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有五百里加急军报,泾原招讨使张濬大败,全军溃散。乱军已朝长安杀来了。”内廷女官面色惶急地说道。
    官家,只限于皇帝后妃及家人私下里的称呼,有些资历老的中官、亲王亦可。但在正式场合,没人这么叫。
    “什么?”圣人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不敢相信。
    额头上慢慢沁出了汗珠,顺着脸颊、鼻尖一路淌下。
    脸色煞白,甚至隐隐有些发青。
    渐渐地,圆睁着的双眼也失去了焦距,似乎陷入了某种极端的情绪之中。
    “官家,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乱军。”淑妃何氏也坐了起来,轻抚着圣人的背脊。
    圣人稍稍回过了一点神来。
    “都是张卿的错!”圣人的声音一开始有些嘶哑,不过很快就清晰了起来:“若将张卿贬谪岭南,可否安抚乱军,令其退去?”
    何氏摇了摇头,道:“官家,今可遣宰相一员,携金至乱军之中,发下赏赐。再言朝廷已调金商、同华、朔方等镇军士勤王,诸军汇集长安,山呼万岁。乱军得了赏赐,便没了死战之心,又畏惧他镇兵马,或可退去。”
    “对!对!此策甚妙!”圣人的脸上出现了点血色,激动地说道。
    何氏的手被捏得有些疼,不过仍笑语吟吟地看着他:“官家,大唐国祚绵长。军士跋扈作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列圣哪个没经历过?且放宽心。不过,还是应檄调外镇兵马入援,不然怕是济不得事。乱军入长安,可不仅仅是为了钱帛。”
    圣人定下了心来,一连串的主意也慢慢浮现在眼前。
    第038章 南下
    京兆尹孙揆带着千余名丁壮进了长安。
    他之前担任西征大军的供军使,忙得不可开交。长武城之役后,王师大溃,他知事已不可挽回,便策马驰回了长安。
    丁壮都是在长安、万年两县招募的,配了甲胄、刀枪,看起来倒也像那么回事。
    事态紧急,孙揆也顾不得得罪这个、得罪那个了,先入长安,保护圣人要紧。
    他当京兆尹数年,也不是混日子的,事实上结识的人不少。尤其是那些横行乡里的少年,以前一直是他重点打击的对象,而今全部招募了起来,编为一都,火速进城。
    如果有必要的话,甚至还要带着天子播迁,先东巡华州再说。
    长安城内的百姓还不知情,但高层已经从宫中提前得到了消息,于是纷纷准备车马,大包小包往京兆府北边的三原、富平等地躲避。
    也有人往南边的蓝田县跑,离山近,方便避乱。
    而他们一跑,消息自然无法隐瞒,很快便以一种令人诧异的速度在全城蔓延。
    等到了九月二十五日,随着越来越多的消息传回,大部分百姓终于知晓了:神策军泾州大败,全军溃散,泾师已杀向长安,欲兴师问罪。
    城内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当天夜里,就有很多坊市少年蒙上脸,手持利刃,违反宵禁命令,上街纵火劫掠。
    这些人,在巢军入长安后跟着一起抢劫。
    官军收复长安后,继续跟着一起抢劫。
    到底怎么说他们好呢?泼皮无赖可能都轻了,天生的贼胚。
    平康里之中,人心惶惶。
    赵光裔一脸晦气地回到进奏院。
    不过出门转了转,打探下情况,结果就被慌乱的人群给挤得站不住脚,不得不仓皇遁回。
    进奏院内有百余名器械齐全的武士,都是当年大通马行的护卫。
    关东诸分行陆续关闭后,大部分人转向河中、关中、三川一带,还有少部分常驻长安,保护马行生意的同时,也分出了一部分到进奏院,充作护卫。
    “赵邸官,我看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咱们把大门锁上,只留一个角门进出,静待事态平息吧。”刘三斗上前建议道。
    他在长安也有了不短的时日了,对闻名全城的坊市“浮浪少年”多有耳闻。
    这些人确实是个麻烦,但并不用过多担心。
    进奏院的这百余武士,别看都是四十来岁的“大叔”、“大爷”,但器械精良,战阵经验丰富,可比那些只敢好勇斗狠,不敢亡命搏杀的泼皮无赖强多了。
    有他们守着,进奏院确实可保无忧。但如果经常出门,难免有不周之处。
    “别锁。”赵光裔伸手止住了,道:“圣人早已下诏勤王,算算时间,大帅的先头部队也快到了,可能需要我们帮忙打探消息。另外,朝廷那边可能也会有事找来。”
    门外的大街上又响起了喝骂声。
    刘三斗神情一凛,下令道:“从即日起,两队人轮番守卫,不得懈怠。”
    “遵命。”
    “若街坊有难,能帮的也尽量帮下。”赵光裔补充了一句。
    呃,街坊好像主要是青楼女子……
    孙揆带着千余豪侠少年一路前行。
    又是泾原军造反!他心中满是无奈。
    德宗朝那会泾原军就搞过兵变,即浐水兵变。
    安西军出身的姚令言带着五千军士东出平叛,结果朝廷只供应粗茶淡饭,赏赐也没有,大头兵们火了,直接击鼓聚众,将阻止他们的姚令言用长戈叉了出去,从浐水杀回了长安。
    天子慌忙派中官前去安抚,并赏赐绢帛。军士们一听每人才赏两匹绢,更是火大,前去传旨的中使被箭射得落荒而逃,长安遂被攻下,圣人跑路奉天。
    泾原军,就没有消停过啊!
    来自畿县的豪侠少年确实比京城泼皮更能打,一路杀散两股人之后,孙揆抵达了大明宫。
    神策军都去哪了?他有些诧异。
    就算主力已在泾州覆灭,城内至少还有万余兵啊!怎么一路上没见到几个?
    “孙使君。”
    “孔相。”
    孙揆在大明宫前碰到了宰相孔纬,二人相顾皆叹。
    孙揆与张濬走得很近,孔纬是知道的。
    此番西征,孙揆担任供军使。王师败绩,虽然他的责任不大,但若真仔细追究的话,搞不好也要吃点挂落。
    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孔纬叹了口气,他也是支持西征的啊。
    “杜相已出京,带着十万匹绢。张濬被贬为连州刺史,圣人谓其无需回京,直去赴任可也。”孔纬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说道:“然乱军并未停下,还在往京师赶。五日前邠帅李延龄快马加急奏报,泾原军欲攻邠州,其率军士八千列阵,贼众惊走,往永寿县方向而去。”
    “永寿……”孙揆仔细回忆了一下。
    永寿离邠州九十里,永寿东南五十里,就是奉天县了,当年德宗巡狩的地方。
    过了奉天,四十里至醴泉,再八十里至咸阳。咸阳离长安也不过就四十里罢了。
    三百里的路程,以泾原军急迫的心情,其实要不了多久的。
    “各路勤王兵马何在?”孙揆突然问道。
    他有自知之明,手底下这千把豪侠少年吓唬人还行,真上阵厮杀的话,泾原军只需派出两三百军士,结阵杀来,他们就得溃散。
    能对付泾原军的,也就只有藩镇兵马了。
    “圣人已分派中使前往同、华二州,催促郝振威、王卞二人率军入援京师。此番谁能勤王立功,便可授镇国军节度使、潼关防御守捉使,领同、华二州。”
    孙揆面现惊容,这有问题啊!
    郝、王二人,不论谁当了镇国军节度使,都必定有一人要失去权力,他能甘心?
    若是当场作乱,岂不比还远在西边的泾原军更危险?
    这谁出的主意?还是圣人自己想的?
    “圣人亦派中使前往金州宣旨,升金商都防御使为节度使,令李详即刻将兵北上勤王。”
    这个还有点靠谱,但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孙揆看着孔纬,继续等他说下去。二人都明白,最重头戏的还没出场呢。
    “已有中使前往延州,诏朔方军入援。”孔纬道。
    “不是夏州么?为何是延州?”孙揆不解。
    “邵树德已驻兵延州多日。”
    “这贼子!”孙揆气得骂了一声。
    “山南西道、凤翔、河中、陕虢等镇亦有人去传旨。”
    河中、陕虢的王氏父子真的会来吗?孙揆不乐观。
    兴元、凤翔二镇,邵氏之党羽也,且远在西边,入京勤王是很难了,趁虚袭占泾原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朔方镇,甚至还可能从邠宁、会州一带出兵,攻打泾原三州。
    泾原军不可能没有留守兵力,但应很少,大部分人都急着来长安,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唉,不管此番能否平定乱军,泾原镇都没了。真是何苦来哉?闹出这么大一个乱子,到最后让邵贼捡了便宜。
    “圣人在做什么?”孙揆问道。
    孔纬看在二人同病相怜的份上,和孙揆说到现在,本不欲多言,可一看他身后那千余豪侠少年,又暗叹了口气,道:“正与西门宫监商议对策。”
    ※※※※※※
    长安通往振武军的通衢大道上,额外增加了马匹的铁骑军停下了脚步。
    该军五千战兵、五千辅兵,本来有马两万匹,邵树德特意下令,从飞熊军中抽调一万匹马,临时加强铁骑军,令其快速赶至长安左近。
    飞熊军在与河东骑兵的作战中损失了一千多人,河西幕府前阵子给甘州传令,从回鹘、粟特、龙家、吐蕃、鞑靼等部族中招募新兵补全编制——新兵原则上补入辅兵,辅兵中拣选精锐之士补充战兵缺额。
    马匹被征调后,银枪都就成了长枪步兵,只能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了。
    而铁骑军则一路狂飙猛进。从驻地甘泉县出发,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抵达了京兆府三原县。
    该县南下约一百一十里,可至中渭桥,过河再有二十里,便是长安了。对一人三马的铁骑军来说,这点距离根本不算什么。
    邠州那边已经传来消息,九月二十四日,泾原军路过邠州,欲攻州城。后见邠州军严阵以待,想着死磕不值得,于是就放弃了。
    邠帅李延龄送了一批军粮给他们,泾师收下后匆匆离去,双方心照不宣地完成了一次交易——拿了粮草便赶紧去长安发财,勿要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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