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蛋了,中军完蛋了,左翼完蛋了,右翼马上也要完蛋。
    上万骑兵的最后一搏,竟然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周易言若有所悟。可汗最大的错误,或许便是花费大量心血,建立了删丹王城。
    若无此城,或许可以早早下定决心,撤往他处。
    当初回鹘刚到甘州时,实力还不够强,被归义军打败。
    后来攻沙地又败,被河西党项及鞑靼联合起来歼灭了数千精锐。
    这两次失败,都不是灭顶之灾。原因就是他们拿得起放得下,说走就走,待整顿完毕、恢复实力之后,又重新杀回甘州。
    无论是归义军、龙家还是别的什么势力,到了最后都只能与他们讲和,不然根本不胜其扰。
    没有必救之地,说走就走,是那个年代回鹘的优势,但如今都不存在了。
    建城、立制,是从部落走向国家的必然之路。能迈过这条坎,未来就一片坦途,迈不过,或许就和今天的局面一样,被迫决战,大败亏输。
    难!难!难!
    折从允、王崇二人各领一百铁鹞子,如同铁锥一样凿进了回鹘人的屁股。
    具装甲骑的冲锋是勇猛的,即便只有两百骑,依然从屁股后,将正在死命前冲的回鹘骑兵打懵了。
    与此同时,突然出现在西南方的两千骑卒快速逼近了战场边缘。认准目标后,他们直接捅向了回鹘骑兵的左翼,即正在冲杀嗢末的这三四千骑。
    “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邵树德有些惊讶。
    褐布驼毛军服,很明显是朔方军。
    “大帅,或许是天德军游奕使田将军的部属。”稍稍想了一下后,陈诚答道:“也只有他们,才可能在此时出现在战场上。”
    “不是让他们去攻甘州了吗?”
    “或许归义军和龙家失约未至,田将军等不及了,便率部赶来删丹。”
    “或许吧。”邵树德说道:“张淮深、龙就二人,也就这点见识了,不足为虑。待讨平甘州回鹘,某要见见这两人。往后河西走廊的局面,还得他们协助,不然不稳。”
    其实,田星来不来,这场战斗都赢定了。不过他们的出现,确实也加速了回鹘人的溃败,删丹乃至甘州,也能更快地落入手中。
    割据甘、肃二州,附庸归义军,立国一百多年,长期对抗西夏、辽国的甘州回鹘,差不多就这样完蛋了。
    再往前数,割据朔方镇四十多年的韩氏家族,也已一蹶不振。
    更别说,西夏三百多年的国运,也折在自己手上。
    还真是气运杀手啊。
    “下面,便是删丹城了,但愿守将识相。”邵树德气定神闲地说道。
    甘州最重要的一座城市,不是州城,是删丹。
    这里是回鹘牙帐、王都所在地,也是他们部族比较集中的地方。
    虽然出征以来,已经两次大败甘州回鹘,但邵树德依然不改对回鹘骑兵的评价:好兵。
    让善于骑射的回鹘骑兵,与擅长近战搏杀的朔方军对阵,本来就不是正确的用兵方法。
    甘州回鹘,至少要募个几千人走,既可削弱其实力,亦给自己又多了一张东征西讨的王牌。
    对于用外地乃至外族兵,邵大帅从来都没任何意见。步兵去河南大肆招募,骑兵可在草原上大肆征兵,快哉快哉!
    第024章 红利(一)
    混乱的战场上,回鹘人完全被打散了阵型。
    这对草原骑兵而言,本来不算什么事。逃得远远的,然后重新整顿,再杀回来就是了。他们早就习惯了小规模的战斗,早就习惯了各自为战。
    但主动和被动,完全是两回事。
    主动分散阵型,那是一种战术;被动分散阵型,那是一种失败。
    两者的士气不可同日而语。
    回鹘人此时就没有战意。中军被轻易击溃,然后右翼被绕过来的豹骑都从背后攻击,损失惨重。
    左翼虽然打得还行,把当面的嗢末等部落杀得落入下风,但整体局势若此,又岂能有回天之力?
    乌姆主在数百披甲精锐的护卫下,死命杀出一条血路,仓皇出逃。不过随后被天德军一部截击,又损失了不少人马,最后只带着五百余骑向北逃窜。
    在安排背嵬都骑士前出追击后,邵树德下了高台,看着乱哄哄一片的战场。
    乌姆主退走后,回鹘骑兵便失去了战斗意志,开始四散奔逃。
    有的逃得远远的,一口气不带停歇那种,很快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有的则在远处徘徊,想跑,又心有牵挂,犹豫不决。
    当然还有大群跑都没处跑的,直接就降了,总共两千余人。
    甘州回鹘,原本有约八万众。按照吐蕃统治时的规矩,如果是“征兵”,那就是三户出一人,可出五六千兵;如果是“大发”,那就是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全部算兵,可得一万八到两万兵。
    从凉州大战,再一路追到甘州,战死了三千骑,千余骑投降。
    今日删丹城东,规模宏大的骑兵会战,当场战死两千余,降者亦有两千余。
    当然这些人里面不全是回鹘,还有被其控制的附庸部落的丁口。但作为战斗力较强的部分,回鹘人肯定是占了多数的。
    此时追杀还在继续,回鹘人还会继续死伤,溃逃的回鹘人会不会回来,都很难说。但不管怎样,甘州回鹘损失三分之一以上的成年男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已经很难继续压制被他们附庸多年的数量将近七万的龙家、吐谷浑、吐蕃、汉人、党项、鞑靼等部族了。
    甘州回鹘汗国,就这么在崛起壮大的前夜,崩了。一如西夏,一如陇右诸州散成一地的吐蕃。
    晚唐,就中国历史而言,确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间节点。
    统一的大帝国僵而不死,慢慢衰弱。不但帝国统治区内的主体民族如此,少数民族亦如此。
    经历了混乱的黑暗岁月,中原的汉人及东北草原上的契丹人相继重新崛起。中原经历了五代王朝,最终变成了北宋;契丹人南下受阻,转而攻灭渤海国,接着西征,统一草原大部。
    这是两个最先“苏醒”的帝国碎片,各自拼接了一部分,形成了最大的两块碎片。
    但帝国遗产中,还有一些中小型的碎片,比如西夏、甘州回鹘、金山国(归义军)、高昌回鹘等等,都曾经建国立制。但受限于种种原因,比如地理位置限制、人口经济不丰,或者崛起太晚等等,没机会吞并其他碎片了,只能割据一方。
    甘州回鹘,长期抵挡西夏、辽国的入侵,多次交兵,稳稳地立国一百三十多年。但经历了文德二年的连续失败后,他们输光了手里的筹码,国运就此远去。
    其实,如果再等二三十年,邵大帅也没信心如此轻易打败甘州回鹘。毕竟人家那时候的实力,可不是现在能比的,不但人口、财货更加充沛,制度更加完善,单说内部的人心,也更加稳固。
    所以,一定要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将敌人扼杀于襁褓之中!
    回鹘主力溃败之后,再无人可以阻挡朔方军前进的脚步。
    大群骑兵冲进了删丹外城,并将其牢牢控制在手。内城之中,尚有数千各族步骑,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内部倾轧之后,最终由汉将周易言开城投降。
    乌姆主可汗若没有逃走,周易言当然会继续忠心于他。但眼下这个局势,说实话没必要了。败得如此之惨,回鹘人虽然仍是势力最大的一支,但已经没有了号令诸部的本钱,还愚忠于他们,即便周易言愿意,但人心浮动的守军之中,不愿意的可有大把。
    删丹投降之际,邵树德正在城外接见天德军游奕使田星。
    “田将军,缘何突然东进?”
    “末将率蕃汉兵马两千,出大斗拔谷之后,等待多时,未见归义军及肃州兵。遣使至酒泉联络,亦未得到明确回复。枯等下去不是办法,退回去心有不甘,于是便自作主张,东进劫掠甘州诸部,获取补给。”田星答道:“在得知大帅从凉州西进之后,便率军赶来相会,共击乌姆主。”
    “田将军此番亦有功。”邵树德打了胜仗,心情很好,便道:“当机立断,有大将之风,田将军不错,叙功之时,当有赏赐。”
    “谢大帅恩赏。”田星喜道。
    “归义军与肃州龙家,想法太多,本事太小。不出兵就不出兵吧,在料理完甘州之事前,某也懒得管他们。”邵树德说道:“接下来,田将军可为先锋,率部前往甘州,招揽各部。”
    “末将遵命。”
    甘州之事,删丹是重点。如今回鹘已被击破,残余不成气候,甘州多半可不战而下。
    当然对邵大帅而言,夺取城市从来都不是优先级最高的事情。人口、农田、牛羊、财货,哪一样不比城市更重要?控制了人,就控制了一切!
    周易言率部投降之后,邵树德令其全部出城,至城外觅地屯驻。随后,大群步卒开了进去,将小小的内城完全掌控于手。
    邵树德第一步便去了历任回鹘可汗的内库。
    “这是大秦盔甲吧?”邵树德慢慢欣赏着或置于箱中,或挂于墙上的精美甲胄,问道。
    回鹘人的库中,好东西不少。就邵树德自己而言,他还是更喜欢那些甲胄,质量都不错,而且做工精美,美到了令人觉得华而不实的程度——花费巨大成本和精力,就为了在甲胄上雕刻各色花纹图案及文字,添加各种对防护没有帮助,但会极大增加制造成本的饰品。
    国朝鼎盛时期,似乎也制造了不少拉风的精美甲胄,看来东西方在这件事上都一个鸟样。
    不过从商人们的角度来看,买甲胄的人多半都有很雄厚的财力,家里不可能缺甲,他们要的更多的是美观,是作为收藏品放在家里的,而不是单纯使用。
    跟在邵树德身后的陈诚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上好铁甲,他也不懂,于是便说道:“某曾听康佛金所言,大秦头盔有护鼻,这应该是了。”
    “康佛金的好日子要来了。”邵树德笑了笑,道:“胡商们都被回鹘人逼得走草原了。这帮人,还真是抢劫成性。比他们更野蛮的河西党项,还知道收了好处就放行,甚至还主动提供帮助。甘州回鹘,平日里看不起河西党项,结果做着比他们更没品的事情。”
    重新打通丝路,是邵树德征讨甘州之前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甘州回鹘,是真的坑。他们的存在,大大阻碍了丝绸之路的商业。
    很多胡商,基本上走到归义军就是极限了,以至于敦煌一度成了国际化味道非常浓郁的内陆商品交易市场。
    胡商们要想继续向东,就得走北线的草原。这是何等的浪费!草原人有什么消费能力?走这条路线,便意味着胡商们放弃了中途的商业交流,只在出发地和最终目的地两点之间做生意。从商业角度而言,这是巨大的浪费。
    得让国际商人重回河西走廊。现在是有一些,通过给回鹘交过路费勉强通行,但数量严重不足。
    巨大的商业利益,何必让敦煌人和草原人拿去呢?邵树德的初步想法是在凉州设立一个物资集散中心,蜀中商品经凤翔、秦州、会州运抵凉州,与抵达此处的外商进行贸易,把敦煌的生意抢过来再说。
    打赢了战争,自然是要有红利的。丝绸之路的商业利益,就是西征甘、凉的收益之一,这要是操作好了,多养两万军队根本不是问题。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灵夏的粮食问题将得到极大的缓解,但财货不足的窘境将长期存在着。丝绸之路,是破开这一困局的绝佳方式。
    在这个世界上,有不少国家和民族,通过倒买倒卖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如今邵树德也想从中分一杯羹。更何况,他确实也对国外商品有一定的需求,比如马。
    国朝初年,康国献马四千匹,是汗血宝马的近亲之一。这些马,后来成了河西马场的马种之一,但现在都荒废了,急需新鲜血液补充,这就只能通过丝路贸易想办法了。
    “将财货仔细清点造册,然后报予某知晓。谁能想到,甘州回鹘竟然比凉州嗢末富裕了这么多倍。”邵树德随手抓起一袋珍珠,说道。
    珍珠色泽很好,个头也大,不知道产自哪里。或许是阿拉伯海的巴林诸岛?那里可有老多珍珠了,闻名遐迩。
    “这些书籍,能翻译的话,便找人翻译一下。能卖到中原来,肯定有买主,或许便是粟特人买的。”邵树德又吩咐道。
    丝绸之路的意义,或许并不仅仅在于商业利润,文化交流同样很重要。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多多交流,互相促进,也能丰富中华文明的内涵。
    “大帅,降将周易言求见。”亲兵十将陆铭走了进来,看到珠光宝气的内库也不由得一怔。
    “多半是为了甘州诸部的命运。别盯着这些财货了,此番西征,诸军都有赏赐。待库藏点清,便给军士们发军票,战后凭票领取。”邵树德一笑,道:“走吧,某也去见见周易言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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