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礼、王虔裕二将,更是直接站到了定难军一群将佐里面。诸葛爽已死,他俩将离开山南西道,到邵树德帐下效命。至于节度掌书记蒋德温,本来还想继续辅佐诸葛仲方的,但估计不太受待见,说不得,最后还是得跑路,投奔灵夏。
    蒋德温还是有些才华的。昨晚他亲自拜访,与邵树德一席长谈,其中提到的两个问题及其解法,深合邵某人之心:钱和粮。
    蒋德温认为以粮为本。粮食不足,军士粮赐不够,就会造反;粮食不足,便养活不了不事生产的工匠;粮食不足,商业也无从谈起。
    邵树德问了下蒋德温的过往,得知他是青州平卢军牙校家庭出身,不过不喜学武,故从文。家中有千余亩地,打小便对农事很感兴趣,对农业乃立国之本有着很深的认识。
    邵树德对他讲了今年灵州刚刚大规模铺开的三茬轮作制农牧业混合经营模式。蒋德温听了后,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肯定了一点:可防虫。意思是轮流种植不同作物的农田,有利于防病虫害,这倒是邵树德未曾想到过的。
    几以为他是穿越者!
    两人谈了很久。蒋德温对商业也不排斥,似乎国朝的文人都不怎么排斥商业,涉商诗一直是诗坛的一大流派。
    蒋德温认为商业是来钱的主要手段,但前提是农事不能荒废,且还要大力发展,粮食大有余裕的情况下,才谈得上其他。
    邵树德深以为然。先来农业革命,这是一切更高层次活动的基础和前提。完成了这项革命,才可以谈货币革命、商业革命。货币、商业革命不完成,自然经济无法向商品经济过渡的话,工业革命就没有生存的土壤。
    所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先解决粮食产量问题。
    路祭、出殡仪式结束后,邵树德翻身上马,谢绝了出丧宴,直接策马返回了城内。
    出征四五个月了,也到了该班师的时候。这一年年过的,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以前总笑话别人穷兵黩武,但严格说起来,定难军不穷兵黩武吗?之所以财政还没崩,看看这些年有多少次大军外出“就食”就知道了,无非是让别人来承担这个代价罢了。
    陈诚刚离开华州,赵光逢去了长安,身边就一个笔杆子卢嗣业,居然没幕僚了。也罢,没幕僚谈事,就看书。《隋书》读完了,就读《周书》,后周(北周)与国朝很相像,读着也挺有意思。
    七月初十,邵树德带着大军走原路返回凤翔。
    临走之前,兴元府大小将佐皆出城相送。有诸葛大帅生前的意志,还有征讨洋州、诸葛仲保带来的威势,山南西道十一府州应是稳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问题。
    拟派兵留守的四个地点,让邵树德有些犯难。
    别看如今坐拥六万大军,但要守御的地方太多,兵力一分摊,真的没几个人了。
    河渭镇驻兵1.55万人,山南西道和兴、凤二州再派驻个万余兵马,就只剩下三四万人了。以后再出征,扣掉留守的一两万人,竟然就只有两万机动兵力可用。兵虽精,但人数是个大问题,如之奈何。
    总不能学朱全忠,打哪都倾巢而出吧?之前他攻朱家兄弟,后方乏兵,刚拿下的郑州被秦宗权攻陷;这次南征蔡州,听闻前阵子刚拿下的许州、汝州等地,又被北蹿的秦宗权部属抄掠。
    也不知道朱瑄、朱瑾兄弟在做什么,就不知道抄朱全忠的老巢吗?就这么害怕被报复?你们不主动进攻朱全忠,待秦宗权被灭后,人家也会主动来打你们。
    好吧,也许还有深层次的原因。这年头大多数藩镇军士,对出镇作战都抱有很强烈的抵触心理。能把部队拉到外镇去打仗,战斗力还不明显下滑的,那都是有本事的大帅,因为这显示了他们对基层部队的把控能力。
    朱家兄弟,兵变上台,应该没朱全忠那种白手起家的威望,难怪,难怪!
    八月十五,大军抵达凤翔府。这一次,邵树德没有驻扎在城外,而是入住府城。
    朝廷的旨意已经下来了。罢武定军,属州进行分割。
    同平章事、邠宁节度使折宗本移镇凤翔,还给他加了个侍中的荣衔。该镇名字里去掉了“陇右”二字,辖凤翔府、陇州、洋州、兴州、凤州,实力比起之前略微有所下降。
    定难军供军使李延龄任邠宁节度使,加同平章事。
    复置陇右镇,在原河渭五州的基础上,加了三州,共八州之地。
    武州,咸通年间曾收复了一部分,州治仅在皋兰镇上,实在可怜。朝廷也不好意思认为武州收复了,就这么糊涂地放着。后世直到昭宗龙纪元年,募民屯垦,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于是将其改名阶州。
    根据目前得到的军报,杨悦还在武州境内追剿吐蕃部落,收复了不少土地。前阵子的陇东山之战,斩贼首千余,奏捷文书发到河州之后,萧遘迫不及待又向长安奏捷,于是朝廷以为全境收复,便将武州纳入新陇右镇的属州之中。
    武州之事,让泾原镇的程宗楚略略有些不爽。之前定难军收复渭州之后,朝廷便罢泾原镇之渭州,将其属县(平凉)并入原州。今武州又在纸面上收复,泾原镇那个只辖一县(萧关)的“假武州”又可以罢废了。
    总算朝廷还给程宗楚面子,没有罢废,而是将故武州改名为阶州,隶陇右镇。
    陇右镇辖八州之地,从地盘上来说是一个大镇了,不过萧遘比较恭敬,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从哪来的,依然大事奏报邵树德的行营,今年也开始上供了,基本上仍被定难军牢牢控制在手中。
    邠宁、凤翔、陇右、山南西道这么一番操作,邵大帅的影响力又大大增长,财政问题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此番南征,可当得上圆满二字。
    不过他仍然对陇右镇有些不太放心,于是准备设立天雄军。
    该军曾在咸通年间出现过,当时秦州收复不过十余年,边疆局势不宁,于是在陇山以西设天雄军,有军使一员,同时兼任秦州、行成州(当时成州尚未收复)经略使,算是一个小藩镇。
    尚延心归朝后,一度将其实控的河渭诸州也纳入天雄军的名义辖区之内,并将其升格为天雄军节度使。当是时也,天雄军、凉州、归义军三镇,是朝廷经营河陇故地的三大支柱。
    不过到了这会,天雄军早已经是凤翔节度使辖下的一个小军府,兵也被朱玫带走了。邵树德重建天雄军,其实也是考虑到秦、成、阶三州新隶过来,需大军镇守,待人心稳固之后,便可以将其调走,地方上靠州兵守着便是。
    八月十七日,邵树德在凤翔府遇到了带队归来的陈诚,于是设接风宴款待。凤翔府新主人折宗本、一同路过的李孝昌二人作陪。
    “陈副使,先饮了这杯再说。河南之行,你居功甚伟,某都记着。”邵树德亲自走到陈诚面前,向他敬酒。
    亲自带人深入河南险地,募得民人四万有余。随后又冒着朱全忠大军随时南下的风险,至汝州、许州募得万余兵而归,其中甚至还有四千余户新卒的家属也一起跟了过来。
    功劳,不仅仅是在战场上。幕后的很多工作,其重要性并不比打打杀杀低多少,因此邵树德敬的这杯酒是真心实意的。
    陈诚同样心有余悸,饮下酒后,叹道:“幸好没有过于贪心。总计募得一万二千四百余人,本还想再等等,可朱全忠大军来得太快,只能走了。大帅,淮西其实是个好地方,然纲纪紊乱,贼兵横行。朱全忠将其扫平之后,若招募亡散之民人,好生安稳个五六年,定可为其征战提供大量兵员、钱粮。”
    “河南太远,够不到,不过现时也可以给朱全忠添些麻烦。”邵树德坐了回去,笑道:“李克用估计更忍不住,想给朱全忠来下狠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亲自下场。”
    薅朱全忠的羊毛确实爽。前后募了两次兵,得两万三千人左右。第一批万余人要么被补入各部,要么组建天柱军之用,现在还有挑剩下的三千五六百人,由都教练使朱叔宗管着,成立了一支名为“续备军”的部队,训练不辍,作为衙军的补充部队。
    此番募得的蔡兵,同样编入续备军,如此便有一万六千人了。续备军,月领粮赐一斛、一年发三次赏,比起衙军来大大不如,但他们从河南来,要求并没有那么高,再加上暂时不用打仗,倒也不至于闹事。
    “大帅,李克用怕是有心无力,只想骗咱们下场呢。邢州孟方立,在河东军退去后,便一直在整备器械、兵员,八月秋粮收获之后,说不定便会有动作。”陈诚说道。
    “李克用也太没用了,打个邢州,来来回回这么多次,就是啃不下。”在一旁听了半天的折宗本突然说道:“贤婿,不妨出兵大同,与赫连铎盟誓,一同南下抄掠忻、代。”
    折宗本说的是从云朔之地南下,这是对的。而渡过黄河攻击河东,那是作死。
    “外舅……”邵树德有些哭笑不得,道:“李克用有六万兵,还可以召集蕃部,咱们一定能打赢吗?就算打赢了,朱全忠兵进河东,抢在咱们前面占领最富庶的那些州县,咱们只得了人烟稀少的代北郡县,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贤婿此言也有道理。”折宗本饮了一杯酒,笑道:“如今看来,起势最快的还是朱全忠。若真如贤婿所言,击破秦宗权,收编十余万蔡贼,那还真不好办了。”
    “外舅新得凤翔,人心未固,兵更是被朱玫抽调了七七八八,唯大散关镇将杨晟手下还有三千余人。凤翔五州,还需要整顿一番。某率大军班师之后,亦需重新整编部伍,待这些完成之后,再图其他吧。”邵树德说道。
    “便依贤婿所言。来年,咱们再看。”折宗本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第031章 归程之灵州
    灵州回乐县内,成汭、韩建二人正在档房内抄录资料。嗯,他俩文化水平有限,当然是靠手下文书来抄了。
    成汭已经弃用郭禹这个假名,毕竟当初犯事时所改,现已至灵夏,没人能来追责,不恢复本名作甚?
    得灵武郡王赏识,成汭被任命为盐州刺史,主持盐州的垦田事务,意图将这个多年来遭到忽视的“内地”州郡发展成具备一定粮食生产能力的钱粮基地。
    灵武郡王已经说了,盐州底子一般,不需要发展得多好,把该做的事做完,别像现在这样大面积荒废着就行。农业经营方式为耕牧并行,但没法给他们解决肉牛的来源,因为都发往灵州了,自己想办法。
    成汭已经上任四月有余,他走遍了盐州大大小小的乡村、牧地,仔细了解了当地的民情。对于大帅提出的耕牧并举的方式,他虽是第一次听说,但仔细想想后,很适合西北的民情。
    地广人稀,土地多,人口少,合该如此。
    其实,精耕细作是很难做到的,不然也不会平均亩产只有一斛了。除非你家里只有几亩地或十几亩地,可以花费较大精力好好侍弄庄稼,不然根本没那个精力,只能粗放式经营,广种薄收。
    国朝初年,丁男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亩是永业田,这是朝廷送给你的,可以自由买卖。另有八十亩口分田,死后政府收回,另授他人。一百亩地,你告诉我如何精耕细作?即便到了天宝年间,户口大增,但就北方而言,丁男人均有田四十到六十亩是普遍现象,仍然不可能精耕细作。
    也就在江南,比如浙西(苏南、浙北一带),元和年间户均十八亩地,这才有可能精耕细作,一年收两季,一季稻和一季麦,加起来年产量也只有五六斛每亩。但耗费的人力太大了,靠精耕细作提高产量,就此时来说不现实。
    但完全粗放式管理也不行,那样亩产量能给你降低到几斗,而且收获起来也麻烦,根本忙不过来。
    所以,精耕细作与粗犷经营之间,有个平衡点,也就是最佳收益点,即户均六十亩左右。一年收六七十斛粟麦,三十余斛杂粮,和精耕细作的十余亩农田收益差不多,但人轻松,同时又比粗犷经营的广种薄收高很多。
    “韩使君,今岁灵州那三百庄户的小麦收成如何?”成汭坐在桌前,桌上有一壶煮好的茶,看起来非常悠闲。
    “据李仆射所言,每亩收麦两斛三斗,二十亩麦田,收了将近五十斛。”韩建说道。
    连续两年高产,已经证明了这种模式可行了。六十亩地,二十亩种了麦子,收五十斛,秋收后还可种点杂粮,又可收十五斛左右;二十亩豆子,收两茬,得二十余斛;二十亩大宛苜蓿养牛,一年产的奶都不是小数目,农家制了很多酪,自家食用之余,还可出售获利。更别说,牛本身就是资源,宰杀一头,对家庭收入而言,都是大进项。
    农产品有大量剩余,可供养城市里不直接从事农业劳动的人群,这是发展工商业的前置基础。
    “回乐、保静、怀远诸县,今年有一万户实行此种轮作之法了吧?”成汭又问道。
    “有的。据幕府僚佐透露,其实有一万七千余户。多出来的是家有余钱的军士、军校、官吏家属,直接从草原各部买牛。”韩建叹道:“若非地近草原,如何能有如许多牛?”
    成汭点头应是。他在荆南被李侃俘虏,本应斩首,不过灵武郡王点名要他,于是全家被送了过来。荆南之地,稻麦轮作,一家累死累活,也就够侍弄二十亩田,年收稻麦百余斛,与那三百庄户的收成相当。但人家一年还得了许多奶,每年再宰杀两头牛,又得许多肉,牛角、牛筋、皮子也能卖钱,这收入却是要超过江南了。
    塞上江南,名不虚传!
    灵武郡王,也是够有耐心的。先花三年时间,在龙兴寺庄户那边试种。成功之后,又在灵州等地慢慢推广,然而还需要到第三年才见效。
    真真是有耐心!做事也是真的扎实,一心为民,当得——呃,神器。
    ※※※※※※
    灵州东南的薄骨律渠附近,谢瞳看着遍地的农田,心情复杂。
    被接回汴州后,朱全忠对他十分热情,经常饮宴,赏赐颇多。但怎么说呢,吴兴郡王身边已经没有谢某人的位置了。头号谋士是敬翔,二号谋士是李振,至于他谢瞳,则得了个亳州团练使的官职,但这只是闲官罢了。
    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谢瞳自告奋勇,提出到灵夏查访一番,摸一摸灵武郡王的底,看看这个劲敌的潜力如何。
    朱全忠略作犹豫之后,便同意了,还从踏白都里面挑选了一些精锐,加入一支商队里面,前往灵夏刺探情报。
    他们是从关中走的,第一站就是盐州。不过沿途乏善可陈,牛羊是不少,农田则很少,户口也不丰,这让谢瞳稍稍放下了点心。
    不过在进入灵州后,他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齐整无比的农田本来看得挺赏心悦目的,但其中总有一份种了“草”。谢瞳也不认识那是什么草,只知道是给牲畜吃的。
    牲畜栏就建在农田边上,用低矮的栅栏围住,里面养了二十头牛。
    这会正值申时,家家户户打开了牛栏的木门。不用他们驱赶,一头又一头的牛慢悠悠地踱进“草”田里,大吃大嚼起来。
    有的还一边吃一边拉,吃得很欢快,拉得也很欢快。
    牛粪,谢瞳还是知道的,颇具价值。吴兴郡王在河南办马政,牧场里产出的马粪,素来是牧监官员们的大进项,以至被人讥笑为“吃粪”。不过挣钱嘛,不寒碜。
    谢瞳示意了一下,正在路口售卖货物的谢彦章会意,拉着一位农户问道:“敢问这田里的草是何物?”
    “大宛苜蓿。”农户一边挑拣绢帛,一边说道:“这草好,一年长三次,得有几千斤吧。也是奇了怪了,出这么多草,这地也不贫,两年后种麦子,一亩地收两斛多。”
    “两斛?”谢瞳听了有些吃惊,问道:“当真能收这么多?”
    “龙兴寺庄户这两年都收两斛三四斗,收完麦子再种点杂粮,还能收不少。咱们第一年种,三年后收成如何未知,但应差不了。”农户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是何道理?”谢瞳有些不淡定,追问道。
    “看见那些粪了么?”农户终于抬起了头,说道:“二十头牛的粪,如果堆一堆,再弄到田里,这地能不肥么?”
    谢瞳有些了然,但又觉得不止于此,多半还有别的原因。
    “这是哪位大才想出来的法子?”
    “自然是灵武郡王。”农户满是皱纹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了一些表情,只听他说道:“俺们庄户人家,就指着土里饱食。灵武郡王得神人天授,想出了这个法子,只要有用,俺们恨不得给他立生祠。”
    神人天授,当然是扯淡的。这法子也不是邵树德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后世欧洲16-18世纪农业革命时期厚积薄发的产物。
    凭借此法,西欧地区的农业产量在百余年间涨了三倍,奥秘就在于连续两年的休耕及豆科作物从大气中固氮,给土壤额外增加了氮元素。同时通过牛粪,将农作物生长时吸收的营养物质,又返还了相当部分回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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