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骑了一匹白马,跟在判官封渭后面,不紧不慢地出了朝京门,然后折向东南。
    东南边有怀远新城的水门,一条沟渠直通大河。不过这会河面封冻,航运暂歇,水门上的闸门也封闭了。
    大伙很快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座还处于兴建状态的集市。里面的房屋都已经建好,道路也修缮完毕,但外围的坊墙没有完工,暂时只有一圈木栅围着。
    坊墙外有军士值守,不过非衙军,亦非州兵,而是灵州新成立的一支部队,曰“税警”。
    灵州税警军额五百,恰好是一营,有马三百匹。待遇和衙军一样,月领粮赐两斛,一年有五次赏,训练也由都教练使衙门代管。
    税警暂由大帅直领。整个朔方目前共有三营税警,一在灵州、一在夏州、一在绥州,战斗力不错,几乎可以当衙兵看待。
    在与值守税警交涉完毕,并查验文书之后,一行人进了坊市,然后直奔一个前后三进的大院落,从临时打开的侧门进入。
    “强使君。”封渭又向出迎的供军使强全胜行礼。
    “封判官,东西可都来了?”强全胜看向马车上的箱子,问道。
    “三万银饼,皆在此间了。”封渭答道。
    强全胜闻言也不废话,直接吩咐人开箱点数。
    良久之后,供军使衙门的驱使官点计完毕,反复确认之后,强全胜在交割文书上签字画押。
    封渭见状舒了口气。
    三万枚银饼,终于交割清楚了。不是钱的问题,实在是大帅亲自交办,职责重大。
    “走吧,到里间说事。”强全胜道:“镇内的几位大豪估也在场,正好一起谈谈。”
    穿越一处连廊,众人来到了一处规制很大的厅堂内,里面已坐了十余位豪商大贾。韦庄一个都不认识,但封渭很显然认识其中大多数。
    “诸位。”强全胜清了清嗓子,看着厅内来自其他衙门的官佐和各州大商人,道:“大帅有令,从今年起,大宗买卖,统一至坊市内交易。”
    赵成与康佛金对视一眼。这是应有之意,为了更好地收税嘛。
    生意做到他俩这个程度,其实已经没必要逃税了。武夫们可不好说话,没钱了就要向你摊派,你偷逃的税多了,不但有危险,而且幕府没钱的时候,吃大户还是要吃到你头上。何必呢?小商徒逃税也就逃了,大商人往哪里逃?
    “坊市内各项买卖,统一记账,互相抵免。”强全胜又说道。
    “敢问强使君,如何个记账法,又如何抵免?”赵成问道。
    韦庄看了他一眼。听闻此人是大帅爱妾赵玉的族叔,他第一个起来问,颇堪玩味。
    “每个入场商贾,皆须在供军使衙门坊市分司处开具公函,曰‘账户’。每做一笔买卖,账户上列明进项和出项,由衙门派驱使官统一抄录誊写。进项、出项可互相抵免……”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清算银行体系。
    大宗交易,集中在一个地方进行。有人卖出了一批货物,列进项,买了一批货物,列出项。进项、出项可互相抵消,最后算结余。有结余者,供军使衙门补钱,有亏空者,到衙门交钱。
    当然了,结余者与亏空者私下里也可以进行交易,这就相当于借贷了,衙门不管,你们自己搞,全凭信誉。
    这其实是一种博览会、交易会式的贸易形式,以大宗交易为主。在中世纪的欧洲特别流行,国朝也有此类雏形,比如某州商人贩运货物到长安,卖出后,到本镇驻长安进奏院或有名的大商人那里领一个凭证,返回家乡后领钱。
    国朝的进奏院,在黄巢乱关中以前,是承担部分银行职能的。
    毫无疑问,这种交易模式,对商业是有极大的推动作用的,也利于官府收税。
    大商人,买卖动辄万缗钱。以会昌开元通宝为例,一缗八百钱,重六斤四两,一万缗钱,就是六万四千斤,长途转运,苦不堪言,风险还贼大。更别说,有些州县,根本就不允许铜钱出境,更是极大限制了商业交易。
    博览会的交易模式,众商人在“清算银行”内开账户,相当于互相转账,抵消支出和收入,统一结算,不但大大减少了对铜钱、绢帛这类货币的需求,也非常便利。
    铜钱,成色可不一定都一样,一直让商人很头痛。有些成色差的,摔地上直接一摔两半,谁敢收这种铜钱?
    绢帛其实也不好估价,因为花样、品相不一,价格差异很大,还有年份折旧等因素,都极大阻碍了商业交易。
    那么,交易会用什么货币记账呢?
    “敢问强使君,会期内各项买卖,用何物记账?”赵成又问道。
    韦庄暗哂,这人肯定是托了。
    强全胜点了点头,让小使们拿了铸好的银元,给每位商人分发了五枚。然后又有人拿了一些物事出来,置于案上。
    “朝廷给京诸司及天下诸州,分发秤尺,及五尺度、斗、升、合等样。”强全胜指着放在面前的度量衡器具,说道。
    度量衡器具,由朝廷太府寺督造,定期分发给天下诸道州,铜制。
    这其实是一种标准器具,朝廷下发,作为各州度量衡的标准。地方上再依样制作,在日常生活中使用。
    以权衡为例,朝廷有制:“以秬黍中者百粒之重为铢,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
    秬黍,是产于河东某处的一种农作物,以其为标准,中等个头大小的百粒重量为一铢。
    严格来说,不是很严谨。但这是古代,可以说很不错了,考虑得算是相对周全了。
    朝廷以此为基准,制作衡器发放至天下各州,作为标准。
    “此银饼曰‘圆’,重十八铢,银九铜一,便用此物记账。”强全胜说道。
    银元,其实是作为交易会的记账货币存在。但与中世纪欧洲人使用的假想货币(如马克、里拉)不同,这是有实物存在的。
    皋兰银矿所产之银,已经铸造了五万八千余枚,全部存放在支度司衙门。如今转了三万到供军使衙门,以备不时之需。
    一场交易会,一般来说会事先估算,大体上买卖是平衡的,并不一定需要支出多少银元。这三万枚,还真就是拿来应急的。
    当然,如果一场交易会结束,灵夏方面的商人还真的处于贸易赤字状态,需要补给别人钱,而银元又不够用的话,邵大帅会让人开一个证明。领此凭证的人,可在固定时间之后(比如秋收后),凭此证领取包括粮食、马匹、银元在内的各种东西,由开票证的供军使衙门兑付,可适当给一些利钱。
    如今中原战乱频繁,前来灵夏交易的商人,采购起皮子、杂筋、鸟羽、马匹之类的商品完全没个数。如果邵树德愿意卖十万匹马,甚至有人敢全吃下。
    在高烈度的战争中,马已经成为了一种消耗品,一场大战死个几千匹属实寻常。
    邵大帅已经准备让大通马行垄断诸牧监及蕃部的马匹贸易了。去年他扣扣索索,只卖了万匹马出去,但求购量达到了三万余匹——这帮杀才,现在打仗都这么狠了?
    对了,灵夏本地商人贸易有盈余的话,供军使衙门会按照等值银元给付铜钱、绢帛、粮食等硬通货。
    他们也可以选择把盈余存在供军使衙门,可以用来抵税、购地,或到下一次交易会时使用。
    整顿商业秩序,促进商业贸易,是邵树德想了很久的事情了。
    原因无他,为了收钱。商业交易行为越多,商税就越多,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如今阻碍商业行为的,一是战争,这个都好理解。第二个是各州限制铜钱出境,非常麻烦,一下子打掉了太多潜在贸易,阻碍了商品流通。第三个是铜钱、绢帛成色混乱,不好估价,结算困难,又黄掉了不少交易。
    推出以银元实物为基准的记账货币,在固定时间以博览会、展销会的形式,集中进行大宗贸易,比各种乱七八糟的民间贸易更规范、更方便、更安全。
    至于交易会上收取的那点商税,都是小事了——好吧,对邵大帅来说不是小事,不少钱呢。
    住税3%、除陌钱2%,外加特殊商品的榷税,比如即将征收的榷马钱5%,还有邵大帅在犹豫要不要搞的印花税——即印一些票据,可贴在交易凭证上,由政府公正,让商人们有点心理安全感。如果一场交易会的总贸易额能达到十万圆,那么幕府至少能收一万圆税,相当于1.5万缗铜钱。
    别忘了还有关税10%,进口、出口皆收税,吸引来的商人越多,关税总额越高。
    大商人其实不怕交税,他们怕的是做不成生意。一匹马,在夏州以三十余匹绢的价格买入,带回蜀中翻个几倍,一点不夸张。那点商税,笑死人了,毛毛雨啦。
    邵大帅为商人们提供安全的地点,提供记账货币和清算银行体系便利其交易,以展销会的模式将商人们集中起来,方便选购。如此多管齐下,希望商税能再上一个新台阶。
    没钱,真的寸步难行。
    十余万军队了,如果后面有大仗要打,这开销可不是小数目。
    另外,总是给军士们发羊做赏赐,也实在不太合时宜。多搞一些现金很有必要,希望能多吸引一些外镇贵金属过来吧。
    邵大帅的很多计划,不进行货币改革是完全进行不下去的。记账货币嘛,现在是有实物银元给你看的,万一哪天没实物了呢?
    第008章 纷至沓来
    离开坊市后,康佛金打算去求见灵武郡王。
    离春社交易会还有不到半个月,他已经遣人前往灵州,先调一批货北上。
    灵州八县,目前只有怀远县坊市被指定为唯一的大宗交易地点。
    不过听闻举办完今年的之后,明年的春季交易会可能会改到寒食节前后,以利用大河水运,方便往来客商及货物运输。
    用金银交易商品,对康佛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吐蕃统治下的河陇就是用这个,如今敦煌还在用金银交易,很少用绢帛。
    当然,主要是银,金比较少。
    据从西域过来的商人透露,如今各国都很缺金,但银矿开发越来越多,白银相对充足。
    康佛金曾经与高昌回鹘商人做过生意,“货币”主要是银碗、银瓶子、银盘。升斗小民甚至也用金银,比如“牛价银碗壹枚”。但银碗不好分割,有时候还得用粮食补价差,与朔方镇铸的银元差别很大。
    听闻这是邵大帅想出来的办法,这让康佛金很是感慨。银元,铸不铸其实都没关系,那就是用来记账的,不需要真的有。
    坊市里放一枚在那里给大家看看,充当个“秤”的作用就足够了。大伙交易时,在账户纸上记下“买某物出一千圆”、“卖某物进八百圆”,最后统一结算即可,是不是真的有银元关系不大。
    “唉,若不是身上压着一堆事,这次非得好好经营生意不可。”前往灵武郡王府的路上,康佛金长吁短叹。
    他是商人,但又不纯是商人。归义军张大帅与灵武郡王结成了儿女亲家,但有些不方便公开说的事情,还是得通过他这个私人渠道,比如张淮鼎的事情。
    康佛金很快抵达了郡王府,等待亲兵通传。
    邵树德今日恰好在府中。正在泡澡的他,听到侍女哥舒氏汇报后,拍了拍藏才少女王氏的裸背,从她后臀上下来。
    “康佛金来做甚?”曹氏、康氏两位粟特少女一起上前,替他仔细清理了一番,然后拿来了袍服。
    “康豪估支支吾吾,并未言明。”哥舒氏答道。
    “哼!定是归义军又出什么幺蛾子了。”穿好袍服后,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龙行虎步到了前厅。
    “拜见灵武郡王。”康佛金满脸谄笑道。
    “所来何事啊?”厅内挂了一张很恶俗的猛虎下山图,邵树德的虎皮交椅就在这幅画下面。
    “敦煌张仆射为表两镇亲近,打算送从弟张淮鼎到灵夏为质,不知……”康佛金小心翼翼地问道。
    邵树德闻言笑了。
    送至亲为质,一般来说是恭顺的表示。可把张淮鼎送来,能起到人质的作用吗?
    府中的人质可不少了啊!
    李孝昌之子李炅、东方逵之子东方复、赵俭之子赵业,还有个前天刚来的孟知祥——大过年的还昼夜兼程赶来做质,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
    “张仆射既要送质而来,就送吧。”邵树德无所谓地说道。
    张淮鼎多半在政争中失败了,这一点毫无疑问。
    失去了索勋这个大将的支持,阴氏、李氏这等墙头草估计也不表态,曹氏、康氏等粟特大族更是站在张淮深一边,张淮鼎大势去矣。
    “还有何事?”亲兵递上了一份公函,邵树德一边拆开,一边问道。
    “张仆射说,今岁大帅若出征,愿遣兵三千以助。”康佛金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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