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鼻中轻哼了一声,说着:“果然升了吏部左侍郎排场就是不一样,竟是让我这做二叔的在这院门前等了这半日。”

    徐仲宣日常家中也就只有齐桑和齐晖两个下属随侍左右,并没有其他的下人在。便是连个烧饭的粗使婆子都没有,日常散值之后不过是在外面吃些罢了。所以徐正兴来了这半日,瞧了半天的门,竟愣是连一个来开门的人都没有。

    而对着徐正兴这话里话外的嘲讽指责,徐仲宣也并不以为意。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随后便吩咐着齐桑上前开门,请着徐正兴进去。

    徐正兴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只是依然站在那里。他身后的小厮低头垂手的跟在他的身后。

    “我过来,只是与你说两句话而已,说完便走,并不用进去。”

    徐仲宣闻言,便也没有强求。

    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齐桑之后,他便也走到了雨檐之下,双手笼在袖中,笑问着:“请问二叔有何见教?”

    先时离得远了还没有察觉到,可是这会站在了一处,徐正兴便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于是他便皱了眉,不悦的问着:“你喝酒了?还喝的这样的多?”

    “今日请了几个同僚一起吃饭,便喝了几杯。”徐仲宣答的甚是随意。

    徐正兴闻言,一张脸却是越发的放了下来。

    “官场之中最忌拉帮结派,朋党勾结,你这样请同僚吃饭喝酒,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会怎么看,怎么想?且我听得这几日前来向你道贺的人络绎不绝,你竟是不分官职大小一视同仁的接待?先不说这样门庭若市别人会说你太招摇,只说对着那等官职低的,你就该立起个体统来,怎么能同他们笑脸相迎,平起平坐?这可不是坏了规矩,往后让他们怎么在心里服你,惧你?”

    顿了顿,他又恨铁不成钢似的加了一句:“你说起来也是三品的重臣了,怎么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徐仲宣任着他说,面上的神情丝毫不变,依然是带了淡淡的笑意。

    徐正兴将他好一顿数落之后,最后又道:“后日是你祖母的寿辰,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徐仲宣微怔。他可是不记得吴氏什么时候寿辰的事。

    自打他生下来之后,一个庶子,又是与自己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吴氏对他极其的不上心,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冷淡。他自小心细,看得出来吴氏不喜他,所以也从来不往她的身边凑。不过是后来自己入了仕途之后吴氏才慢慢的对他亲近了一些起来,只是他却是没法对她亲近起来的。所以名为祖孙,但其实也不过是见面之时唤得一声祖母而已,其他的时候再是不上心。

    耳听得徐正兴又在那说着:“便是你祖母以前再有不是,可她毕竟是你的祖母,为人子孙者,自然是应当尊敬长辈的。这些年你祖母的寿辰你少有回去,以往是因着你在当值,不便回去也便罢了,可后日正是假期,你如何还不回去?”

    皇帝的万寿节刚过。因着热热闹闹的刚办了一场,皇帝心中大悦。又体谅着众位臣子近期为着万寿节忙了这么些日子,所以特地的给各位臣子放假三日,以示恩宠。

    徐仲宣依然双手笼在袖子里在雨檐下站着,面上淡淡的笑意不减。

    “既是二叔如此说,后日我回去便是。”

    徐正兴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就说着:“往后你还是低调一些,莫与朝臣有过多来往的好。我回去了。”

    徐仲宣面上带笑的看着他走下台阶,忽然就道:“二叔的这户部郎中现下做的可还舒心?”

    徐正兴脚步一顿,忽然就转过身来,沉声的问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隔着一层细蒙的雨帘望过去,徐仲宣的一张俊脸隐在灯烛影中,半明半暗。

    “并没有什么意思。”他拢着双手,斜倚在身后的门板上,面上依然有着浅淡的笑意,“只是户部是在周大人掌控中,二叔可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将你从山东迁回京城,还让你在他所掌控的户部做了一员郎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91章 学长掉马

    徐正兴面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三个月前他收到京城这里的调令,心中也自狐疑。不明白为什么年前他刚被贬谪出了京城,到山东下属府县做了一名通判,现下却是忽然收到了这样的一份文书,非但是将他调回京城为官,且还是一举就成为了一个正五品的户部郎中。且到了户部之后,周元正竟亲自接见,言语之间对他甚是客气。至于户部官署里的那些官员,哪一个不是人精?见着周元正都对他客气有加了,自然是更加的奉承他了,竟是都不用让他做什么正事,只用整日的坐在那里喝茶等着散值也就是了。是以徐正兴的这个户部郎中做的,实在是清闲的很。

    可这份被架空出来的,不用做任何正事的清闲也会闲的人日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而这会听得徐仲宣这么一说,他怎么能不多心?

    一时他的脸就越发的沉了下来,冷声的说着:“你的意思是,周大人其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将我从外地迁回京城为官?”

    其实他心中对徐仲宣是还是颇为微词的。毕竟说起来他是徐仲宣的亲二叔,可这些年中徐仲宣一路官场得意,竟是都没有想过要拉他一把,任由他在那国子监里做着一个小小的司业。后来更是被贬谪出京,也不见他私下替他言说一二。这会周元正给了他一个五品的户部郎中,怎么徐仲宣倒要跳出来说话了不成?

    徐仲宣对他忽然而来的冷言冷语也没有生气,只是依然缓缓的在说着:“如今储君未立,两王相争,内阁中的形式又是波谲诡异,周、吴二人各为其主,其中利害,想必也是不用我多说的。毕竟我们好歹也是顶着同一个姓,所以二叔,我奉劝你一句,还是急流勇退,自请离京去外地任职的好。”

    徐正兴的一张脸这时就完全的放了下来。

    任是何人,正是兴头的在做着五品的京官时被人说上一句,自请离京去外地任职这样的话都会不高兴。

    于是徐正兴就冷道:“在官场中这么些年都不见你这个做侄子的为我这做叔父的说过一句话,现下倒是上来就劝着我抛开这五品的京官不做,跑到外地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官。怎么你自己倒是不自请离京去外地为官呢?难不成你就觉得我是这点子能力都没有,不配在京为官的,只配到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去管着一群刁民不成?”

    说罢,转身拂袖忿忿离去。

    徐仲宣也唯有摇头叹息。

    他二叔的这个性子,实在是不宜为官。若是外官倒也还罢了,毕竟环境相对单纯些,可以远离京城里的这些是非纷争。可是京城这样复杂的环境,又正值两王相争的多事之秋,一个行差踏错,只怕就是万劫不复了。更何况周元正还是存了想拉拢徐正兴来掣肘他的心。如今叔侄两个分站两处阵营,只怕来日总会是有对上的那一刻。

    但他话已至此,徐正兴听不进去,他也并不强求。

    齐桑推开了门,撑起了手里的油纸伞替他挡着头顶蒙蒙的雨丝,恭声的说着:“公子,天晚了,您回去歇着吧。”

    徐仲宣淡淡的嗯了一声,因又低声的说了一句:“给我泡杯茶来。”

    话语中却再没有刚刚的那股子闲适淡然,反倒是虚弱无力。

    齐桑吓了一大跳,忙抬头望了过去,只见徐仲宣面色苍白,一双长眉紧锁,右手也是按在了胃腹之处。

    他心念急转,知道徐仲宣这定然是胃寒的老毛病又犯了。

    可不是,刚刚在秀雅楼里并没有吃什么,酒又当水似的喝,这胃寒的老毛病能不犯吗?只是平日里别人劝酒的时候公子惯是会推辞的,可是今日倒是怎么一点儿都不推辞,反倒是来者不拒的?

    齐桑心中一面埋怨着,可一面还是伸手扶了徐仲宣,关切的问着:“公子可是痛的厉害?要不要属下这就去请个大夫来给您瞧瞧?”

    徐仲宣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去请大夫,只是说着:“给我泡一杯茶送过来也就罢了。”

    齐桑依言下去烧水泡茶,一面又吩咐着齐晖将徐仲宣扶到卧房里去。

    等到他泡好了一盅银针茶用茶盘端了过去时,就见徐仲宣正坐在圈椅中,只是上半身却是伏在面前的案上,只能看到他清瘦的背和头顶。

    齐桑轻手轻脚的将茶盅端了过来,因又低声的叫了一声:“公子?”

    徐仲宣应了一声,慢慢的坐直了身子,抬起头来。

    齐桑就见得他面上煞白一片,长眉紧锁。明明是这样冷的冬夜,可他的额头却还是有着细密的冷汗。

    他伸手去端案上放着的茶盅。伸出来的手修长白皙,只是手背上的青筋高高的鼓起,想来胃里实在是难受的厉害。

    “公子,”齐桑忽然就觉得心中很是不忍,低声的就道,“您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

    想了想,他忽然又异想天开的说着:“不然属下这就去接了简姑娘过来看您?您如今是这样的身份,简太太必然是不敢阻拦的。”

    话音未落,却被徐仲宣给断喝了一声:“出去。”

    齐桑只被他这严厉的表情和口气给吓了一大跳。

    而徐仲宣却已是在那怒道:“你把她当成了什么人?这样的深夜,由得你想去接她过来就去接她过来?别人会如何看她?”

    齐桑呐呐的垂下头,不敢言语。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这些日子前来恭贺公子迁为吏部左侍郎的那些官员中,有不少的都是打着结亲的目的来的。那样为官为宦的为着巴结讨好公子,都不惜将自家的女儿送给公子为妾,而简姑娘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靠山,且死了老子的商贾之女罢了。公子既是喜欢她,又对简太太那样的暗示过了,简姑娘岂不是早就是公子的人了?现下公子身子不舒服,接了她过来看看公子又能怎么样呢?

    徐仲宣一见齐桑的这幅样子,便知道他虽然是面上看着顺从,但内里只怕依然还是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心中沉得一沉,徐仲宣忽然就觉得,他有些体会到简妍当时对他所说的那番话了。

    纵然是别人因着他的缘故而不得不在面上做了尊重忌惮她的模样出来,可内里却是这般的看不上她。这种滋味,像她这样性子倔强骄傲的人,只怕是不能忍受的。

    她想要的,是势均力敌,平等的婚姻,而不是如藤萝一般的依附着他。

    “齐桑,”徐仲宣把茶盅放在了案上,语气听起来虽平静,但威严十足,“从今往后,你要自心里尊重简姑娘。再不要让我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或是知道你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不然你往后就再也不用跟随着我了。”

    齐桑闻言,心神一凛,忙单膝跪了下去,保证着:“属下再也不敢了。”

    徐仲宣这才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出去,又吩咐着:“后日是老太太的寿辰,明日你拿了银子去街上买一样合适的礼物回来作为寿礼。”

    齐桑答应了一声是,躬身的退了下去。

    而徐仲宣则是垂下头,望着自己左手腕上的那根五色长命缕,久久的没有说话。

    一夜冬雨连绵,院中竹叶青翠油绿。

    次日齐桑依着徐仲宣的吩咐出门去给吴氏买生辰礼物。

    太贵重的他自然也是不会去买,公子对吴氏还没有好到那个份上,太差的也没法买,毕竟拿了出去会丢公子的脸。于是最后他左思右想的,便跑到什锦阁去买了一只上面有着松鹤图案的招福猫。

    近来京城中一直流行送人送招财猫、招福猫。而这招福猫身上有松鹤的图案,正是象征着长寿的意思。且这招福猫价格虽然不便宜,可也能接受,拿来做生辰礼物送给吴氏是最好也不过的了。

    而如他这样有一样想法的人也有不少,于是次日吴氏便收到了好几只这样的招财猫、招福猫。

    彼时简妍正随同简太太一块儿去给吴氏祝寿。只是一到了吴氏所住的松鹤堂里,见着炕上放着好几只招财猫、招福猫,她当时就觉得心情甚为的微妙。

    简太太在出手花钱上面从来不小气。她送给吴氏的是一根沉香木的拐杖,一盒子崖香。简妍送的是则是一卷自己手抄的佛经。

    吴氏自然是甚为欢喜的。

    她今日穿了姜黄色流云百蝠纹样的缎面对襟披风,赤金撒花缎面的姜黄马面裙。头上簪了赤金的牡丹镶红宝石的簪子,点翠凤钗,并着几朵点翠珠花,鬓边又有一朵铜钱大小的大红色绒花。额头上扎的则是简妍以前送给她的那根金色的亮面云锻,正中间的一颗红玛瑙甚是匀净鲜明。

    简太太就恭维着:“老太太今日瞧着实在是华贵。”

    吴氏呵呵的笑。

    她今日心中实在是高兴。

    往年她的寿辰鲜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而今年,前些日子徐正兴迁了户部郎中,这几日又因着徐仲宣调了吏部左侍郎,于是自是有那一帮见风使舵的人打听得吴氏今日寿辰,所以早早儿的就带着礼物来与她贺寿,一时门庭若市。

    于是原本也并没有打算大操大办的吴氏,特地的又拿了不少银子出来,忙着让人请戏班子过来搭台唱戏,又忙着各样酒席上所需的菜式糕点。

    前厅自然是有徐正兴带着徐仲泽、徐仲景等人在接待男客,里面则是冯氏等在忙着招待各家女眷。

    吴氏这时就对简太太和简妍点头笑道:“今日的戏班子倒还有些名气,亲家姐姐待会可要点两出戏才是。”

    简太太笑着应了,而后便带了简妍出去。

    她心中其实是有些艳羡吴氏的。

    这样人来人往的许多人恭维她,不还是看在徐仲宣和徐正兴的面子上?无非是托了儿孙的福气罢了,不然就她这样的一个老太太,谁愿意搭理她呢?不过简太太转念又一想,现下徐仲宣已是托了纪氏来向她透露了他看上简妍的意思了,想来等得简妍守完了她父亲的孝,便会纳了她为妾的吧?虽说是简清今年的秋闱没有考中,但现如今徐仲宣任着吏部左侍郎的官职,到时随意在哪里给简清寻一个官职不成呢?等到简清的官职慢慢儿的再做上去,等她到了吴氏这么大的年纪时,指不定的比吴氏还要风光呢。

    一想到这,简太太面上的笑容就越发的真诚起来了,心满意足的带了简妍去院子里看戏。

    戏台子搭在园子里的一处闲置的院落里,描金画红的十分喜庆。

    戏早就是开唱了,一众女眷正坐在那或是闲聊,或是看戏。冯氏则是领着丫鬟满面春风,前前后后的忙着。

    秦氏多少有些瞧不上冯氏的这副模样。所以便只是坐在椅中看戏嗑瓜子,一点要上前去帮忙招呼客人的意思也没有。

    偏偏周氏还在旁边拱火,低声的说着:“老太太今日的寿辰这样的热闹,来贺寿的人这样的多,说到底不还是看在宣哥儿迁了吏部左侍郎的缘故?——吏部可是管着所有官员的考核呢,对四品以下的官员都有任免权的,谁不上赶着巴结?难不成真是看着二老爷做了户部郎中的缘故?户部侍郎固然也是个不小的官儿,可与宣哥儿的礼部左侍郎一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怎么瞧老太太和二太太的这副样子,倒像所有的光耀都是她们的?其实这都应该是你的。”

    秦氏心中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心里同时也是惋惜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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