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午膳的时候,木容却没什么心思,令莲子即刻去苏姨娘处将今日结果告知,又说要往静安侯府拜会一趟。苏姨娘大约觉着木容去要道谢,便立刻派了车。

    木容连绛月轩都没回,便径直又坐了车往静安侯府去了。

    石隐竟像是先知,开了静安侯府大门迎在门外,见她来了只一笑将马车引了进去。木容一想赵出说的那些话如今算不得数了,便没好声气,一下马车先探了起来:

    “静安侯和我五妹的事到底是怎样?”

    “师兄的事,还是师兄自己来说比较好。”

    石隐只一笑,一副世外方人的淡然,木容气恼,便也赌气不再说话,石隐引了她往里走,这新晋的静安侯府也不是个极大的宅子,同周家比邻而居,自然格局相差不多,最里一进大约是住所,石隐便将她引去了第二进,转弯进了东边的院子,就从开着的窗子瞧见赵出正在内里,正是蹙眉看着手中的荷包发怔。

    木容被石隐领着直进了屋里他还仍旧未有觉察,木容便只得出声问了一句:

    “这荷包到底怎么回事?”

    赵出恍然回神,一见是她,便是抿嘴一笑,再看她身后站着的石隐:

    “让你挡住她,你竟把她领了进来,可见不能信了。”

    木容却没心思说旁的,便又追问了一回:

    “这荷包到底怎么回事?”

    她不好直问什么娶不娶的事,只是心里总有些担忧,赵出便把荷包丢回了桌上:

    “你那妹妹没同你说么?”

    “她只说交还给你,你若还记得这荷包,她便告诉我,你若不记得了,让我随手丢了,这也就什么事都没了。”

    “倒是个有骨气的姑娘。”

    赵出扬眉赞了一句,只是神情却终究透出了几许惋惜。

    “不过是几年前那夏天,我和石隐刚好得空来峦安,自然去太守府看你,你刚好被梅夫人罚去了冰窖,眼看人冻昏了,石隐就从通风窗进去,却忽然有个小丫鬟抱着棉被匆匆过来,在通风窗往里一看就给吓跑了。我怕她胡言乱语,就跟过去了,谁知……推门一进,她正在换衣裳。”

    木容一下立了起来,这一回的心慌可谓是实实在在。

    那是四年前,木宛十岁,夏天里换衣裳,恐怕浑身上下都被赵出给看尽了。

    这是毁名节的大事,所以赵出许下将来会娶的承诺,甚至留了这荷包以做信物。

    木容忽然间心里很乱。

    她知道木宛同旁的姐妹不一样,一副清冷拒人于千里的模样,永远的心冷刻薄,又孤傲的不允许任何人低看了自己。她以为木宛本性如此,只没有一颗害人的心便是难能可贵,可她却没想到木宛清冷下掩藏的是颗温暖的心,是在木家唯一一个害怕她会冻死的人。

    她的猜测被落到了实处,木宛果然是因为她。

    “既做了这样毁人名节的事,如今又为什么要说做不得数了?”

    木容有些心绪浮动,赵出却是笑了一笑,拿眼看着她,似乎这样的话她实在不该问。木容忽然心一沉,回想赵出之前所说,他问给荷包的是谁,她说是妹妹,赵出怔住,显然从前并不知木宛身份,可过后,却是嘲弄冷笑,说那些话,不再作数。

    他以为是丫鬟的时候就可以娶,可作为木家的姑娘时,却不可以再娶。

    木容想要辩驳几句,甚至是说赵出几句,可却忽然发现她一句也说不出,甚至不知要说什么。

    赵出如今宁愿背弃诺言,也只是因为木宛是木成文的女儿。

    赵出这样的人,战场杀敌用性命换来的军功,他为圣上办事,或许还会为举荐的三皇子办事,更或者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如今又是圣上心腹,圣意总能猜度一二,木家的未来,他恐怕清楚的很。

    而木成文是个为利益连女儿都能牺牲的,连情意二字也都要衡量衡量是否有利,木宛若真嫁给了赵出,他势必如血蛭吸附上了一般,直要吸了赵出的血到他自己满足才肯作罢。

    军人最是众成守诺,可如今,赵出情愿背弃诺言,也不能如此。

    可她也是木成文的女儿。

    木容忽然间也有些失魂落魄。

    “我知道了。”

    她颓然应了声,怔怔的转身就要走,赵出却出声将她唤住,将一个盒子递在她面前:

    “这个便做弥补贵府五姑娘吧,只不好明着送去,请你转交。”

    木容掀了一看,一叠子的银票,白花花的耀眼,刺的她眼睛疼。

    “还是你自己处置吧。”

    木容眉头一蹙,咬牙急急而去。

    还没出了静安侯府,眼眶里便是泪水浮动,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也说不清到底为了谁,只觉着被拧着心一样的难受。守在外面的莲子瞧她这样也不敢去问,只匆忙跟上她的脚步。

    这一回回了太守府,木容便是径直就去了新竹苑。

    木宛正披了棉斗篷站在院子里看梅花,她的院子里只有一株梅树,眼下枝头挂着几朵红梅,院子里却没旁的伺候的人,听见脚步声,木宛回头来看,见是她,竟是嘴角忽然有丝浅笑。那模样,好似知道了结果一般的淡然。

    木容忽然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她,便勉强笑了笑:

    “怎么不见兰雪兰霜?”

    “听说今日往孟家去说事,静安侯也去了,我忖着,你大约会来,便把她们打发去我娘那里了。”

    新竹苑不大,和木容从前住着的那院子差不多,木宛把人让进了屋里,倒了茶,行动间竟是再没了值钱的心神不安,可木容却仍旧不知要如何开口。

    “你这样为难,可从我把荷包给你的时候,其实心里已是想到了结果,只是总还有丝奢望,觉着或许会不同。”

    木宛见她总那样,也就先开了口,说话间嘴角总带着微微的弧度,可眼神中的清冷却总带着几许伤怀。木容一下梗住,愈发的不知要说什么,木宛却是忽然笑了:

    “从前一直当他是太守府的家丁,这些年里总明里暗里的在找他,却总也没找到,还当是庄子上的人,可没想到,他竟是静安侯。”

    木宛眼神悠远,搜肠刮肚的想着听到的关于静安侯的所有传闻,可那些似乎都离她那样遥远,远到了遥不可及,她的记忆里,永远都是那个一推开门,便惊怔而住的青年,随后红了脸,许诺一定会娶她,将怀里的荷包给了她,说是自己亲手打磨的玉山珠子,作为信物。

    从十岁起,她就觉得她只能成为他的妻子了,即便男人她一直以为那人不过是个家丁。

    她总觉着那个人应该是穿着家丁的衣裳,虽总透着几分桀骜不驯,可她却从没想过,那人竟会是战场淤血杀敌的将军,保国卫土,用命换来了至高荣耀的爵位。

    他们之间,实在不般配到了极致。

    她笑着,低了头,却看不清杯中水,手微微的颤抖,水面荡着一圈一圈的波纹。

    可木容看着,却忽然生出了感同身受的滋味,只觉着鼻尖那样的酸涩。

    “为什么要穿丫鬟的衣裳?”

    ☆、第五十四章

    虽说木容有所猜测,却还是问了一句。

    “我总也是怕被梅夫人知道的。”

    姐妹两个相视苦笑,在这家中,以她们的身份总是举步维艰,需要忌惮的太多。

    “那你为什么没有说出去?又为什么不来问我?”

    “总归是一辈子名节的大事,我们也总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我总不能害你。”

    木宛的心,包在那层淡漠刻薄下的,实在太过柔软而善良。木容听她这一句亲姐妹,只觉着心里融化的一塌糊涂,让她撑持不住的想要流泪。两生,她才终于有了亲人。

    “静安侯他记得。只是,他却不能做木家的女婿。”

    木宛通透,听了这话嘴角弯了弯:

    “他做的也没错。”

    “那你以后预备怎样?”

    从前的事如今既已有了结果,就不必再提,要说的总也是往后,虽说这事也不过是几人知晓,可到底也是关乎名节的大事。

    “这样的事,当年就已成定局。他娶不娶是他的事,可在我心里却永远也改不了了,就守着我娘,守一辈子吧。”

    木宛似乎预备孤苦终老,木容觉着她本不必如此,想要劝解,可又实在不是要怎样劝解。

    她满心自责,当年的事,毕竟因她而起。可她忽然想起赵出预备着弥补木宛的那匣子银票,木宛那样骄傲的性子,这事,恐怕还未必这样简单就能结束。

    姐妹两人又坐了半晌,话没说几句,兰雪兰霜回来了,木容便也不愿再做下去,便辞了木宛回了绛月轩。

    倒是一进绛月轩,却见着秋月竟站在院子里,如今已然换做梳了妇人头,身上穿着打扮都比从前要精细许多,可神情却很憔悴。

    她听了脚步声回头,一见是木容,双眼一亮跟上前来,却是张了张口,最终没说一句话,木宛只瞧见她时那一眼,随后便挪了眼光,只当没瞧见她,径直便进了卧房小厅。

    虽早已过了午饭的时候,可莲心是一直将饭菜蒸在个小炉子上,见她来了忙把饭菜摆出,伺候着她吃饭,谁也没提一句院子里站着的秋月。

    “姑娘。”

    秋月也跟了进来,怯懦唤了一声,见木容正用饭,便去了一旁将挂着的棉巾打湿拧好,拿在手里预备给木容擦手,木容眼角瞧见,却是淡淡一句:

    “你如今的身份,不必为我做这些。”

    虽说通房还仍旧是奴婢,可到底已不是她的奴婢,秋月须得伺候的,也只有木宵一人。秋月听了这话低头苦笑:

    “堂少爷,并不要我往跟前去伺候。”

    木容筷子一顿:

    “那你应该去找宣堂姐,她大约才能帮你劝一劝。”

    说罢,木容又低头去吃饭,秋月却是抿了嘴唇,半晌,泪珠子滚了下来:

    “姑娘,奴婢错了,您把奴婢的娘放回来吧。”

    这一回木容却未理会她,满屋子里,冬姨和莲子莲心,再没一个出声,木容似乎胃口不好,只吃了几口便住了筷子,莲心从一旁吊炉上的小蒸笼里拿出个湿巾子递了来,木容拿着擦了手:

    “从你离了我这院子开始,你已不再是我的奴婢,过往你做过多少对不起我的事我都不再追究,那张被你带走的婚书也就算了结了你伺候我多年的功劳,你我之间也再无主仆情意,你的事,永远都只是你的事而已,不必来求我。”

    木容神情冷到了骨子里,对于秋月的哭泣充耳不闻,转身绕过屏风进了卧房,却是去了暖阁,将门一关,外面的声响全数隔绝,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觉着很累,重生后,从没有过的累。

    她想起娘,想起孙妈妈,那一碗加了红花的汤药和她娘临去前给她留下的一纸婚书,让她这一辈子改变的面目全非。梅夫人,苏姨娘,木宁,木安,木宜,甚至是云深,如今想要害她也都不易。

    可她的今时今日,有一半是因为自己,还有一半,却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帮助。

    赵出不能做木成文的女婿,甚至不能让木成文有任何攀附的机会,那么石隐呢?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如今一样在炎朝炙手可热的人,一样是木成文那样渴望攀附的人,石隐给她仗势,会不会已然是做到极致?毕竟他本也只须得护着自己平安,便也是全了师父的交代。

    往后的日子里,石隐终究会离她越来越远,远到淡漠。

    可她却责怪不了,甚至无法去要求,毕竟,他从不欠自己什么,反倒是自己,欠了他十年相护之恩。

    木容忽然惊心的发觉她竟已对石隐如此依赖,依赖到了只觉着会失去,便会这样难受的地步。怎么会这么快?还是说,从前世听他示警,再到他为她而流泪的时候,就已上了心吗?

    木容的心乱了。

    过了许久,冬姨悄悄推门进来,见木容歪在美人榻上,她轻着手脚上前给木容盖上了锦被,木容一动不动,冬姨只当她是睡了,又将门给细细的关好,小声的交代门外的莲子莲心,莫要大声吵嚷了木容,仔细的听着屋里响动。

    木容便一动不动,直躺到了天都慢慢沉了下去,她听着外间隐约有摆饭的声音,又有脚步声到了暖阁门外,门被推开,莲子的声音轻而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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