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周玥儿嗔怒道,“您啊,想多了。萧妃娘娘明明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哪有什么双生?您纵横朝堂这么多年,怎么变得和那些爱嚼舌头的宫人一样?”

    “如果皇上只留下太子这个儿子,狠心除去另一个…”周长安忍不住想说下去,“那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喜欢太子殿下…这个儿子,是皇上的梦魇。他的身上,永远带着那个消失孩子的影子,皇上每每看见他,就会…”

    ——“爹。”周玥儿喊道,“别说了,大晚上的,怪瘆人的。您一把年纪了还天马行空?有这些工夫,倒不如想想怎么把女儿风风光光的嫁给太子。周家出个未来的皇后,您都不上心?”

    “玥儿…”周长安凹目灼灼,“是不是皇后,真的不好说?”

    ——“爹…”周玥儿露出不解。

    周长安低声道:“你心里只有太子,爹一开始就问你,皇上前阵子亲临司天监,你知不知道他想卜什么?”

    ——“皇上要卜什么?”

    周长安注视着玥儿美艳的脸,“皇上…他希望你爹我…替他卜一卦,拟做——太子上林苑死里逃生,损了皇气,为求一生平安,储君之位做不得…皇上是想,另立太子。”

    周玥儿脸色微白,“卦象乃天意,还能遵从人意随便拟卦?爹,身为卦师,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你让爹怎么做?”周长安厉声道,“我是卦师,更是臣子,皇上如何说,臣子就要如何去做。太子文韬武略,又没有做错什么,皇上要废储重立,除了用天意卦象做借口,实在没有说辞服众…”

    “爹你…遵循皇上的意思?已经拟好了此卦?”周玥儿颤声道。

    周长安点头道:“卦象已经拟出,等太子大婚后,皇上就会挑个合适的机会昭告天下。玥儿,你做不了皇后的。爹虽想青云之上,光耀周家门楣,但爹只有你一个女儿…如果你现在想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周长安凑近女儿压下声音,“爹可以爻币卜卦…”

    ——“不。”周玥儿斩钉截铁道,“他是太子也好,不是也罢,我钟意的是五殿下这个人,爹知道的,我自小就仰慕他…”

    “玥儿…”周长安还想劝说什么。

    周玥儿直立起身,捋了捋颈边的发丝,“储君之位被替,五殿下到时候一定很不好受,我更要陪在他身边。爹不用再说了,少卿府,也该筹划女儿的大喜事。”

    屋门关上,周长安也是短叹长嗟,这个女儿自小好胜要强,凡是都有自己的主意,想不到,在男女之情上固执的让自己这个父亲也难以驾驭。

    周长安又不自觉的摸向袖里的钱币,铜钱在手,周长安连爻六遍,三次少阳,三次少阴,看似阴阳均等,可均卦中一向是阳可制阴,与此同时,变卦暗藏玄机,是利阳不利阴的…

    简单点说——太子大婚,可助太子的运势,却可能借去自己女儿的幸福…

    周长安按下钱币,幽幽抚须,这个在司天监做了二十年卜官的卦师,他只希望,女儿此嫁,要真是借去的只是些许幸福…也就好了。

    武帝下令,司天监占卜,给太子择下吉日大婚。吉日定下,皇宫各处都开始忙乎开来,景福宫更是忙中之忙,萧妃派贴身侍女福朵为督,给就要嫁进来的儿媳重新置办大屋,所有的物件都是去内务府挑上最好的,还特意差嬷嬷去少卿府,详细问了周玥儿的喜好忌讳,可见对这位儿媳的重视。

    刚刚就职的太医莫牙,当差后的第一个活计,就是去景福宫给太子殿下把平安脉。这一脚踏进景福宫,满目的鸡飞狗跳也是让莫牙恨不得垫着脚尖走。早知道乱成这副模样,莫牙就缓些来了。太医的官服是黛蓝色,正是莫牙最喜欢的颜色,束上襟带更显得自己玉树临风,衬出少年神医的俊雅风度。

    这么新的好衣裳,准在景福宫沾上一身灰。

    太子大婚,赏赐一波接着一波,福朵不愧是宫里的老人,拿着账册让下人们有条不紊的清点着各色赏赐,再把府库按类整理,房子没见变大,却塞进去更多的东西。

    福朵走进久未进人的府库,敏锐的眼睛定在了一包物件上——寒玉冰冷刺骨,人少许走近就会感觉到阵阵凉意。福朵走近包裹着的寒玉衣,手指正要触上,犹豫着又收了回来。

    身后跟着的老内侍欲言又止,怯怯没有发声。福朵挥散宫人,只留下在景福宫侍奉多年的老内侍,轻声道:“你也是景福宫的老人了,太子最最珍视的东西,你会不知道?怎么就这样随意摆在这里,进进出出那么多手生的小宫人,要是哪个不长心眼儿的误伤了寒玉衣…你们一个个是活腻了么?”

    ——“老奴不敢。”老内侍慌张跪地,“姑姑,是太子殿下让把寒玉衣放在府库的…”

    “又说瞎话不是?”福朵皱眉,“我虽然在珠翠宫掌事,但也知道咱们殿下时不时就会拿寒玉衣出来睹物思人…上林苑之行的前夜,太子还在小亭里拂拭了寒玉衣许久…景福宫要进太子妃不假,可太子殿下是个重情意的人,绝不会忘了寒玉衣的主人。”

    “姑姑…”老内侍还想给自己分辩几句。

    ——“姑姑,莫太医来了。”一个宫人探进身子。

    福朵收起怒意,又变作亲和的笑脸,“莫太医真是腿脚麻利,娘娘才吩咐,这就过来了。”出府库前,福朵又扭向老内侍煞白的脸,“好好收起寒玉衣,小心自己的脑袋。”

    ——“多谢姑姑提醒。”

    景福宫偏院

    ——“莫神医?”唐晓看着走向自己的莫牙,唇角挑起弧度,淡笑道,“不对,该是莫太医了。”

    莫牙眉宇间不卑不亢,抱拳俯首道:“见过太子殿下。”

    莫牙眼睛里也见不到逢迎和谄媚,但只凭这句“见过太子殿下”,唐晓听着就觉得舒坦,至少这位从不向人低眉的莫神医,总算也和自己低头了不是。

    唐晓抬了抬手背,“母妃花了多大的力气?竟然能把贤王府的门客请来宫里?本宫多问一句,莫太医,还身兼贤王爷的门客么?”

    ——“早就不做了。”莫牙撇嘴,“和程渲成亲前,就和穆郡主辞了门客,不过一个门客,还要管上整个王府的事?又亏又累,吃不了这碗饭。萧妃娘娘和我说,进了宫做太医,也只管太子和她的事,其余的,也不用我去做,这我才来的。”

    莫牙一字一句口气纯良,福朵在一旁听着也是觉得可爱至极,捂着唇偷偷笑了笑。唐晓原本还想损莫牙几句,听他说完却是无懈可击,也找不着可以讥讽的地方。唐晓低低哼了声,便也不再说了。

    ——“看殿下您的样子。”莫牙观察着唐晓的脸,“也用不着把脉了,红光满面没病没痛,身子好得很。”

    “借你吉言。”唐晓拂袖正要转身,忽的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

    ——“太子殿下。”一个金甲护卫疾步走来,单膝跪地也顾不得莫牙在场,“启禀太子殿下,找到了,白貂,找到了。”

    ——白貂!?莫牙眨眼,唐晓这厮才做了多久太子,难不成都开始搜罗奇珍异宝了?居然还好白貂这一口?啧啧啧。

    “找到了?”唐晓面露喜色,“猎到了多少?”

    ——嗨,还猎了多少?太凶残,太可恶。莫牙有些不能忍。

    金甲护卫抬头道:“动用百人之力,围天山整整七日,猎到了两只白貂,貂绒洁白如雪,无一丝杂色,是上品中的极品。属下已经差人剥下貂皮,送去岳阳最好的作坊,明日就可以做好夹袄呈给殿下。”

    ——剥皮…莫牙露出厌弃之色,穆陵最多也就是找几块寒玉,唐晓可好,猎貂剥皮…这样的人做了皇帝,准定是个暴君。

    ☆、第111章 白貂绒

    金甲护卫抬头道:“动用百人之力,围天山整整七日,猎到了两只白貂,貂绒洁白如雪,无一丝杂色,是上品中的极品。属下已经差人剥下貂皮,送去岳阳最好的作坊,明日就可以做好夹袄呈给殿下。”

    ——剥皮…莫牙露出厌弃之色,穆陵最多也就是找几块寒玉,唐晓可好,猎貂剥皮…这样的人做了皇帝,准定是个暴君。

    唐晓闭目快慰道:“诸位辛苦,猎白貂有功者,重重有赏。”

    ——“属下替兄弟们谢过殿下。”

    唐晓挥了挥手,这才惊觉莫牙和福朵都在一旁听着,唐晓脸上也不见错愕,贵为太子,喜好狩猎藏貂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唐晓扫过福朵和莫牙平静的脸,正要起步出宫,福朵幽声道:“殿下,奴婢刚刚从府库出来,看见几个不开眼的下人把寒玉衣随意收着…景福宫就要住进太子妃,奴婢也知道寒玉衣不能堂而皇之的摆在太子妃可以看见的地方…奴婢寻思着,不如把寒玉衣放在…”

    ——“福朵。”唐晓打断道,“你是母妃身边的老人了,刚刚你也说景福宫就要住进新人…寒玉衣…你自己看着办就好,或者,就带去珠翠宫母妃那边,让母妃替本宫收着就是。本宫还有事,这边…就劳烦母妃和你照应了。”

    唐晓说完就大步离去,福朵嘴唇半张,半晌才慢慢合上。

    见唐晓离开,莫牙朝府库那头望了眼,自若道:“寒玉衣?姑姑,是古籍中记载的寒玉衣么?”

    “莫太医博览群书,不错,就是传说说可以抵御烈火的寒玉衣。”福朵缓过神来。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宝物呢。”莫牙故意捶着手心道,“学医的人,就好奇些个稀罕东西,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莫太医想去看看寒玉衣?”福朵知道萧妃喜爱莫牙,精明如她,当然愿意顺水送莫牙一个人情,“寒玉衣就收在府库,奴婢带您去看看就是。”

    ——“可以吗?”莫牙的脸孔人畜无害。

    福朵低笑:“当然可以,您刚刚也听太子说了,太子还让奴婢把寒玉衣带去珠翠宫呢,您不过看一眼,有什么要紧?走,随奴婢过去。”

    包裹着寒玉衣的绸布被福朵小心的揭开,莫牙在程渲口中就听说过好几次这件寒玉衣——穆陵搜尽天下寒玉制成此物,就是要程渲知道,自己答应她的就一定会做到。

    ——笑谈尚且如此,承诺重过千金。

    寒玉衣尽显在莫牙眼前,颗颗寒玉白中泛着青色,渗出刺骨的凉意,一看就是极其难得的玉中极品。

    穆陵追女人果然有一套。莫牙搓了搓衣角。

    ——“这就是寒玉衣。”福朵见莫牙看得出神,只当他没见过这样的宝贝。

    “如此宝物。”莫牙不动声色,“殿下为什么不留在身边,反而送去珠翠宫?”

    福朵叹了口气,“奴婢也有些不明白,殿下之前很珍爱这件寒玉衣的,几乎每天都要摩挲许久,睹物思着那个不在的人…殿下重情,许多日子都走不出来…大婚在即,倒是愿意不再见寒玉衣?难道真是大难一场,让殿下看开了许多事?伊人已逝,生者还是要往前看?应该就是了吧。”

    “姑姑的意思是…”莫牙装作随意,还伸手好奇的摸了摸冰冷的寒玉,“殿下大难不死,性情也有些不一样了?原先的喜好,情意…也随着一场祸事…都能看开改变?”

    “奴婢…”福朵再机敏,也抵不住莫牙寥寥几句把自己绕了进去,这个老练的姑姑弯月眼睛动了一下,又一下,“是这个意思?”

    莫牙忍住笑,“姑姑刚刚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么?殿下上林苑大难不死回来,连最珍爱的东西都不要了。姑姑?难道…殿下改去喜欢白貂了?寒玉变作白貂?珍宝改作奇兽?这跨度,有些大呐。”

    ——“白貂?…”福朵蓦的记起院子里护卫回禀猎貂的事,“真是奇怪…咱们殿下…原先也不大讲究奇珍异兽的…”福朵越说,自己也越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莫牙咧嘴一笑:“我看完了,也得回去太医院当值了,萧妃娘娘那边要是又需要,去传我就是。姑姑,我走了。”

    ——“额…”福朵回味着自己的话,连莫牙告辞都有些恍惚,“莫太医…慢走…”

    迈出府库,莫牙憋忍不住偷笑了声,假的就是假的,换副皮囊也是假的。唐晓也真是太自信,他认定穆陵必死,没人可以戳穿自己什么,顾不得再伪装对故人的不舍,急急的就想撇开寒玉衣…

    ——那白貂?莫牙托腮想着,猎白貂做什么?奸人做事,准没好事。莫牙暗搓搓的握着拳头,你莫爷爷见招拆招,等着你就是。

    次日,贤王府外。

    唐晓隐在巷角,遥望着贤王府的铸金大门,他清楚记得,秋日狩猎,他正要起步离开,穆玲珑一声娇唤定住了他的脚步。

    那一天,唐晓知道自己离开就不会再回来,那天之后,世上就没有了唐晓这个人,他将会在所有人的口中死去。

    有那么一刻,他有些怀念侍卫之身陪在穆玲珑身边的日子,就算卑微的活着,身边却还是有抹不去的美好,穆玲珑的笑颜胜过了天上最美的彩霞,唐晓躺在景福宫的华榻上,闭上眼睛满满的都是那张单纯的笑脸。

    ——“是谁找本郡主啊?”穆玲珑蹦跶着窜出自家大门,嘟囔着有些不乐意,“请进来就是,神神秘秘的非得把本郡主喊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人。”

    见门外是一个捧着雕凤红木匣子的金甲护卫,穆玲珑揉了揉眼睛,她虽然不大认得这个人,但金甲护卫只有皇子可用。穆玲珑啃着手指甲,疑道:“你是…哪位殿下身边的人?”

    远处,唐晓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几步,恨不得把穆玲珑看的更清楚些。

    ——“属下是太子殿下派来的。”护卫对穆玲珑深深鞠了一躬,“见过郡主。”

    “太子的人?”穆玲珑歪着头打量着他,“找本郡主做什么?”

    护卫恭恭敬敬的呈上雕凤匣子,“殿下受故人所托,有件礼物要送给郡主,特意让属下送来。”

    “礼物?”穆玲珑露出孩子气的惊喜,转瞬又奇怪道,“太子平白无故给我送礼物?太子明天就要大婚了,本郡主还没来得及给他送礼呢…这哪里好意思。”

    好傻的郡主——唐晓忍俊不禁,低笑着摇着头。

    “郡主您一定得收下,您要是不收,太子殿下可不会饶了属下。”护卫老实,把雕凤匣子塞进了穆玲珑手里,又朝她鞠了一躬,转身疾步离开。

    ——“嗨。”穆玲珑跺着脚却又追不上矫健的护卫,“这还硬塞上了?本郡主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礼物,回头就给你家太子送回去。哼。”

    穆玲珑边嘀咕边单手打开了木匣,一眼看去,红唇半张,惊的俏脸变色,乌黑的大眼珠子快要蹦出眼眶。木匣里,是叠起的白貂夹袄,凝白如雪,绵软如缎。穆玲珑指肚拂过白貂绒,托着木匣的手心陡然一松,雕凤的红木匣子哐当坠地,穆玲珑攥着手里的白貂夹袄,颤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受故人所托…”穆玲珑喃喃自语,“故人所托…是你,唐晓…是你和太子说的…一定是你…”

    唐晓潸然垂目,一拳击打在身旁的石墙上。

    穆玲珑眼眶渗出红色,把柔软细腻的白貂绒贴在了如玉的面庞上,深嗅着上面遗留的气息,“本郡主一句戏言…白貂?上林苑哪里有什么白貂…我知道你没去过上林苑,我逗你呐…你临死之前,还惦记着我的白貂吗…”

    穆玲珑捧着白貂夹袄缓缓蹲在了地上,头颅深埋,瘦弱的肩膀不住的耸动着。

    唐晓决然转身,朝着宫门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去。

    穆玲珑抽泣了一阵,拾起木匣子站起身,扭头见父亲正好迈出门槛,赶忙把白貂夹袄和木匣子别在了身后——“父王要出去呐?”

    “额。”穆瑞低低应了声,正要出门忽的看见女儿身后藏着什么,再看她眼角有些红肿,疑道,“玲珑,你手里拿着什么,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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