,”春樱察觉到大小姐一筹莫展,便担心的问:“大小姐有何心事?”

    甄璀璨想了想,直言相告道:“六皇子被李洪毅嫁祸,明日就会被带进大理寺审询,凶多吉少。”

    原来是因为六皇子,春樱已不再担心,很平常的道:“他飞来横祸,与大小姐有何关系?”

    甄璀璨一怔。

    “六皇子的为人太过虚情假意,一切都是看在银子的情份上。依奴婢认为,他靠近大小姐是别有目的,一是为了榨干大小姐的钱财,二是想利用大小姐攀结甄府,他的用心极为不纯。”春樱诧异的问:“难道您不是早有察觉,一直在跟他逢场作戏?”

    “是吗?”甄璀璨淡淡一笑,“你崴了一次脚,变化倒是不小。”

    春樱赶紧跪下,重重的叩首,正色道:“奴婢是怕大小姐上当受骗,怕大小姐受他连累,没心没肺的直言而已。”

    甄璀璨目光如渊,脸容罩着一层淡淡的沉静。

    春樱连忙又道:“六皇子应是早已见惯了波谲云诡,奴婢觉得这种事情他能应对自如,无需大小姐为他担忧。”

    甄璀璨不动声色的转过身去,移步到窗前,目光落在了远处。

    “奴婢嘴笨,不该说话太过随便,奴婢真的是一心为了大小姐。”春樱的额头冒着冷汗,一脸的委屈和焦急,“奴婢知错了。”

    “退下吧。”甄璀璨缓缓的阖上眼帘,语气有些疲倦。

    春樱更为着急,本想再解释,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顺从的起身退至了屋外。

    甄璀璨深吸了口气,若有所思的瞧着树林间的光影渐渐的变暗,直到隐没在夜色里。当一轮明月映入眼帘时,她猛得想到了一件事,急步出屋,几乎跟掌灯的婆子撞个满怀。她低声对婆子吩咐了几句,婆子有些惊讶,还是速速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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