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历年的文会。
    明则各朝臣携子女以文会友,实则不过是内选的“择君仪”。带着自家儿郎让陛下过过眼。若能得陛下垂青,家族也有望成为王亲国戚。
    王宫递来江家的邀帖,江誉清都是因病推脱,从不现身。
    今年文会,不仅江誉清没来,连万众瞩目的主领之人,竟也未到场。
    整个文会由国辅主持。
    望着空空的王座,群臣傻了眼。
    ——
    凉风习习。
    抚过凋零枯树,带走一袭残叶铺盖在湖面上。
    小满拢了拢身上素净的外袍,正透过灌木的缝隙,往湖边的那座小亭望去。
    亭台中央。
    端姿正坐的男子身披雪色披风,披垂在身后的缎发柔光薄薄,鬓侧零落碎发几缕也不显凌乱。一切都规序有秩,分寸得当。
    他沉心于手中的书页。
    晃眼望去并无不妥。不过细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瞳眸涣散无光,纤长的指一行一行滑过书页,不似观书,倒似在摸书。
    忽而,他头首一偏,清雅的声线中夹杂了鲜有得见的锐利:
    “谁。”
    护卫们闻其声,拔出手中利刃,往外围灌木追去。
    小满见状惊得一个哆嗦,现身出来亮起声道:
    “是我!”
    江誉清将小满请了过去。
    在小满落座他相对时,江誉清及时将手中的书册合了起来。
    清冷的脸上浮出一抹以礼相待的浅笑:
    “言姑娘今日闲暇,专程来找我?”
    小满铺扯着身下的衣裙,试图想让自己归于与他一样的规整。
    “我方好路过,顺且来看了一眼,没想到江公子今日在此。”
    一边说着,小满又顺了顺自己的鬓发。
    江誉清并无再言说其他,只是扶袖拾起茶匙,将茶叶从瓷罐里舀出。
    此时的风过虽凉,但并不狂妄。却又比轻柔多了分快意。
    沁人心脾的淡淡茶香似乎并不来自于那双白皙见骨之手下的干叶。而是出自那碎玉一般的人身上。
    或许因为情窦初开时,自己倾心于谦和的儒士。故而被这般温雅端方的君子擒住了眼。这并非是所能自控的,而是意识本能的青睐。
    意识到自己沉于眼前的画面,小满闪躲过目光,呆呆的望着桌子上的东西。
    自己千不能万不能,对江家的人,生了愤恨以外别的什么心思。
    桌上除却江誉清身前摆放的一盘茶具,还有一本厚厚的无名书籍。应是方才江誉清所“看”的那本。旁侧规整的摆放着笔墨纸砚,小满悄悄然侧倾着身,注目于纸上清冽方正的字迹上。
    水沸蒸腾的汽力冲得壶盖哒哒作响。
    小满闻声回身正坐,将落在纸上的视线又捞了回来。
    明明眼睛看不见,如何掩饰的这么好。
    又能写字,又能泡茶。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小满眼见着他侧身提起小炉上的水壶,不带摸索犹豫,动作干净又利落。
    就在他将装着滚水的水壶提在身前准备倒入玉壶时,提手一侧突然断裂开来——
    水壶即要掉落在江誉清身前时,小满扑身过去双手一把将水壶捧接在手里。
    “嘶——”
    双手上灼烧感直涌,小满往旁侧一掷,水壶落在书册纸墨上,溅落出的滚水打湿的书纸,热气蒸腾而起。
    “言姑娘!”
    听小满痛苦的声音憋在喉咙里,江誉清起身唤令侍人速拿烫伤膏药。
    “江公子……真是对不住,弄湿了你的书册……还有你写的字。”
    她字字忍疼,极为痛苦的模样。
    听书纸挪动声,才发现小满竟还想冒着伤挽救被泡湿的东西。
    江誉清顺其声握住了小满的腕:
    “不用管那些东西,我重写便是。”
    “没想到江公子目不能视,还能写得一手好字。”
    她无意将二人彼此心知肚明的真相点破。
    让他一时静默,无言以对。
    握在她腕上的手几近冰凉,他的体肤似乎从未有过温度。
    听侍人脚步声渐进,江誉清松开了小满的手腕。他令道:
    “为言姑娘上药。”
    “是。”
    侍人捧着药膏向小满走去。
    “不必!我自己来就好。我就是烫到了手心,手指头还是完好的。”
    小满随即弓着手掌,将侍人手中的药膏拿过。
    “我来吧。”
    江誉清站在小满旁,白玉一般手摊在小满身前。
    “上次是你为我上药,这次就当我报答于你。毕竟,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侍人们在收拾着一片狼籍的桌台。
    小满将手中的膏药放在了江誉清掌心。
    他拧开膏药,随即用指腹从中盘转软化。
    当他在次摊开手在她身前时,她抿了抿唇,稍显犹豫后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捧着她的手,试探般的从手指一路抚到手心,只为确认她受伤的部位。
    带着药膏的冰滑指尖触过患处,极轻极柔。
    “关于我眼睛的事情,希望言姑娘为我保密。”
    “好。江公子放心,我不会与任何人说。”
    清淡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并非天生目盲,而是因病致盲。”
    “江公子身体不好?”
    “是。”
    小满把着分寸,并不敢对他的病再追问下去。
    如今江誉清愿意与她多说一二,已然说明他对她的防备心没有了一开始那么坚固。
    她逐渐松动了他的提防?
    这是个好的开始。
    “为何,江公子还能做这么多事情。”
    “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叁遍。一直不行,就日日夜夜去做同一件事,做到熟练为止。我不能被人发现我的眼睛出了问题,就只能尽全力去伪装。用最蠢笨的办法,反反复复。跌倒了爬起来,撞到了重新来过。我没有退路,也没有选择,我只能如此。”
    为了熟练提壶的动作,他被烫伤过无数次手。侍人之所以会那么快的拿来烫伤膏药,是因为那是他常备的东西。
    每一个熟练的动作背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反复了多少遍,他没数过,也数不清了。
    一切只为了能在两年后顺利入宫,成为当今陛下的帝侧。
    这是他的使命,他身上最沉重的枷锁。
    可与那让他最痛苦的折磨比起来,这些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云烟罢了。
    为了能让他活下去,顺利入宫。
    他必须承受生不如死的“续命”。
    他早该结束的命数,就这么被延续了下去。
    “以后在我面前,你不用这么累。你可以卸下一切伪装,让我来迁就你就好。没关系的。”
    小满把控着细细的声息,每一个字都裹上了虚假的柔情。
    她注视着他平淡的面容,试图从中寻觅出自己说出这番话后浅动的波澜。
    然而他只是淡淡的勾起了唇角,就犹如他一开始以礼相待的模样。
    是真是假,她辨不清。
    “你不用迁就我。除了不能应对陌生的状况,不能辨人。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冰凉的指尖离开了她布满药膏的掌心。
    江誉清松开了小满的手。
    “就像上次那样,你认不出我?”
    江誉清点了点头:
    “我只能从声音去辨人。”
    忽然,他垂在身两侧的手被两只温暖的小手牵起。
    江誉清一怔。
    本想抽出,却恐伤及她的刚刚抹了药的患处,而迟迟不动。
    直至他的双手被牵引着贴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脸温软滑嫩,贴及他手心的一刻,仿若能驱散他的方寸寒意。
    “这是我的脸。”
    而后,她又捧着他的手挪移着,抚过娇翘的鼻尖:
    “这是我的鼻子。”
    抚过水润的唇:
    “这是我的嘴巴。”
    抚过浓密扑扇的睫羽:
    “这是我的眼睛。”
    “记住了吗?这样一来,我不出声,你也能认出我了。”
    胸膛中不明的牵动让他恐慌。
    那是极为陌生的感受。
    他压抑着面上浮现的微波,轻轻抽出了她牵握的手。
    远处护卫禀声高起。
    “大公子,秦将军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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