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出征,会州这个关键之地至少还得再留个一万步骑做预备队,防止哪个地方叛乱,平叛部队出现意外。
    真他妈的!能有三万机动部队给你玩就不错了,操蛋!
    朱全忠这厮,收编了蔡贼之后,军力估计膨胀到十几万了。他那周边,魏博不出镇作战,朱家兄弟守户犬,山南东道关起门来自娱自乐,淮南自顾不暇,也就一个河东需要防备,且还有张全义这个肉盾顶第一波。
    这是假的四战之地吧!
    邵树德想了想,还是得和李克用搞好关系。不然若是需要在振武军常年屯驻两万以上的大军,丰、麟二州再留一两万机动支援部队,自己的手脚可就完全被束缚住了。
    老子才是处于真正的四战之地啊!蕃人一个个表面恭顺,说跪就跪,但邵树德根本不敢信任他们。不然你试试把河源军、积石军抽走,会发生什么事?
    带着一脑门子官司,邵树德离开了鄯州,沿着湟水谷地东行。
    这次他打算去河州转一转,因此绕了一圈,二十三日,至镇西军。
    此城在后世循化县一带,开元二十年筑,统兵一万三千人,隋炀帝西征吐谷浑,即经此处,宿临津故城(镇西军)。
    继续往东南方向走,三十日至河州凤林县。九月初三,抵达河州理所枹罕县。
    “萧相治理河州数年,成果斐然。”邵树德随意翻看了一下籍册,说道。
    按文德元年的数据,陇右八州二十七县,已经有编户之民261000人左右。嗯,平均一县万人……
    蕃民差不多也二十万的样子,以吐蕃、羌人为主,兼有少量党项、嗢末。
    邵树德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萧遘上任之前,情况还要更加不堪呢。
    “灵武郡王通情达理,倒令老夫不好说什么了。”萧遘笑道。
    出镇河州两年,虽然远离了中枢权力圈子,萧遘的精神反倒愈发矍铄了。
    还是地方上自在啊!陇右节度使的职务,只要灵武郡王没意见,萧遘可以当到死,朝廷根本换不了他。
    手底下一堆门生故旧、亲朋好友。有水利人才,有精通农牧的技术官僚,有在工部历练多年的实干派,善于处理蕃汉关系的亦有。
    世家门阀的人才宝库,确实非同凡响。
    萧氏本家的子弟不成器没关系,萧遘主持过科考,网罗了不知道多少他姓人才。更兼为官半辈子,党羽众多,党羽再连着党羽的门生故旧,这关系网层层叠叠,治理陇右诸州当真小菜一碟——只要邵树德替他解决掉喜欢掀桌子的蛮人,这个萧氏是真的搞不定,因为野蛮人不喜欢讲道理。
    “才两年时间,萧相就把河州治理得有模有样,某岂能不喜?”邵树德笑道:“萧相看中的人才,尽管用,某不会过问。再者,某也找不到这么多人才。”
    “灵武郡王过谦了。今岁以来,转战河西、陇右,收五州之地,数十万民,缴获数以百万计。此等威势,自有才智杰出之士来投。”萧遘道:“也就河陇地辟,没太多人关心,不然早就天下皆知了。”
    “那萧相出镇这偏僻之地两年,可曾寂寞?”
    萧遘大笑:“老夫一把年纪了,如今能优哉游哉地颐养天年,还有何不满足?萧氏子弟,迁往河州的已有数十,老夫忙时坐衙理事,闲则含饴弄孙,悠游古迹,不比在京中与人勾心斗角舒坦?说不得,来了河州,某还能多活几年呢。”
    其实,河渭之地确实有不少古迹,主要是佛寺、石刻,山川也很壮美,萧遘经常与一帮子文人出外游玩、作诗,确实挺自在。
    “听闻萧相在阶州引种茶树?”
    “杨军使收复阶州之后,朝廷从华州三县移民七百三十户,其中便有会种茶者。老夫查了下档籍,国朝初年阶州是产茶的,陷蕃后便没了。如今可以试种,若能成功,陇右镇便又多了点进项,贩至蕃部,可换回大量牲畜,于民有大利焉。”
    邵树德点了点头。阶州便是汉时的武都郡,后世似乎也是产茶的,盖因此地气候、环境适宜茶树的生长。
    “巴南诸州之移民,可还适应渭州?”
    邵大帅去年征诸葛仲保,强迁汉、獠民众数万,大部分去了渭州四县。盖因当地气候湿润,与巴南有几分相似。更兼可种植桑树,养蚕织绢,指望着那些巴南移民可以把渭州落后的纺织水平提升一下。
    “唔,好教灵武郡王知晓……”萧遘捋了捋胡须,笑道:“今年渭源县五百户獠民利用该县旧有桑林,织布六千余匹。其布纹理细腻,与巴州布差别不大,渭州獠布,大有可为。老夫得闻后,发下羯羊做赏赐,以鼓励百姓耕作之余织布。不但渭州可织獠布,岷州亦可,秦州在天宝年间,盛产蚕桑,有‘绿叶银丝’之美誉,陷蕃后一落千丈,而今当重振旗鼓……”
    邵树德含笑听着萧遘的地方振兴大计。
    当过宰相的人,眼光、见识还是有的,知道因地制宜,发展地方优势产业。巴南獠民不会放牧,那么在种地之余养蚕织布,也多了一份收入。
    秦州本来发展得很好的蚕桑业,陷蕃后几乎断了传承。大中年间归国后,发展至今三十余年,似乎也不太理想。萧遘想办法重用专业人才,奖励生产,此为正道。
    邵大帅现在不缺牛羊,不缺放牧的人,但真的缺绢帛。这是军中赏赐的硬通货,十分紧俏。
    “鄯、廓二州,天宝年间盛产麸金。灵武郡王既已收复,老夫便当遣人多加查访,如有收获,便从兰州矿上抽调人手,开采冶炼。”萧遘又说道。
    兰州亦盛产麸金。在前殿中侍御史、现兰州刺史张玄晏的主持下,复开旧矿,年产金数百两,也不无小补。
    “有萧相在,陇右十州三十三县,某放心矣。”邵树德起身行了一个礼,道:“陇右之财货,萧相不用急着上供,量力而行即可。若镇内有需,尽管用,有合用之人才,尽管征辟,某无不许。征发关中民户实边之事,亦要拜托萧相多多费心了。陇右诸州,没有汉民是不行的,关中民户、天下刑徒,有一个算一个,都要用起来,某等着陇右大治的那一天。”
    萧遘站起身,也有些感慨。
    在武夫手下做事,其实没那么容易。他们穷兵黩武,四处征战,不断索要钱粮,哪管地方百姓死活。但邵树德能克制住搜刮百姓冲抵军需的冲动,知道不能涸泽而渔,光这一点,就比李克用之流强了很多。
    “灵武郡王但请宽心。而今朝纲不振,中官弄权。上位者多幸进小人,有才干之辈反倒被挤得几无容身之地。老夫身在河州,却一直关注着朝中局势,一有机会,便招揽一二人才过来。”萧遘说道:“放心,非溜须拍马之辈,没有点本事,老夫也看不上,定不会白费了粮米俸禄。”
    邵树德笑道:“有萧相把关,自无问题。”
    其实,都说王朝末年官僚系统烂到家了,可真的没人才了吗?为何新朝取代旧朝后,大量留用的旧朝官僚,却发挥出了比之前更高的水平、更高的效率处理政务呢?
    或许不是他们水平的问题,还有其他多方面因素掣肘,让他们干不了事,或者不愿意干事。
    萧遘,在朝中为相那会,虽然判三司,也干了不少实事,但更多时间似乎在与同僚搞政争。邵树德招揽他过来,其实并没有多关注萧遘本身的才干,而是看中了他的人脉关系网。但如今看来,到底是宰相,处理一个藩镇的内政还是手到擒来的。
    陇右镇,不急着收取大量财货。现在将其投入生产,未来收获会更多。
    这枚果实,还没到收割的时候,还需要萧遘和他的团队继续栽培。
    第041章 风俗方再造
    “‘凤林戈未息,鱼海路常难’。杜工部这首诗,道尽了河陇故土的辛酸。”凤林关下,一群文人士子正在饮酒聚会。
    凤林关,国朝七下关之一,位于河州枹罕县西北境,本是凤林县旧地。但如今的凤林县,已搬到河州东南,由安乡县改名而来。
    关北临大河,有凤林津渡口,西有唐述山(今积石山),东拒漓口,向为长安通安西驿道上的紧要隘口,亦是河州北上凉州的重要通路。
    河渭安定以来,商旅渐多,百姓安定。
    凤林关下,初只有数十编户之吐蕃,以种植青稞为业。文德元年,在萧遘的主持下,发京兆府昭应县八十六户百姓至此定居,垦荒放牧。同时也增设驿站,配驿将、驿卒十余人。又设津令一员,管理凤林津渡口。
    在关西南的唐述谷中,亦有来自蓝田县的三十九户民家定居,种植小麦,饲养山羊。
    唐述谷中还有一寺,名为唐述寺,亦拿出钱粮,招募新近归附之羌人二十余户为其耕种佛田。
    河州的根基,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夯实起来的。破败的驿站、渡口体系一点点恢复,道路慢慢修缮,城墙渐渐修复,灌渠缓缓清理,一切稳步推进着。
    来自关中的移民,或许每批只有十几户、几十户百姓,看起来一点不起眼,甚至有些可笑,但如果长期坚持下去,就会看到效果,就会大变模样。
    河州,并不缺水,也不缺地,缺的是人,缺的是组织这些人做事的官僚体系。现在一切都已经走上正轨,就像久病之后的人体,缓缓复苏。
    “韦大郎从凉州来,可知河湟之地已为灵武郡王收复?”一士子问道。
    “至兰州时得闻,壮哉!当浮一大白。”韦庄举起酒樽,将菊花酒一饮而尽,叹道:“惜文江不在……”
    “黄文江在朔方幕府任推官,听闻要外放一州刺史了。”有人说道。
    “怪不得连进士也不考了。没有功名在身,便可牧守州郡,这进士不考也罢。”
    “考不上的。韦大出身京兆韦氏,考上了么?”
    “考个学,竟如此之难!”
    韦庄听罢默默不作声。
    当年的意气之作,一句“天街踏尽公卿骨”,就把满朝公卿文武给得罪狠了。族里也不好出面转圜,若无贵人照应,这辈子考进士无望。
    曾经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同样屡试不中的朔方幕府推官黄滔邀请他来夏州任职。韦庄本在镇海军节度使周宝幕中做事,周宝败亡后,无处可去,便去游历山水。
    只是,江南乱起,干戈不休。韦庄感到威胁,想起黄滔的邀约,便决定来夏州看看。如果实在不行,便回长安,再试试科考。
    到夏州后,见到了当年屡试不中的难兄难弟,韦庄感慨良多。黄滔马上就要外放秦州当刺史了,自己如今还是一介白身。
    黄滔建议韦庄先在灵夏之地看看,待灵武郡王班师之后,再去求个幕职。
    韦庄则打算先去新收复的凉州看看,并言及已与一帮长安来的士子说好了同行。黄滔不以为意,让他亦可去河州看看,萧相四处延揽人才,陇右十州之地的职位空缺不少。
    韦庄当然不想去陇右幕府任职了。萧遘这人,在他们这帮屡试不中的士子眼里,形象可不怎么好,当年罗隐的讥讽诗太有名了。
    从夏州一路西行,经灵州至凉州,一路风光迥异于江南,让韦庄大为感慨,诗性勃发,连得佳作。
    离了凉州后,又跟随一支往河湟之地运送军械的队伍,一路抵达兰州,然后又至河州,遇到了一帮经渭水道前来河州游览的关中士子,遂聚而饮之。
    “灵武郡王既收河湟,这陇右之地便算定了,如今只余洮、叠、宕等州未复,取不取都无所谓了。诸君乃青衿子,都是个什么打算?”韦庄数百里游览下来,也腻了,有了定下心来做事的念头,同时对这帮游览士子的未来也很好奇,便出言相问。
    “吾家与兰州张使君有旧,过些时日,便要去榆中县任个录事了。惜未得中进士,不然这县令亦可做得。”
    “榆中县,可是数年前新设之县?”
    “然也,而今不过千余户,半为羌种。”
    “那岂不是胡风甚烈?”
    “其实不然。萧相治下,移风易俗为第一要务。羌胡之种,亦得过汉节。其实看看枹罕县就知道了,凤林关下之吐蕃民户,昨日开始,便有人登高饮酒,今日依然,明日怕是还要与汉民同醉。菊花何辜,遭此大殃。”
    一席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李太白曾有诗云:“昨日登高罢,今朝更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
    唐人好游玩,仅重阳节当天还不能尽兴。因此往往从九月初八起就开始过节,白居易曾做《九月八日酬皇甫十见赠》诗,李白亦有《九月十日即事》。十号,在国朝亦称小重阳。如果某年有闰九月,那还会过两次重阳节,尽兴玩乐。
    唐人,对休闲的爱好简直是深入骨髓的,春社时不分尊卑的狂欢,重阳时连过三天节日的喜庆,可见一斑。
    其实这也和国朝前期相对富庶有关。国土辽阔,物产丰富,却只有五千万人,即便贫富分布不均,但总体而言比起其他朝代,生活还是要好不少的。这人一富足,自然就会享乐,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中秋之时,吾在狄道。乡中有富户秦氏,自言本会州吐蕃昑屈氏遗种,后降顺灵武郡王。麦收之后,于庄中置酒,邀吾等旅人,共赏玉兔银蟾。”
    “昑屈氏已烟消云散,此等遗种,为免他人谋夺家财,不做唐人还做甚?”
    众人闻言又笑,纷纷举杯痛饮。
    大家都是读书人,自然知史。对安史之乱后,河陇二十余州次第失陷痛憾非常。灵武郡王举大兵,破吐蕃,复旧土,非常对这些士人的胃口。
    赵光逢曾经说过,邵树德收复河陇失地,而关东诸侯还在互相攻杀,天下英雄闻之,定耻为之效力。这话如今看来,有些过了,是他鼓动邵树德西征的话术,不过也不能说完全不对。
    武人没吸引几个,但对文人的吸引力却不小。
    从收复河渭五州并置镇开始,西游的士人是一波又一波。有人来了又走,有人留下来做官、讲学,总之还是有效果的。
    河州多大山,且去那些石壁上看一看,题诗留名的不在少数。
    还有些“狠人”,花钱请人刻石留诗,其中不乏吹捧邵树德的“马屁诗”。邵大帅若去转转,应该会很开心。
    在这个民族衰弱、晦暗的年代,人们总需要一些英雄,邵树德恰到好处地挠到了文人们的痒处,因此多了一些自愿为其吹捧、宣传的“粉丝”,大大抵消了两次叩阙所造成的不良影响。
    “朔方、河渭两镇都在大募州县两级博士、助教,员额远超一般州县,且月俸各提了一千钱、五百钱。萧相有言,若教谕当得好,教化的学生多,便可为州郡、幕府要职选人,此岂不为一条金光大道?”
    “没有功名,在关中、关东、江南做官难之又难。朔方、河西、陇右三镇二十三州,才学高的可当州经学博士,次高的可当助教或县博士,剩下的还可当县助教、教谕,只需多教学生,便可积功而上,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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