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邵树德素来谨慎、保守,不喜欢把场面上的事情也做坏了。李克用这人,属驴脾气的,吃软不吃硬,暂时没必要招惹他。
    咱先把前线后勤基地给建好了,一旦赫连铎被灭,李克用对振武军露出想法的话,便可派大军屯驻,谅他也没法长期在北边耗着。
    “走吧,去城外看看。”邵树德突然想到今年还有一件得罪李克用的事情,那就是刚刚与豹骑都一起,护送汝、许新卒家属抵达灵州的顺义军。
    收留了人家的叛将啦,义兄心里估计不开心,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离开书房之间,邵树德走过诸葛氏身前,道:“今日无事,先下去歇息吧。”
    诸葛氏欲言又止。
    “放心,汝父先在灵州住段时日,只要老老实实的,无甚大事。”
    “谢大王。”诸葛氏连忙谢道,脸上的表情像开了朵花一样。
    陈诚惊异地看了一眼。这诸葛小娘,应是大帅的晚辈吧?
    怀远城外驻扎了数支大军,分别是铁林军、天柱军、振武军、豹骑都以及新来的顺义军。续备军昨日刚刚抵达保静县,还在北上汇合途中。
    义从军临时征召的兵马已经放归,现在左厢只剩三千衙军,也已经踏上了返回夏州的路。
    续备军总计一万六千人,将拿出两千余人补充衙军各部缺额。剩下的人,先拿出千人补入铁林军,编成一个战兵营和一个辅兵营,使得这支军队的规模扩大至万人——全镇第一支规模上万的部队。
    天柱军这次打得不错,现有的四千步卒、一千骑卒的规模继续扩大:从续备军中抽调两千人补入天柱军,使得其扩编为七千步骑。
    振武军也立了功,补一千步卒,全军八千步骑。
    新建天雄军,五千军额,全是步卒。
    如此一番处置,续备军大概还剩下四五千人,全部送往河渭八州,组建州兵。
    萧遘就带了两千神策军上任,地方上全靠屯驻于彼的丰安军、天德军、经略军护卫,州兵系统空空荡荡。这次正好,将这四五千蔡人与两千神策军一起混编,先把地方守备系统完善起来。
    州兵,一直是衙军的蓄水池。衙军有战死、伤残、病殁的,优先从州兵中选调人员补充。所以,地方州兵的建设也不能荒废。其他地方都有,就河渭诸州尚未完善,这次正好填补空白。
    铁林军、振武军、天柱军以及新建的天雄军,照例互换部分人马,打散后重编。这固然会在短期内影响战斗力,但定难军的训练都是一致的,金鼓旗号以及各种命令都一样,重编后适应起来没问题。
    而且这种打散,保存了最基本的队一级单位,这就尽最大可能保证了战斗力。如今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快熟悉各级将官,花时间整训一番,几个月内战斗力很快就会恢复得七七八八。
    每一次整编军队,都是消灭野心家生存土壤的良机,邵大帅从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整编完成后的定难军,将有整整七万四千步骑,规模估计比不上这会的朱全忠,但已经超过河东一筹。
    这七万多人里,真正需要自己养的其实只有不到六万,剩下的靠山南西道及龙剑镇的上供养。
    考虑到文德元年关北四道、陇右加起来的十八州之地,已有编户之民191100余户、928000余口,阴山蕃部、横山党项、平夏党项、河西党项、会州蕃部、河渭蕃部加起来也有接近90万人,大约是30:1的兵民比例,还算健康。
    但蕃民太穷,两到三个人可能才抵得上一个种地的汉民在财政上的贡献,因此兵民比例大概在二十多比一,处在百姓负担较重,但还算可以承受的地步。
    最后还有支顺义军,在河南招募亡散之后,已经有步卒两千七百余人、骑兵六百余。对这支部队,邵树德有些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安军使,坐。”大营内,邵树德召见该军三位主将安休休、李铎、何絪。
    “谢大帅收留。”安休休感激地说道。
    邵树德仔细观察着这个人,发现他是典型的昭武九姓面孔,有点像后世的伊朗人,他手下那不到七百骑兵也是。
    大唐,搞啥子哦,境内一堆白人,甚至连内地州县都有不少。粟特人、突厥诸部中有白人特征的部落、阿拉伯人,还有什么白人部族?邵树德不太清楚,他感觉现在怕是有五十万到一百万的白人生活在大唐各藩镇,河东、大同军、丰州、振武军、归义军、凉州这六镇,应该是白人最多的。
    天可汗,还真是生冷不忌。
    不过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邵树德对粟特人也没什么歧视。老老实实经商、纳税、放牧、种田、当兵,便是他的子民,有权得到他的保护,别整得像你们的粟特前辈安禄山一样就行了。
    “安军使,为何弃河东而去?昔年安仁义叛离河东,先奔秦宗权,后投杨行密,都是什么原因?”邵树德问道。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安休休道:“李国昌、李克用父子二人,对生活在河东、大同军的昭武九姓非常苛暴,只想着抽各部落的丁壮去打仗,还要进献财货。哪个部落死的人多了,便把该部纳入沙陀三部之中,强行吞并。”
    邵树德听了略有些尴尬。
    十八州能有九十万编户之民,他也行了不少手段。除从关东地区大力移民外,还不断吞并农耕的党项小部落,收留草原逃奴,通过征兵的方式慢慢将党项军士的家属也迁到城里来,各种小动作不断,然后训以华风,令其取汉名、说官话、穿唐服、过唐人节日,偷鸡摸狗一般不断蚕食。
    说起来,与李国昌父子的手段差不多嘛,只不过更柔和一点罢了。
    “昭武九姓还有何人在军中为将校?”
    “安敬思(李存孝)、安金全、安元信、史敬存——安庆部,几乎七成以上是昭武九姓,还有,嗨,一时想不起来太多,反正安、史、康、石等姓,不敢说全部,大部分都是。”安休休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西北一带,康姓的将领也确实多了一些,他就见过康传圭、康元诚,确实带点白人血统,看来都是昭武九姓出身。
    国朝喜用胡人打仗,结果让一大批胡人爬上高位,有此状况不奇怪。
    “昭武九姓,未被吞并的,还有多少人?”
    “二十万人总是有的,或更多,某也不太清楚。”安休休说道。
    邵树德看过国朝档案,开元年间康待宾之乱,当时昭武九姓叛乱者达三万五千余骑。被镇压后,迁了几万人到关东内地州县,基本都被融合同化了。留在当地未参加叛乱的还有几万人,到开元末年时,河曲地区的昭武九姓尚有八万余人。
    安史之乱后,这些人大部分去了河东道,以耕种、游牧为业,仍然保持着部落的组织形式,繁衍至今,有二十万人其实是偏少的。但考虑到他们不断出丁打仗,比如曾经镇压庞勋起义的康承训——巧了,李国昌也镇压过庞勋起义——人口增长未必有多快,因此只有二十多万人是可能的。
    这二十余万人,都是沙陀预备役……
    “若有外敌攻入代北,昭武九姓有多少人会响应?”邵树德突然问道。
    安休休一愣,苦思很久后,道:“某也不清楚。”
    邵树德看着他,不说话。
    “大帅!”安休休跪拜于地,急道:“实在是怕了沙陀人。而且,李氏父子也给了不少人机会,得升高位之后,未必还向着本族。沙陀三部之一的安庆部,有几个真沙陀人?全是昭武九姓!大帅明鉴,某不敢为了迎合大帅而胡说,坏了大事啊!”
    “你胡说八道个什么劲!什么大事?”邵树德气笑了,道:“李克用乃吾之义兄,安能谋夺兄之家业?”
    打河东,他确实还没下定决心。
    别看定难军与河东边境线漫长,但大部分都是黄河,冬季不结冰,或者即便结冰了也很脆,是动不了兵的。若攻河东,只有一处可能,那就是从振武军城出发,入云朔之地。也就是在凤翔府时折宗本的建议,连结大同赫连铎,一起南下代北。
    然河东实力雄厚,六万衙军,也颇为精锐。李克用还能征召代北蕃部,光其铁杆沙陀三部就能抽三四万精壮,若是极限征兵,五万人亦可得。昭武九姓若从征,几万丁壮也不在话下。有这些部落守着代北,再在雁门关等重要关隘屯兵留守,除非有人投降献关,或者放纵北兵南下,不然很难逾越过去。
    河东,邵树德也去过两年,真的是形胜之地。西有黄河天险,东有太行山脉,都不好打。只有一南一北两个方向,但代北关隘众多,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除了沙陀三部、昭武九姓之外,还有北边五部,素来与李克用亲厚,五万以上的兵马也是拉得出的。
    如此形势,苦战数年,兵败的可能性很大。即便惨胜,亦只得了代北那一堆蕃部,这有何用?太原府精华之地,已被宣武兵占矣。
    相反朱全忠,攻河东就要方便多了,只需占了泽潞二州,便能兵围晋阳。历史上其实也是这样的,泽潞是太原府的命门,一丢失,汴兵就直趋城下,李克用差点跑路。
    暂时不宜招惹李克用,先易后难,把能啃的地方啃了再说。
    凉州嗢末,人口也不少,不敢说全部是汉人后裔,至少六七成是,剩下的则是吐蕃、党项、吐谷浑、回鹘等部族的大杂烩。
    就在二十余年前,嗢末首领鲁氏还跟着高骈到蜀中去,与南诏作战。不知道过了这二十年,忠心还剩下几分。
    “起来吧!”邵树德说道:“顺义军新立,还未建下功勋,过些时日给你们一个机会。”
    “末将但遵大帅之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安休休应道。
    李铎、何絪二人也齐声回应。
    第035章 观察使
    “符将军,此军如何?”贺兰山下的牧场内,邵树德马鞭遥指道。
    他指的是正在东返夏州的豹骑都。
    攒了大半年,灵夏八大作院又攒了一大批马甲、瘊子甲,人马甲胄俱全者已经达到了368骑,规模越来越大。
    邵树德最终的目标,是将豹骑都千人都变成具装铁骑。一千铁鹞子,外加三千匹马,西夏李元昊时期,也就这个规模,再多也养不起了。
    “大帅,豹骑都勇则勇矣,然则人马俱披重甲,一人配三马,耗费甚多。”符存审说道:“若养得太多,支度司、供军使衙门的官员都要找大帅哭穷了。”
    邵树德闻言大笑:“也就一千骑,多了确实养不起。”
    一人配三马,机动力不再是问题,后勤才是大问题。而且,毋庸讳言,此时确实缺少适合重骑兵的战马。
    后世西夏用青海骢,体型较草原马大,耐力、负重、爬坡能力都很不错,适合西夏的环境。但邵树德对这种马还是不太满意,这是他办马政的初衷。
    “符将军,你看这些马怎么样?”策马驰骋到一处马圈后,邵树德又指着其中数十匹高头大马说道。
    马政已经进行到第四个年头了。其实牧场原本就有一些高头大马,这是偶然状况,或许是隐性基因起了作用,但因为种种原因,它们的性状没有稳定遗传下去。这几十匹都是公马,连续三年,其后代要么肩高不够,要么脾气暴躁,要么耐力很差,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缺陷。
    这批马,其实是马政淘汰下来的失败品。它们本身并不失败,或许可以称得上品质优良,但它们的后代不行,已经不具备作为种马继续培育后代的资格,因此送了一批到灵州来。
    银川牧场那边还在继续培育,这个只能看运气了,没办法。引进西域乃至中东优良马种的事情,至今还没有眉目。康佛金已经答应尽力去寻找,但邵树德不想把希望只寄托于他一人身上,自己也得动起手来。
    不过,还是先把凉州控制下来再说吧。
    符存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大马。马群的数量一大,就总会偶然出现一些肩高不错的大马。这种马,若是被武夫军头们看到,肯定先抢下来再说,直接充作亲兵的坐骑。
    但邵大帅真的很有耐心。就和他搞的三茬轮作制农业一样,压抑住自己骑好马的欲望,让这些马去配种,直到连续三年都没能诞生出符合期望的后代,才彻底死了心,将其从牧场调了回来,去势后充作战马。
    银川牧场那头,应该还有一些有资格继续配种的好马。大帅的马政大业,还在持续进行,真的厉害。
    想到这里,符存审躬身一礼,道:“大帅能为人所不能,这马政大业,定然成功。”
    邵树德一笑,道:“需要点运道。这些马,符将军挑一匹吧。也就三四十匹,给豹骑都也不够用,某便拿来招揽勇士好了。”
    符存审听了“招揽勇士”四字也笑了。大帅待人以诚,几乎就差明说我欣赏你,要招揽你。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符存审也是被招揽来的,还付出了大代价。
    但听大帅这么说,他却并不反感。在灵夏这么些日子了,他也有眼睛,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有大志,且在为这个大志做正确的事情,完全看得出来。
    被大帅招揽,符存审心甘情愿。
    “翁郜一直在求取凉州节度使之位,该镇也一直在请朔方镇拨发钱粮。”邵树德让人打开马圈,又转头对符存审说道:“朔方节度使李劭有观察河西的权力。吾得知河西兵少,嗢末难制,故打算派一军护送钱粮西去。”
    “就这匹马吧,已经训练过了。”邵树德指了一匹特别神骏的,然后又吩咐亲兵拿来这匹马的马籍,随意一翻,便道:“连续三代,生下的皆是矮马,就它自己是大马。”
    “谢大帅赏赐。”符存审再次行礼。
    武夫皆爱好马,焉有不收之礼?反正,他已经愿为大帅效死了,今后有赏赐不妨大大方方收下。
    “再赐银鞍一副。”邵树德吩咐亲兵拿来一副精美的马鞍。
    “此银产自皋兰县。”邵树德说道:“今年已产了三百来斤,明年可产千余斤,但也就这样了。某本来是想找铜的,可惜不是没有,伴生之矿中有一些,然少得可怜,不值一提。矿上除了银之外,一年就得了十余斤金、铜,能做甚用!”
    兰州铜矿,变成了兰州银矿,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可你若像南美波托西银山一样,整座山都是银做的就好了,可惜不是。
    一斤银,铸成银元(30克左右,九成银、一成贱金属),也不过二十枚。即便年产银千斤,一年不过两万枚银元。对个人而言是极大的财富,但对一个有着一百八十余万人口的政权来说,可就真的啥也不是了。
    国朝有记录的银矿近百处,有的已经停产,有的还在继续产银。
    产量最大的一处,应该是饶州乐平县东的银山。《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每岁出银十余万两,收税山银七千两。”
    这个银矿,大概每年产一万斤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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