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响起了舂米声。
    大帅入住,李氏自然忙前忙后,曲意奉承。
    今年新收的粳米熬成粥,刚在河岸边捡拾回来的鸭蛋,向阳坡上摘来的甜瓜,还有一些时令果蔬,看着相当不错。
    银枪都善射之士十余人入山,打了一些野味回来交给庖厨,今晚一起炖了。
    邵树德一边与李氏族老品茗,一边闲话。
    “渭州,在陇右诸州里算不错的了,比起通州应也差不了多少。”邵树德看着院中盛开的栀子花,说道:“李氏搬迁至此不过一年,便已扎下根来,如此勤勉,令人感慨。”
    “州府亦帮了不少忙。”族老答道。
    举族如同罪犯一样被强迁而来,恨吗?或许吧。但李氏有那个资格恨拥兵十万的灵武郡王吗?大家族有自己的处事哲学,无论何时,生存是第一位的。
    邵树德则想起了移民实边的事情。
    陇右新复之地,局势动荡,人心不稳。这种地方,最适合的还是内地迁过去的丁口众多的大族。他们有充足的人力,有较强的凝聚力,能应对突发事件,比普通的百姓更适合在边疆地带开拓。
    昔年汉武帝打击横行乡里的强宗豪右,邵树德则想把他们送到陇右诸州,尤其是新复的鄯、廓二州。
    青海东北部这一片,是非常适合农耕的,当然也很适合畜牧。
    日后征战,击破的敌方大族,完全可以强行徙边,与羌人杂处,充实地方户口。一个大族成百上千人,可比零敲碎打的百姓、刑徒强多了。
    通州李氏在渭州就干得不错,似乎可以效仿此例,在鄯州也推广开来。
    边疆另外一大人口来源就是降兵了。
    当然降兵也分三六九等。不战而降的可得优待,野战失败后投降的也不用迁徙,但城破而降的,可就要重重惩罚了,全家迁徙青海、河西是必然之事。
    邵树德其实已经很仁慈了。自古征战,守城一方往往能给攻城方造成巨大的损失,故城破后往往会被屠城。不杀尔等,只迁徙边疆,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结局。
    “今岁缴获羌胡牛羊马驼四百余万,朔方、陇右牛羊价格定然大跌,族老不妨遣人多收一些,用粮食换就行,慢慢养着,早晚见其大利。”邵树德端起茶碗,说道。
    “大帅吩咐,无有不从。”
    邵树德摇头失笑。罢了,不提了,省得让人家以为自己强行命令放羊呢。
    地多人少的地方,不学会畜牧是不行的。天宝年间,一百多万人口拥挤在魏州,每平方公里生活着153人,河陇之地,普遍只有个位数,有四个州甚至还低于一人。即便环境不如河北,但也不至于相差这么多。
    相对应的,河陇之地百姓的富足是相当有名的。因为人均土地资源太多了,哪怕地上长了草,耕作不过来,只要会放牧牲畜,都能把那些草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财富。
    在李氏宅院住了一晚后,第二天继续东行,沿着渭水走。
    渭州都作院最近很忙。都是甘州迁来的工匠,铁匠不多,营造宫室的木匠不少,于是邵树德下令,先帮着陇右幕府打制农用器械,发展地方生产。
    国朝以前,民间汲水、灌溉工具多用戽(hu)斗、辘轳、桔槔等传统工具,效率很低。国朝非常重视水利,有专门的水部郎中管理天下陂塘沟渠,并且也开发出了效率更高的汲水工具,即斗式水车和龙骨水车。
    灵州黄河两岸,非自流渠的地方,使用的就是这两种水车。
    此时的渭水两岸,已经立起了几座筒车。此车发明于隋代,兴盛于国朝。渭州都作院襄武分院在接到命令后,赶制了几具。此物可利用水流冲力汲水,浇灌田地,正所谓“连筒灌小园”是也。
    筒车可大可小,既可以用在谷中涧流处,亦可用在大河之上。
    军工企业为民间农业生产打制器具,在这个年代比较少见。不过都是抢来的工匠,邵大帅很想得开,就当没抢到好了,先让他们为民间生产服务。
    不这样做真的不行。古代发明一种技术,最大的问题就是推广。有的发明出来几百年了,但可能全国大部分人都没见过,都不知道。
    戽斗商代就有了,桔槔春秋末年也有了,但到了国朝,也不多见。即便到了明代,徐光启还要在书里给人们科普这种东西,很多地方的百姓,还自己到河边挑水,而没有汲水工具可用。
    国朝汲水工具推广最多的地方,其实是军屯田地,民间用得少,会制作此物的匠人更是少之又少。军屯荒废后,筒车之类的自然更少了。尤其是北方,连年混战,地方残破,灌溉系统日益荒废,器具更是匮乏得很。
    另外,东西生产出来了,维护修缮也不能落下。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后续维护可能比生产制造更加重要。
    这个事情,就涉及到人才体系的培养与建设了。
    新中国建立后数十年间,与遍布各地的提水站相配套的,还有大量的农机维修部门。没有这些维修机构,高效率的农业机械就完全是废铜烂铁,完全推广不起来。
    穿越者发明一个东西,立刻造福天下,这是不可能的!你要有生产制造部门,要有后续研发改进部门,要有推广部门,要有维修部门,总之要成体系。而这个体系的建立,才是最困难、耗时最久、成本最大的。
    但没有这个体系,你发明的东西就完全是破铜烂铁,没有一丝推广起来的可能。
    筒车的制造,可以暂时让都作院着手,但后续的维护,肯定要有人来做。
    不是每个村都有木匠的,而木匠一般都很忙,未必愿意接这些活。
    或许可以成立一个专门的机构,由政府力量推动此事。筒车的维修都是小事了,后续还有耕牛的驯养、铁质农具的推广、良种的推广等等,都可以打包一起干了。
    别说老百姓不傻,看到好东西就会用。事实证明,出于多种因素,好东西还真没有普及,老百姓真不用,继续低效率地生产着。
    此番西征,赚了不少财货,班师之后,新一轮的机构改组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州县两级经学要大力扩招博士、助教、教谕,加速化胡为夏。
    医学也要扩编,多招些生员,不要求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先把地方风俗病(多发疾病)统计整理起来,并试探性提出解决办法。
    经学、工学之外,州县两级农学也可以成立了。要求也不高,先选育高产农作物种子和牧草,讨论下哪种种植模式更好,三茬轮作制在其他州县还可以因地制宜发展出一些变种,如何设计每年耕作的农作物种类,都可以研究。
    这些都是需要真金白银投入的,而且短期内根本看不到效果,似乎还不如养军呢。
    但有些事必须要做。
    春天播下一颗种子,秋天就能收获。
    与关东诸侯的战争,不是短时间内能结束的。唐末藩镇割据的格局,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遍数历史,没有第二个。
    因此,要做好长期奋战的准备。
    如何才能到后期越打越强,这就要看你前期做了什么了。
    第八卷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
    第001章 世界名画
    李克用亲自赶到了河北。
    李罕之还是很有办法的,他率军抵达河北后,昭义军衙将马溉与其战,李罕之大破之,生俘马溉。
    马溉被俘后,立刻当了带路党,进言曰:“欲图邢州,当先取磁州。”
    李罕之听从了意见,率军至磁州,孟方立引军来战,又大败,“单骑还邢州”,磁州被李罕之攻取。
    这时候我们不得不佩服唐末武夫的勇气,太特么喜欢野战了。
    去年奚忠信率三万大军攻辽州,大败,被俘。今年李罕之攻河北,马溉数万大军野战失败,孟方立再来,野战又败。
    为何一次又一次野战送人头?令人费解。
    李罕之攻破磁州后,李存孝也趁势攻占洺州,昭义河北三州,就只剩一个邢州了。李克用闻讯,立刻以其弟克修镇泽州,带着安金俊等将赶到了河北前线,亲自指挥围攻邢州的战役。
    与昭义军的战斗持续多少年了?李克用不想回忆,反正时间不短了。天下各个藩镇都不好打,尤其是河南、河北的藩镇,关系盘根错节,不喜欢外地人来统治他们,为此屡屡举兵相抗。
    长期的拉锯战争中,昭义河北三州其实已经死了不少人了,但奚忠信攻辽州,还能带三万人马。此番马溉统率的大军,又是三四万。孟方立也带了两三万人。
    打败了这么多军队,此时守邢州的,估计还有至少两万。
    哪来那么多人?邢、洺、磁三州百姓支持啊,还有在河北其他藩镇招募的新兵,拼了命也要抵抗外地人的入侵,尤其是最近数十年素有仇怨的河东军。
    百余年的藩镇割据,地方主义深入人心,武夫关系盘根错节,亲党胶固。不把这帮人打痛、打跪了,是没法真正统治下去的。
    “大帅,有消息传来,孟方立因连番失败,羞愧不已,仰药自尽了。”邢州城外的大营内,安金俊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大声嚷嚷道。
    李克用正与其弟克恭议事,见安金俊大咧咧地闯了进来,心里不喜,斥道:“不通传一声就擅闯大帐,眼里可还有军法?拉出去,鞭笞二十。”
    亲兵得令,立刻将安金俊按住。
    安金俊下意识想挣扎,临了,却叹了一口气,顺从地被押了出去。
    “兄长,消息应没有错,邵树德破凉州后,挥师急进,于删丹大败李仁美,回鹘余众遂降,府库珍宝、财货数不胜数,尽入其彀中矣。”李克恭看了一眼安金俊,没说什么,继续汇报他打探得来的消息。
    “平甘、凉二州后,邵树德犹不满足,又引回鹘、嗢末之众,勾连归义军,南入河湟。与青唐吐蕃大战,得胜。吐蕃畏惧,纷纷来降,又收鄯、廓二州。”
    “兄长,邵树德近年来打仗,衙军顶多出动两三万,然随征蕃兵几有三四万人。在蕃部之中有如此号召力,委实匪夷所思,还请引以为重。”
    李克用闻言沉吟不语。
    扪心自问,他应是无法从草原上弄来那么多人的。
    北边五部,吐谷浑、鞑靼、室韦、回鹘、奚人,并没有那么听话。想要财货时,还会听从,合兵南下,为河东军助战。但若不想来,李克用也无法,毕竟中间还隔着大同军、幽州这两个藩镇。
    此番攻邢州,所带来的蕃部人马,主要以沙陀、昭武九姓为主,另有少量鞑靼。
    吐谷浑基本听赫连铎的,奚人摇摆不定,且面临着日渐强大的契丹的压力,室韦同理,也时不时被契丹抄掠,已经不太理会李克用的召唤了。
    也就鞑靼、回鹘可用!
    再数一数邵树德能用的蕃部。
    此人对羌种的统治几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山后党项、河壖党项、河西党项,几乎尽皆顺服,阴山蕃部中的契苾、浑氏、突厥等胡人也降顺于他,如今又收服了吐蕃这个羌种大户,“大发”之下,能拉出来多少兵?
    该称呼他为羌人之主么?
    李克用稳稳地坐在那里,但胸中各种复杂情绪翻涌不已。
    这几年,是真的很不顺。这些老牌藩镇,也是真的不好打!
    曾几何时,那种马鞭所指,敌军无不溃败的场面越来越难以见到了。
    昭义河北三州,被打得这么惨了,可就是不降。
    孟方立死的消息他能不知道吗?还用安金俊来报喜?
    安金俊并不知道,邢州人已拥立孟方立之弟、洺州刺史孟迁为昭义兵马留后,继续坚守邢州,对抗河东大军。
    安金俊还不知道,邢州人已经向宣武朱全忠求救了,请其发兵救援。好在魏博罗弘信不同意宣武军借道,汴兵才没出现在河北。
    怎生如此艰难!
    李克用站起身,烦躁无比,下意识踢翻了一张马扎。
    “兄长!”李克恭担忧地看着他。
    “一定要尽快攻下邢州!”李克用抽出横刀,寒声道:“谁不卖力,某定斩不饶!”
    “兄长勿要乱了方寸。”李克恭大声道。
    不知道为什么,李克恭突然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跟他讲邵树德的那些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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