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吃得格外好。

    今年因为换了店面,还要筹备开业,蒋丽就没带着丈夫和儿女回老家。中部老家的人知道外嫁的女儿拆迁了,今年又寄了格外多的土特产。

    以前陈萝总捞不到腊肉吃。

    这回满满一盘放在桌上,腊肉、熏肚、气肝……味道极浓郁。

    她吃了两碗饭,很饱。

    后半夜舅舅舅妈到牌友家里搓麻将,姐弟三人就坐在沙发上看春晚。陈学鑫玩一天了,抱着扶手睡得很死。

    陈学梅够过来,将今年得的红包塞给她。

    顿了顿,又问,“之前……你哪来这么多钱?”

    陈萝本想说白旭山给的,是照顾老崔酬劳。触到陈学梅惶惑的眼,又垂下头,“参加比赛得的,一直没用。”

    虽然众生平等。

    但是照顾一条狗的酬劳,和夺去一个婴儿生命的费用……光是放在一起,怎么都会叫人痛苦的吧。

    陈学梅没说什么。

    勾着嘴角了然笑笑。

    第二天清早,舅舅舅妈没回来,陈萝乘车到郊外白旭山的家。

    老崔就睡在门口。

    听到脚步立马哼起来,长而有力的尾巴甩到墙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她笑着开门进去,蹲下揉了揉狗子的头。

    老崔扑上来舔她。

    一人一狗互相撸够了,才往客厅去。

    冰箱里有冷冻的兔肉、鹿肉,她拿出来解冻,又切了水煮蛋一起放到狗盆。最后放入微量元素片剂,看眼手机上白旭山发的菜谱,又加入一点亚麻油。

    白旭山在家有时间,就是这么喂老崔的。

    在公司,一盆狗粮就完事。

    老崔摇晃尾巴,头在食盆里拱个不停。

    两只长长的耳朵几乎塌到碗中。

    “吃这么香。”她托腮笑起来,盯着白色的狗尾巴尖,感受到一点年节的冷清和温馨。

    老崔吃完,她带下去遛弯。

    这边的住户,逢年过节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零散几个人像鬼魂一样,游荡在花园。老崔一边标记一边走,脖子上的骨头狗牌晃来晃去。

    附近没人遛狗,它一只狗晃来晃去,有点寂寞。

    陈萝走啊走,没想到在小区门口,还能看到熟悉的黑色轿跑。

    她下意识拉紧狗绳,叫老崔往回走。

    许一暗出来,很大的一只从偏矮的车门挤出,像从画框亦或是梦境走出的高大骑士。

    可他不是,不是骑士。

    “陈萝”,他叫她。

    陈萝抿抿唇,她希望自己不是陈萝。

    ——脑门裂开,脑汁流光。

    ——灌入铁水,脑门阖拢。

    即便灼热疼痛,女孩也能点头,用稀松平常的方式同他说话,“怎么在这?”

    老崔一屁股坐在地上,歪头看许一暗。

    许一暗站路边,唇上有些青灰色胡茬。

    他望着狗,白旭山的狗,再望着她,恐怕也是白旭山的她。喉结动了动,憋了数日的话,全部化作漫不经心的眸光流走。

    “路过。”他说。

    陈萝嗯了一声,拽拽牵引绳,老崔站起来扭动屁股往回走。

    她进入小区,消失在转角。

    又在屋里待一会儿,添满狗粮,换好尿垫,这才背起书包离开。

    女孩刷开门禁,走出小区,没想到黑色轿跑还在。

    天黑了,冷风一阵阵刮。

    将世界吹得颠三倒四,黑白不分。

    陈萝捏着衣袖,牙根传来一阵阵的痒。

    她不知道他要干嘛,恨不得他消失,可是目光粘在车身,像嘴唇粘在结霜的冰块,根本撕不开。

    非要撕开的话,一定会血淋淋。

    要撕下一块肉的。

    她佝偻身子经过,像一棵压弯了的狗尾巴草。

    他探出头来,“我送你。”

    “不用。”女孩说。

    “公车要等半小时。”男生说。

    “我能等。”她斩钉截铁。

    我能等三个

    ρΘ㈠8Θгɡ.)字。

    陈萝以前也说过。

    许一暗坐回去,不愿再想以前。

    陈萝到空无一人的公交车站坐着,黑色轿跑停在原地,没有动。

    风越刮越大。

    陈萝打开软件查询实时交通。

    软件显示市区下雨,车道拥堵,公交车来估计要很久。

    她打开消消乐,一点也乐不起来。

    最后走回去,看着车窗后男生青白俊逸的脸和指节分明的手,竭尽毕生之力,平静且冷漠道,“你要怎样?”

    不等许一暗说话,陈萝又自顾自道,“我放过你了,你放过我不行么?”

    阴沉厚重的天空终于下起狂躁的雨。

    冰雹似的打在女孩身上。

    这样的雨,在这个季节并不多见。

    冬天的雨应该是细碎寒冷的,哪有这样淋漓尽致,铺张浪费,仿佛要将时间一切都捶个稀巴烂。

    陈萝一阵激灵。

    脱下书包举过头顶,往站台跑。

    他站在原地看她。

    看一会儿,开车跟在她后面。

    许久许久。

    许一暗说,“你进来,我送你回家,送完,我就走。你不想看到我,就不用看到我。”

    陈萝喉咙动下,在轰隆隆的雨声中凶狠道,“许一暗,不要这样卑鄙。”

    许一暗没有说话。

    他打开车门。

    陈萝哆哆嗦嗦钻进去,嘴唇哆哆嗦嗦,脑子也哆哆嗦嗦。

    男生把外套脱了往她身上盖。

    目光从始至终游离在陈萝的身体之外。

    哪怕很想看,却不能看也不该看。

    这样的距离,已经是极限了吧,再像以前那样亲密,不可能了的,人不能回到过去。

    人不能回到过去……

    不,人不能自以为是。

    车内没开灯。

    陈萝擦干脸,看到他在仪表盘暗淡的荧光中,仿佛一具新鲜的尸体。她想起恐怖片中踽踽独行于麦田的丧尸。

    想起无数次他的侧脸。

    隐约觉得面前的人没了生气。

    她下意识出声,像在唤他的魂魄归来,“许一暗。”

    许一暗。

    许一暗。

    男生疏离的躯壳一点点剥落,他背对她,却剖出血淋淋的内脏,面向她。在此之前,他从未这么做过。

    “我没说过我不卑鄙,陈萝……你去医院是生病还是……”

    她怔一下,摇头。

    “我陪人去的,不是我。”

    许一暗的双眼一点点灰掉,其实那双眼睛一直是灰色的,只是偶尔有些诡谲的光彩,便叫人总忘记这个男人的本质。

    他知道她没撒谎。

    他宁愿她是撒谎。

    他想要亏欠,想要一个不放开她的理由。

    男生深沉温柔的眼睛曾燃起一点点可笑的希望,无人知晓——许一暗清醒的时候,知道不能害她。

    于是将陈萝推远,推到正常人身边。

    他不清醒的时候,抱着她,恨不得将人捏碎、吃尽,想让自己的骨血在她的身体中孳息繁衍,像一颗毒瘤寄生于她。

    拖这个坚韧又美丽的女孩到地狱。

    到他血淋淋的内脏中来。

    他并不高洁,自然卑鄙。卑鄙无耻,恶毒至极,可幸终是一场空。

    “嗯。”许一暗坐正,看着大雨淋花的挡风玻璃,闷不吭声。

    血淋淋的内脏收回去,缝合——他坦诚了一秒,现在又是密不透风的模样。

    “我送你回家。”男生说。

    车开得很稳,陈萝昏昏欲睡。

    他的衣服质感很好,不软不硬,淡淡的天空和大海味道,总让她莫名松懈。

    到地方,陈萝上楼。

    她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只有没收拾的瓜子壳和果皮在桌上。厨房水龙头没拧紧,滴答滴答的水声,不断敲击她的神经。

    女孩走到阳台。

    隆隆雨幕中,许一暗站在周转房阴暗的街角,个子高高的,口中呼出的气凝结成白雾。淋湿的路灯,嘈杂的鸣笛,声色犬马的世界忽而黑白。

    那一秒。

    那一秒。

    劣质的白色塑料袋缠着渣滓,堵在排水口。

    他的身影,确是在说:再见,陈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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