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达士跟我说你今日想要他带你去参观我们以前读的学校,”这截断沉默的话仿佛随口一说。陈隽靠在阳台栏杆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
    裘子颖轻轻点一下头,又扬起,找到他看她的眼睛,这样的互望显得她大方。她觉得没有必要避忌,便把所思所想讲述出来:“上次我和阿加莎跟克劳德交谈发现英国有意进行教育改革,稍微留意了一下。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站在报刊店前盯报纸么,我正想找一找相关消息。虽然消息没找到,但中文学校已经是看过。”
    陈隽好似预知后续,提醒道:“如果你想知道中文学校是否会因此有什么改变,大可不必费工夫。几所学校,有的相当于私下开设,有的经受审核认证,但几乎都没有挂靠政府。一所学校最多三四间教室,人少,全靠华人在支撑,改革不会改到我们的头上。”
    “这个我明白,”裘子颖端详他那神情,笑了笑:“大概就是灵光忽然来了,有一点思路要去理这个事情。或许你们经商常常要睹始知终,在意严丝合缝的计算和投入,心里有谱了才能下手,可我们不是。你不可能不知道许多事情需要抽丝剥茧,说明过程还是很重要,并不是看见徒劳的结果就停滞在那里。”
    陈隽发现她说这话时比以往更温和沉静,看着她眼里游离的光,“有理,大家各自有不同的行事作风,我这么说也许能够提高效率,你不喜欢完全可以当耳边风。”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du6.com
    “我想要问你的时候,你却有选择性地答和不答,这效率反而变得更奢侈。我有自己的谱,再不济那也是见一步走一步。以后我就是去问梁达士和丁六、布鲁斯和克劳德,难道你还有意见吗?”裘子颖最近想得够多,再想脑袋也要炸,开始有些不耐烦。她往屋内探头,里面没有动静,珍珍或许已经带着泪眼入睡,不禁想到时间,望了望外面的雾,还是说道:“有些晚,我应该回去,否则阿加莎又要担心。”
    陈隽意识到方才自己失之公允,像是想通什么而笑,见她探完回头,对上她的眼睛,淡淡地说:“抱歉,我只是想到那些无力之举。学校已经倒闭,当初商会有人想要资助并重新找回那些老师,但还是以失败告终,”他不再继续说下去,裘子颖听后倒是微微一愣,竟发觉许久没听见他这样以礼退让,她点头接受他的道歉,又回到当初你来我往的彬彬有礼。
    一如既往,他本应该送她回旅馆,然而伦敦大雾再度来临,众人来去不自如。雾已经狼吞虎咽,把大本钟的完整刻度舔尽入肚,摇晃着饱餐大梦继续过境。彩绘圣徒洇湿成蜡泪,各家各户的烟囱和玻璃被扫荡干净。雾胃口大增,食得四处蛮荒,又有吊诡的壮阔,泥腥煤炭味在肚皮里发酵。有时候雾心不在焉,亡命车灯伺机剖开,光从三尺口涎中溢出,到了外面,既不是全黑,也不是通白,而是朦朦胧胧像在一团稠密弹韧的蚕丝里,该蚕丝出厂自大不列颠工业革命,又受北大西洋暖流和西风影响,全球独一家当之无愧。
    二人站在阳台,将要被来势汹汹的雾完全围拢。这个时候出门显然不合时宜,气象台建议如无特殊情况还是居家为妙。陈隽记得前几年大雾致人身亡的新闻,说如果不介意的话还是留在这里,可以和珍珍一起睡。裘子颖从这大雾的形势也预感到出门的不易,到旋转式拨号电话机绕了几圈号码打通到旅馆前台,向阿加莎道一声晚安,索性就在这里借宿一晚。
    裘子颖没有换洗的衣服,陈隽从衣柜取一套亚麻灰长袖衬衫和长裤给她。壁炉烧柴,她去洗漱之后,他又回到阳台抽烟,回忆起书香时代。学校在他毕业不久后倒闭,他还记得十几年前那两个教中文的老师,其中一个曾经是上海格致书院的女老师,喜欢穿一件白旗袍,说书婉转动听。另一个则是香港人,黑发抛得贴皮发亮,襟下衣口按一枚金丝雀手帕。女老师叫密斯梁,男老师被称于生,前者教国语,后者教粤语,配合得十分融洽。他们熟读诗书礼易春秋,深谙道法自然、因果轮回之宿命论等等,确实令当时的学生为之震撼。陈隽还未毕业就知道,老师不计报酬,学校以自筹和创始人的资金维持。学校倒闭之后,他还在莱姆豪斯新的中文学校见过一次于生,后来听梁达士说于生返回香港与父母重聚,而密斯梁是再也没见过。
    裘子颖从温暖湿润的洗手间出来,看见陈隽在阳台快要被雾淹没的背影。陈隽听到动静,熄灭烟,关门回到屋内,不小心带了一身金边臣的烟味。她出现在他眼前,刘海微湿,亚麻灰男装的袖子和裤管被她卷起,原本白得像蜡纸的肌肤被蒸出粉。他忍不住好奇风靡全美的加州烈日是否对她无用,不过他倒是有听闻医生的诊断,她新陈代谢极快,就是受到西班牙那样的紫外线也能白回来。这阴寒的英国不见几日太阳,连晒的机会都没有,她比他们当初第一次见面还要养得更白。
    轮到陈隽去洗漱,裘子颖进入珍珍的房间。她原以为珍珍已经睡着,不曾想她只是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她刚才可能听见他们关于伊莎贝尔在树下反应的对话,还不嫌他们后续的聒噪。裘子颖上了床,侧过身,柔声安慰她。珍珍揉着眼睛说,她和伊莎贝尔很早就认识,年级里只有她们两个会讲中文。伊莎贝尔知道她不爱说话,会阻止其他同学逼她讲话。常常有老师见珍珍紧抿着唇,私下带她到体罚室,其实就是做做样子,还没有真的殴打和掌掴,而伊莎贝尔则被带进过两次,出来后手心有尺痕,一次是因为上科学课打瞌睡,另一次是被教导主任看见她从草坪的铁丝网收一个男人带来的花生酥。差不多一年,伊莎贝尔没有在学校出现,大家都说她被开除了。有一次,伊莎贝尔来信,与珍珍相约在牛津街的甜品店见面,她们吃过派和塔、泡芙和芝士蛋糕后心满意足,伊莎贝尔向珍珍辞别,她要去美国荷里活。
    “男人带来的花生酥……她恋爱了吗?”裘子颖读完珍珍的叙述问道。
    “也许,但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她那时候眼睛冒泡泡,好像真的沉浸在爱里。每个女孩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过问,她开心就好。”珍珍表达结束,有些困倦,便眯上眼睛。不管怎么样,裘子颖确定伊莎贝尔遭遇了什么事情,否则不会还留在这里,不是爵禄街而是在莱姆豪斯。
    半夜,珍珍睡熟。裘子颖没有带安眠药,睁着眼睛望一片黝黑的天花板,专注地望了好久,望到几何、白线、圆点出现。她小时候以为建筑圆顶的巴洛克绘画都是设计师每日每夜盯着天花板盯出的幻觉和灵感。雾还没消退,鱼钩状的月亮都被吞食在内。她起身,走进厨房想要倒一杯水,摸索半天无果,灯忽然一亮,她吓得腿软,往后倒,倒在来人的身上。金边臣的味道已经洗去,换成同一款果香肥皂味。他条件反射地抚稳她,双手停留在她的腰间,隔着亚麻灰布料摸到柔软的肉,还有她的体温。
    “你不能吓我,我现在经不起这样的吓,”裘子颖借他的背站直,感受到他的手,向后方歪一下脑袋,放低音量细声抱怨。
    陈隽见她站稳,轻拍她的背作安抚,只一下便放手,声音在她头顶:“还不睡觉。”
    “睡不着,没有带医院开的安眠药。你怎么醒了?”
    陈隽只是问:“珍珍睡着了吗。”
    裘子颖没有转过身子,背对他倒一杯水,“只有我们两个还醒着。”
    陈隽打开位于她的头上方的柜子,取出一个药盒,拿出安眠药。他还不睡,突然进厨房便是要找这个东西。裘子颖惊讶地望着他,觉得他家应有尽有。陈隽其实不需要吃安眠药,只是这一天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他听不见珍珍说话,但听得见裘子颖在回应,一时之间不习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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