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又有人来报:“俘贼将黄文靖。”
    这个不认识,估计是巢众的中层将领,意义不大。
    待吃完晚饭时,终有人来报:“未见得孟楷,应是走脱了。”
    草!邵树德暗骂一声,最大的贼将没抓到,为这场胜利减色不少。
    “留后何故嗟叹?”陈诚在一旁察言观色,见自家主公脸色不虞,便笑道:“破万余贼众,俘杀贼将数人,已是大功一件,圣人闻之,亦得大加褒赏。”
    “也是,陈判官提醒得是。”邵树德正了正脸色,道:“喜怒不形于色,方大丈夫也,某还得多加磨炼。”
    吃完饭后,邵树德深吸两口气,坐于营内,拿起兵书看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有将领带着军士回营。诸将兴高采烈,高声谈笑,意气昂扬。
    阵列破敌,从来都是值得夸耀的,因为这象征了勇武,比你用地势、伏兵、诡计破敌要出彩得多。
    诸葛爽征战了大半辈子,曾经回忆过,他觉得一生中经历的战斗,十之六七都是阵列而战,两军摆堂堂之阵,一决胜负。
    邵树德之前对自己打阵战的信心很足,但对打复杂情况下其他形式战争的信心不足,现在想想,多半是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或许三国时代,大部分战争也是两军面对面交战吧?像什么伏兵、火攻、诱敌、离间之类并不是主流?只不过后世文人缺少军事方面的知识,写不了这类东西,于是就给其“去技术化”、“去细节化”?
    “留后,今晚还是不要入城了吧?城内尸积如山,辅兵还在清理,明日或可进城。”见自家主公与诸将交谈完毕,陈诚快步上前,轻声说道。
    “哼!”邵树德刚才被胜利的喜悦覆盖,还没想起贼军洗城这茬,此时闻言,顿时怒不可遏:“哪些人参与过洗城?”
    “几乎都参与了。”陈诚答道。
    “抓了多少人?”
    “五千余众。”
    邵树德脸色阴晴不定。
    “留后,不可杀俘啊!”陈诚一见,顿时知道事情要坏,立刻说道。
    邵树德仍然不语。
    “留后,此时若屠尽降兵,异日与贼战,贼必不肯降矣!”
    “抽贼队头以上军官,皆斩!”沉默了半天后,邵树德终于说道:“高陵百姓何罪?便没人为他们伸冤了吗?或许其他军镇,只要愿降,连吃过人的都能收,但某不愿意这么做!百姓何辜,征粮派捐已令他们生计艰难,而今竟然连性命都不放过,只为了那可笑的提振部伍士气?两军交兵,自该堂堂正正,殃及百姓何异猪狗?陈判官不用多劝,本将心意已决,巢众队头以上军官明日便押赴刑场,历数罪状,明正典刑。其余贼众,全数押回绥州,处六年苦役。”
    “某便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哪怕日后贼众不愿降某,亦在所不惜。”邵树德看着陈诚,道:“陈判官岂不闻吊民伐罪?”
    ※※※※※※
    “将军,我等无罪啊!”
    “悔降你这狗贼!”
    “早知如此,还不如拼死算了!”
    “饶了我吧,再不敢了!”
    高陵县城外,巢军降兵中队正以上军官都被抽了出来,大概七八十人的样子,最大的是一名叫黄文靖的贼将。这人此时一言不发,既不唾骂,也不求饶,只望着天,似已认命。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走进高陵县城。
    城内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看着一具倒在血泊中的瘦骨嶙峋的孩童尸体,邵树德又一次怒意上涌,连孩童也不放过,只杀这几十人是不是便宜他们了?
    吃不饱,穿不暖,还要竭尽全力供养军士,事到临头还被人拿来作为提高士气的工具,这乱世的百姓,就没一个人真心保护他们吗?
    贼军,果然就是贼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时的官军真的比贼军好多少吗?
    两月前的川中阡能之乱,杨行迁率军讨之,数战数败,担心无功获罪,竟然抓了大量百姓作为俘虏送上去。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根本不管,直接下令押赴刑场,悉斩之。刑场上有围观者看到许多老弱妇孺待斩,就问怎么回事,答曰:“我等正在耕田,官军忽入村,强行抓来,竟不知何罪。”
    这种事,哄传南北,闻者无不义愤填膺,但圣人不管,百官不问。任由官军每次抓数十或上百村民当做俘虏送斩,甚至还以之为功,发下赏赐,这等狗屁官军,与贼军何异?
    某定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对百姓仁,短时间内或许养不了太多兵,不如随便哪个军阀都拉出十万八万军队,但人心稳固,只要前期不败亡,后期自然见成效。犹记得后世李克用穷兵黩武,将素来富庶的河东百姓几乎榨成人干,还不如朱温对百姓厚道,怪不得被打得几乎败亡,引以为戒!
    回到刑场上后,巢军待斩军官已然萎靡不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邵树德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对列阵于侧的军士们说道:“去年元旦、上元、春社、中秋、秋社诸节,尔等一人领了十余缗钱、二十匹绢,从何而来?富平八县四十余万百姓!是他们耕田织布,辛辛苦苦为尔等供上的。拿了这些钱帛,自然就要尽到本分,保百姓平安。此事诸军做得不错,数败贼军,令其不敢北望,活人无数。”
    说罢,又转过身来,看着被按跪在地上的贼军将官,道:“高陵百姓何辜,竟下此辣手,还是人么?可知罪?”
    魏博秋示意了一下,邵树德身后百余亲兵一齐怒吼道:“可知罪?”
    列阵的军士们受感染,亦大吼道:“可知罪?”
    初时声音还有些不齐,后来竟是同声怒问:“可知罪?”
    贼军将官面如土色。邵树德理也不理他们,直接大手一挥:“斩了!”
    数十颗人头落地,鲜血喷涌,陈诚在一旁看了也有些不适,不过仍上前,拱手道:“吊民伐罪,经此事后,留后之名当遍传关中。”
    末了,又轻声道:“或引得朝廷猜忌?”
    “管不了那么多了,某见了这事就生气。”说罢,邵树德又看了看远处被严加看管着的巢军俘虏,道:“便宜这些贼子了。通通带回绥州,六年苦役,一天都不能少。让他们上河工,死伤多少某不管,以此赎罪。”
    绥州的治河工程,大多在夏季,冬季不是不行,但可供施工的时日短。
    夏季烈日当头,暴雨连绵,水势汹涌,本不应该开河,但实际情况如此,也没办法。高陵的这些巢众,起码屠了两三千百姓,血债累累。不狠狠折腾他们几年,邵树德心意难平。
    想想后世朱温、李克用连这等人都要,都收拢,格局不过如此。或许在他们看来无所谓,但自己做不到。后世的有些理念,就如今这个时代,就他现在所处的权位来说,不想坚持,也无意坚持,甚至乐在其中。但有些东西,他不想放弃。否则,真与那些军阀无异了。
    第045章 成绩与隐忧
    回到大营后,邵树德翻阅起了陈诚给他整理的有关富平八县的资料。
    看完后,只有一声长叹。
    八个县,农作物一年两熟,即便有战争需要抽调民壮的因素,全年仍产粮三百多万斛。当然这是估算的数字,但实际应与其相差不远,搞不好还要超出。与之相比,绥州五县,自己刚去的那年不过产粮二三十万斛罢了,差距何其之大也!
    看资料上陈诚落笔的语气,应该也是羡慕加嫉妒吧。
    关中平原,真乃帝王资也!京兆府二十余县,大概就百五十万人口,还有同华二州,唉,好生经营,抵得上两个河东。
    只不过,这里要养皇帝百官,要养二十万神策军,耗费巨大。邵树德曾经了解过,神策军军士的收入,是普通藩镇军士的好几倍,十将以上的中高级军官的收入,差距更是十几倍。即便去掉长安物价畸高的因素,军士们的生活仍然可称宽裕。
    皇帝,其实是对得起神策军军士的,神策军对不起皇帝。
    设想一下,如果关中平原不用养皇帝百官及神策军,按照普通藩镇体制编练军队,这应该是天下第一强镇了吧?
    算了,这不可能,不想这些,邵树德继续看资料。
    富平八县,在如今这种半军管体制下,一年起码可以提供将近两百万斛的军粮,还有大量柴草、瓜豆、布帛、铜钱。虽然北面行营不可能将这些钱粮全都拿走,但在武夫们的威压下,索取维持军队运转的部分并不成问题。
    这样的好地方,自己都不想走了啊。
    但随即又苦笑,自己不走,皇帝去哪?百官去哪?京兆府二十余县,外加同华二州七八县,向来是朝廷直接拿在手里的,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生生裂出去一块?
    朱温虽然被封为同华节度使,但必然坐不了多久,迟早得挪地方。按照后世的记忆,那就是去宣武了,和黄巢拼杀,朝廷其实挺黑的,根本没把他当自己人。
    邵树德恋恋不舍地将富平八县的资料放在一旁,转而看起了宋乐写给他的信。
    今年州中开田两千余顷,刚刚完成。但好弄的地已经弄完了,今年新得的田地中,起码一半是非自流渠灌溉,考虑到绥州春旱素来严重,没有足够的提水车的话,田地灌溉会很成问题。目前州中已经在拼命打制此类器具,然工匠数量严重不足,即便招了不少学徒,但还难堪大用,短时间内顶不上来。
    这又得在关中想办法了。
    关中百姓给自己建设绥州提供粮食、钱帛、工匠以及民户,还要供养自己的军队,自己再不保护好他们,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那真是猪狗不如了。
    “将李延龄找来。”邵树德朝魏博秋说道。
    “留后。”李延龄很快赶至,行礼道。
    “高陵、栎阳、泾阳三县,屡经战乱,你再募些百姓去绥州。今年富平八县收成还算不错,李详又报渭桥仓还有些粮食,便多募些人,以三千户为上限,与这批巢众俘虏一起,全带回绥州。”邵树德说道:“强全胜刚回来,让他休息休息,这次换李仁军去,带一千辅兵,押五万斛粮食及部分军士捎回家的赏赐,不要出岔子。”
    “末将遵命。”李延龄应道,随即,他又忍不住建议:“留后,其实可以多弄些人的。富平八县,百姓还有些余粮,咱们带兵去征,弄个三十万斛都没问题。如果不忍伤害百姓,去向大户派捐,也能弄个十多万斛,够养两三万人了。”
    “还是先不要了。等以后实在乏粮的时候,再去派捐,先让他们松泛一些吧。再者,也没那么多田地给他们种。宋别驾已告知某,要大修水库蓄水,明年开田不会超过两千五百顷。量力而行,先这样吧。”邵树德说道。
    今年的两千余顷土地,先拿出八百顷分给军士们。一人二十亩,一亩四百钱,可回收四万缗钱做军中赏赐,解决了不少困难,免得再去盘剥富平八县的百姓。至此,铁林军九千军士是人人有地了,虽然二十亩确实还有些不足。
    剩下的地里面,再划八百顷给军属农场。如此,便有一千四百顷,需七千巢众俘虏耕作。宋别驾也提到,今年秋收,军属农场得粮四万九千余斛,豆料若干,算是初步见了成效,这事可以继续操作下去。
    邵树德算了算,之前分批运回去的巢众共一万零六百人,据说开河死了几百,州兵镇暴又弄死几百,应该还有九千余人。到了明年开春,最早的一批应该会被编为民户了,他们暂时没有经济条件买地,那么可以继续租种军属农场的土地。
    这不算屯田兵,而是庄客佃户一类,一亩地可以定额收租,亦可分成收租。定额一亩便收百五十钱,分成就收三成五,看他们自己选了。不过总体而言,还是优先用“免费”的巢众更为划算。
    最后还剩约五百顷,可以出售给民户,一亩作价六百钱。但考虑到绥州百姓的经济状况,短时间内还是作为州中公地放租好了。等移民过去的关中百姓有能力以后,再慢慢出售给他们,到时候也可以适当调低一点价格。
    不用舍不得让这点利,即便一亩卖他们四百钱又如何?都是自己的税收来源,自然要提高他们的积极性。邵树德甚至都考虑允许关中移民分期付款买田,尽快安身立命,免得他们挖空心思想跑回去。
    真想现在就回去看看啊!邵树德有些心潮澎湃。
    自己带兵在关中打生打死,一则是为了剿灭巢贼,保护一方百姓,二则也是为自家地盘倒腾点东西。出征以来也快两年了,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绥州五县,今年全口径统计共播种4200顷(今年开的田未及利用),得粮四十余万斛,布帛、草料、豆子若干。比起当初二十多万斛的总产量,提升程度惊人。看来,只要有一个安稳的环境,就没有什么不可能!后世朱温在洛阳种田,最初不过百户,几乎和白地没什么两样,几年后户口暴增,成了一个稳定的钱粮基地。
    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将陈判官找来。”邵树德又喊道。
    “留后。”陈诚行礼道。
    邵树德将桌上写满了加减乘除的纸张收了起来,说道:“陈判官,某刚才想了很久。目前绥州的这点成绩,还是养不活军士,要想真正没有亏空,怕是还得几年时间。”
    “留后,昔年曹公屯田,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时间。”邵树德强调。
    他的意思很明确,巢贼这个样子,多半蹦跶不了多久,自己还有几年时间吗?这几年时间,自己的军队去哪里吃饭?这是个问题。
    “走之前,搜刮一番富平八县的百姓?”陈诚出了个主意。
    “可以征一点,但远远不够。”邵树德说道。
    其实他想过对外输出战争,但那事风险有点大,还得再仔细思量思量。目前夏绥四州经过两年时间的发展,差不多也就刚好够养以前那九千衙军,还有一万多军队钱粮的缺口,怎么搞?即便灭了拓跋思恭,搜刮得来的钱粮能弥补缺口吗?他心里没底。
    朝廷多半要重新编练神策军,圣人还要修缮宫室,选官选太监选嫔妃选一堆东西,哪样不要花钱?已是不可能再转运钱粮到夏绥。即便有,也是杯水车薪!
    京西北八镇,日子难过了。
    第046章 黄昏
    中和二年八月十二,鄜坊李孝昌大军东来,至高陵县与铁林军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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