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冲突
    光启三年五月二十,洛阳东郊。
    数骑快马驶入了大通马行,大声喊叫了起来。
    “行里还有多少人?都召集起来!”刘三斗下了马,一边吩咐马夫照料,一边急吼吼地问道。
    “还有一队人,两日前刚回来,还在休整。”有人答道。
    “全部拉出来,披挂整齐,器械带上。”刘三斗抓起瓢喝了一大口水,急道。
    “会办,何事如此惊慌?”听见院内动静,屋里出来数人,问道。
    “丙队在河南县与朱全忠的人干起来了,杀了他们两个人,事态紧急,快去帮忙。”刘三斗答道。
    “好,这就召集儿郎们。”几人也不废话,立刻回屋将人都喊了起来,然后互相帮忙披挂,从器械架上取下武器,一人带足三十枝箭。
    马行占地面积极广,里面还有百十个本地招募的汉子,负责各种杂务,此时闻言,也纷纷叫嚷着要去帮忙。
    刘三斗犹豫了下,便道:“马行内还有千余名汝州军士,不能没人留守,就咱们两队人去,够了。”
    十余日前,马行的人贿赂了秦宗权手底下那帮兵将,进入汝州募兵,并明言是带回夏州,并不会与他们为敌。事情办得很顺利,从梁县、临汝、鲁山、叶县等地募了两千人而归,昨日刚送了千人前往虢州,马行内还有千人留守,等待第二次输送。
    离谱的是,汝州还有秦部军士私下里问,能不能跟着一起走。最近他们与朱全忠打了好几仗,败多胜少。而且朱温杀人太狠了,一次斩首万余级,一次杀两万人,大家都有点怕。
    宣武诸州残破,养不活太多军士,让他们种地,却也不怎么愿意。听闻有在定难军当衙兵的蔡人军士现身说法,谈粮饷多么丰富,大伙都心动了,想跟着走。
    至于夏州在哪,管他呢!当年崔安潜到陈、许、蔡三州募兵,大伙不也去了?蜀中不远吗?可能比夏州还远。
    杨复光募忠武八都进关中讨贼,大伙也跟着走了,后来更是跟着鹿宴弘入蜀,没什么不适应的。蔡人行走天下,提着脑袋为将军大帅打仗,在哪不是活?
    投降荆南的在荆南当兵,投降夔峡的在夔峡当兵,去淮南、江南、蜀中、关中的也不少,听说还有跑去黔中的。各镇节帅用了都说好,蔡州军的牌子是立起来了。夏州灵武郡王最近几年名气不小,去给他当兵,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马行的人不敢答应秦部下级军士的请求,大帅似乎更愿意招良民入军,而不是习气很重的秦宗权部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时的河南,哪有良民?
    张全义在洛阳张榜,除了杀人有罪,其他都不管。在这种情况下,你若想保证自己的财货、妻女不失,可不就只有狠起来么?不狠,那还不是被人欺负到死?
    大通马行当然不只是在汝州募兵,事实上河阳镇、河南府、陕虢二州都在募。大帅说了,重点是靠近朱温地盘的州县,使劲募,民户愿走的,也拉走。离汴州远的州县,原则上少募甚至不募。
    如今中原局势紧张,秦宗权集结了十五万大军,欲攻汴州。朱温有点慌,向朱家兄弟求救。尤其是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朱温认其为兄,百般恳求他出兵救命。上头的节帅们忙做一团,底下州县也人人自危,根本就没什么长久心思,全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定难军前来募兵,根本没人管。
    我都不知道下个月还是不是某州刺史、某县县令,管那么多作甚!朱珍去淄青镇募兵万余人而回,也没人管,随后又派人去河阳、陕虢募兵万余,同样没人管。
    最不可思议的是,朱珍募完兵后,还袭击青州,得马千余。第二年又派人去募兵千余,还是没人管,各镇节帅对地方州县的控制力已经低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基本处于自治状态。
    再者,战马是真的刚需。朱珍从青州得马千余,朱温欣喜若狂,邵大帅如今有手握银川、永清两大牧场,定西寨(西使城)那边还在筹办第三个牧场,再加上蕃部的供奉,一年拿出上万匹马来交易都不是问题,河南诸镇该是何等眼红,何等趋之若鹜。
    募兵,官面上从来不是问题,但得防着竞争对手。
    刘三斗带着百人返身上马,人人有甲,装备精良,很快便赶到了丙队所在地方。一个沿河的小村庄,大概几十户人的样子。
    丙队五十人全副武装,与对面几乎是他们三倍的人对峙着,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让他们滚!”刘三斗上来便是一箭,射在对方身前数步。
    三队整整一百五十骑,呈品字形,手上握着骑弓,马鞍旁边挂着马槊,冷冷地看着对面百余人——几乎全是步卒。
    穷鬼,连马都没有!
    在河南县新募的四百余军士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一些心大的家伙,脸上甚至还有嬉笑之色,仿佛盼望这两拨人打起来一般。
    对面募了大概七八百人,此时也全都坐在地上,一点跑路的意思都没有。
    风气如此,河南屡遭兵祸,将大伙全都逼成了好勇斗狠之徒。你狠,你厉害,大伙就信服,愿意跟你混。
    以力为尊,这就是如今的价值观。
    “这位军校,既是灵武郡王的人,当知……”
    “滚!”又一箭,这次离得近了一些。
    “如此跋扈,今日便替灵武郡王教训教训……”话未说完,一箭射落了他的璞头,将后面半截话全堵在了嘴里。
    大通马行的骑士全是四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不过别小看他们,这伙人几乎全是不适合在衙军中继续打拼的老卒。经验、武艺、勇气都不差,此时有马有甲,真打起来,对面那一两百人完全不够看的。
    两边招募的新卒里有人起哄,嬉笑怒骂,不过多是在嘲笑宣武军的那帮人。
    宣武军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日已经起了冲突,还死了两个人,若就这么回去,绝对没好果子吃。不一定会死,因为被大通马行所杀两人是普通军士,不是军校,还谈不上拔队斩,但受责罚是肯定的。
    但打吧,对方有马有甲,经验丰富,箭术精绝,一看就是老卒了。这边只有一百多人,除了寥寥几人有马之外,大部分都是步卒。在这平坦无垠的旷野上,怎么打?怕是全死光了,也拉不了对面多少人垫背。
    好好的募兵,怎么就抢到一块还动起手来了呢?仔细想想,最初似乎是因为口角,但定难军的人脾气也太暴了吧,全是亡命之徒!
    “走不走?”刘三斗深吸一口气,将骑弓放下,从马腹下取出长槊,问道。
    五十骑从他身后离开,远远兜了一圈,在宣武军斜后方百步外停下,也都抽出了骑枪、马槊,冷冷看着他们。
    “走!”带队的军校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害怕大通马行的骑卒,还是害怕回去受责罚。
    他手下的军士们垂头丧气,四散开来,准备带着新募的士卒走人。
    “滚吧!”
    “老子不跟你走了!”
    “咱们投灵武郡王去吧。”
    “定难军这么能打,跟着他们小命得保。”
    “是极。去了宣武军,若是一场大败,脑袋多半成了他人之功,俺不去了。”
    没成想,他们在渑池、新安两县募的八百新卒不想走了,纷纷鼓噪要去定难军。
    军校脸一黑,抽出横刀,宣武军士们也拿出器械,大声呼喝,看样子马上就要斩几个人立威。
    “冲!”刘三斗策马上前,直入宣武军士人丛中,一槊捅入了军校的胸口。
    那人眼中满是痛苦、懊悔的神色,显然没想到大通马行的人敢直接动手。
    马蹄声骤然响起。
    趁着宣武军士较为分散,一百五十骑从正前方、侧后方两相夹冲,一下子就撂倒了数十人。
    随后,他们又兜到远处,抽出骑弓便射,又是一片惨叫。
    射完箭,复冲,宣武军士们顿时支持不住,四散而逃。
    两方千余新卒看得目瞪口呆。
    “会办,今日之事……”有人靠了过来,忧虑道。
    说实话,在招募、护送民户的过程中,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但以往杀的多是山匪乱兵,这次杀的可是正儿八经的镇兵,而且还一杀就是数十。此时若是提马去追,正在逃走的百人也活不下来。
    “大帅早就有令,募兵、募民时可便宜行事。”刘三斗说道:“规矩如此,某也是照章办事,勿忧。上次卢氏县那十几个县镇兵,屡次索贿,不也被宰了么?出来办事,尤其是这战乱之地,就得做好杀人和被杀的准备。”
    说罢,刘三斗又策马到新募的士卒面前,看着他们乱哄哄的样子,道:“尔等还不收拾东西跟我们走?朱温残暴,今日死了这么多人,定然要报复。尔等最好带上家人也一起走,向西进入陕州,北渡河入河中,然后西渡绥州,便到定难军的地盘了。一点不远,还没去淄青或淮南远。”
    刘三斗这话倒也不假。河南府西面便是陕虢镇,与河中镇隔河相望。到了河中后再西渡黄河,便可至绥州,这是他们常走的一条路线。
    另外一条路线便是经陕虢入关中,然后北上鄜坊,去夏州,距离稍远一些。
    到绥州这条路线,还真没有从洛阳到淄青或淮南远。只不过刘三斗话没有讲清楚,没告诉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其实不是绥州,而是别的地方罢了。
    人都到绥州了,还能跑?老老实实给邵大帅扛枪、种地吧,以后说不定还会庆幸感激呢。
    大通马行之前核算过,一户人从河阳出发到夏绥,路上大概要消耗七斛粮,还可以承受。
    等到了绥州后,如果乘船逆流而上,成本其实很低的——当然现在没船给他们坐,都去运输军资了。
    定难诸州,汉民人口太少了。而河南又这么乱,此时秦宗权更是到了河南府隔壁的郑州,打算围攻朱温,周边诸县人心惶惶,正是捞人的大好时机。
    不出意外的话,灵州今岁大稔,定难军有点余力接纳更多的移民了。不过大帅在收复河陇失地,应该也有斩获了。招募的军士家人多半还是安置在灵州,但普通民户就未必了,有可能会往河渭之地安置一些。
    只可惜,民户还是少了点。这年月,听闻你来募兵,大伙都愿意跟你走,但募民屯垦,就没那么积极了。河南不缺地,缺的是安定的环境,要不是秦宗权还在四处折腾,多半一个人都不愿意走。
    也不知道这厮还能蹦跶多久。
    第024章 人命
    伙房内热气腾腾,数十名临时招募的夫子忙得满头大汗,在给人蒸饼。
    战乱之地,每一分粮食都十分宝贵。农田荒废、百姓流散、官府催课,哪一样都会极大打击农业生产。怀州的粮价,此时已经达到了六百余钱一斗,几乎是夏绥的二十倍,这在素称膏腴的河南是很难想象的。
    但大通马行就是能搞到粮食!还是正规渠道,官府开仓放粮,卖给他们的。价钱还很便宜,一斗三百钱。按照如今怀州的行情,一匹战马可以换三斛多粮。
    这还是在怀州,当地时不时有经河东镇倒手过来的草原马,价钱涨不上去。如果是在大战临近的河南其他地方,或素来缺马的淮南、江南地区,价钱还要涨上一大截。
    战场上若有一千骑兵冲阵,这是多大的优势?将帅们不会不清楚这点。
    “省着点用吧。”裴通看着伙夫们一斗接一斗地和面,嘴角抽了抽。
    做饭的伙头憨厚地笑了笑,和面的手没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东家只是善财难舍,但心还是善的。别的不谈,单是从李罕之那里弄来米面,给临行的民户准备吃食,并且没有明显的贪墨,这就足以让人敬重了。
    伙房内还有一些妇人、小孩在帮忙。不用给他们结工钱,管饭就行了,非常廉价。
    见裴通坐在那里心疼,一个在土灶后烧火的小姑娘还对他笑了笑。
    裴通嘴角抽了抽,回了个笑容,但比哭还难看。
    花钱花得有点多了!李罕之固然卖粮卖得便宜,但之前还赠了他不少马,把这些算进去,成本就高了很多了。
    不过也没办法,李罕之能卖粮给你就不错了。裴通隐隐听人说过,这厮乏粮的时候还吃过人肉,什么事干不出来?若是一般的生意人,估计早被他抢了,也就战马这种东西,每个军阀都梦寐以求,李罕之终究不太敢硬抢。
    大通马行不是没被抢过。
    以前义成节度使安师儒就抢过他们百余匹马,结果后来再也不去那边做生意了,安师儒没有马用,骑兵上个几次战场就变成了步兵,大家都看在眼里。
    再者,河南的马行里一般也没几匹马。你要买,都得派人过来商谈,然后由大通马行从河中府那边调拨,王重荣的地盘秩序安定,有大批存货。
    一筐又一筐的面饼被送到了院子里,有人将其浸泡入醋中,然后晾干、收集起来。
    几个小孩围在那里,口水涟涟。
    裴通叹了口气,吩咐随从拿了几个饼分给那些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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