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让能飞快扫了一眼,暗暗思索。
    这份奏表应该早就写好了,如今才呈递上来,其间原因,不问可知。
    “陛下……”杜让能组织了下语言,道:“朔方劲兵,素来称雄。今既已至长安左近,当可无忧。只是,该如何封赏?”
    “邵树德保举朔方节度副使孙霸为泾原节度使。又置渭北镇,领鄜、坊、延、丹、同五州,以树德权知渭北节度事,俟讨平叛将郝振威之后,再行委任新帅。”圣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郝振威才得了节度使旌节没两天,居然就成“叛将”了,世事之离奇,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如此,臣明白了。”杜让能回道。
    郝振威得了镇国军旌节,但不思勤王,只顾围攻华州。这等人被降罪,也是咎由自取。
    这样看来,邵树德应是亲率大军去攻郝振威了。
    那个什么铁骑军、豹骑都,真的能击退乱军吗?
    第041章 土鸡瓦狗
    “这帮乱兵,怎生来得如此之慢?老子等了你三天!”十月初八,折嗣裕站在城楼上,仔细观察着正往长安城开进的泾原叛军。
    还算有点章法,没像当年中黄巢之计时乱七八糟一拥而入的难看模样,至少还维持着基本的阵型。
    “李将军,该出城列阵了。”铁骑军副使刘子敬看了他一眼,提醒道。
    李鐬(hui)抱拳行礼,转身下去了。
    除宫禁宿卫外,城内还有一些未逃散的禁军,总共三四千人,都被聚集了起来,马上就要出城列阵,阻挡泾原叛军。
    李鐬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那位折军使的用意,可如今——唉!
    “上御安远楼了!”城内突然有人喊叫了起来。
    安远楼其实是安远门城楼。
    国朝西出北行,必经此门,亦曰开远门。
    刚刚走到城下的李鐬闻言一阵激动,对已经整理完队列的军士们慨然道:“诸位都听到了,天子就在城楼上。列圣对神策军一向优容,赏赐倍给于其余各军,而今便到了杀敌报君恩的时候了。”
    匆忙聚集起来的这三四千人,主要来自平卢、武宁、易定三镇。募兵时都是淳朴乡人,可被那帮京中老油子一带,不知道已歪成什么样。
    不过到底与京城土生土长的军士不同,李鐬觉得他们还没完全堕落,还有的救。
    只是——
    当他说完动员的话,军士们好像并不怎么触动,脸上表情木然,完全没该有的感激涕零的样子。
    李鐬心下一凉,又道:“若打得好,圣人定有赏赐发下。”
    军士们脸上的表情这才丰富起来。
    这就对了嘛!你发钱,我卖命,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讲那么多作甚!
    三千多军士缓缓出城。
    百姓们都把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寄希望他们能够打败乱军。
    士人们唉声叹气,对此不抱希望。
    浮浪少年目光闪烁,就等着神策军大败之后,鼓噪作乱,大肆劫掠了。
    张钧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越靠近长安,部伍越难控制,军纪愈发废弛。
    大头兵们喜气洋洋,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城内,那里有着无穷的财富和女人。
    劫掠,现在已经提不大起他们的兴趣了。
    古来征战,为什么那么多将领喜欢屠城提升士气呢?
    尽情释放人性之恶。肤白貌美的贵女,不比黝黑黝黑的村姑带劲吗?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宰相御史,在他们这些低贱得仿如泥土般的军士面前瑟瑟发抖,妻女被无情玩弄,哭哭啼啼。
    玩完了还可以与别人交换,最后一刀斩了,舍不得的话就随便扛个公主皇妃、宰相之女回家给自己生娃。
    城里上到皇宫,下到民宅,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看谁不顺眼就杀了,或者让他给自己磕头,戏耍一番后再砍死。
    甚至就连高高在上的天子,亦可奚落取笑一番。
    到最后,圣人还得陪着笑脸给大伙发赏赐,甚至是封官许愿。
    抢一百个县城,都没抢一个长安带劲!
    “快!快!进长安!”
    “快点!”
    “张帅怎么还不下令?”
    “张帅何迟疑耶?届时你做宰相,我等当个军将就好了。”
    军士们不断鼓噪。
    张钧与张鐇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无力。
    “列阵!”总算还有一些军官有理智,连踢带打将大头兵们轰进队列。
    大头兵们好歹打了多年的仗,知道不列阵那就是散兵游勇,是人家盘里的菜,于是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勉强阵列完毕。
    乱军的规模已经扩大到三万七千余人!
    原因是一路上招降纳叛,又有不少神策军溃卒入伙,跟着一起去长安。
    张钧本不愿的,觉得这些人一门心思奸淫掳掠,只会是负担。但弟弟张鐇及幕僚陈讷都劝谏,认为现在需要壮大声势。并举了当年朱泚大肆征丁入伍的例子,认为光靠那五千安西军,是断然无法坚持那么长时间的。
    而且,他们现在可能还要面临正在赶来的各路勤王军的威胁,兵不够多可不行。不仅路上收编的这些人,城里的禁军士兵,将来亦可吞并,总之就是尽一切可能滚雪球,壮大本部力量。
    只要在长安站住了脚,泾原都可以不要!
    三万七千人,此时抵达长安城下的超过一万五千。从城头上看下去,黑压压一大片,无边无际,站满了旷野。
    也就长安周边地方大,不然这么多人还真不好摆开呢。
    圣人的脸色有些苍白。
    孔纬、杜让能以及新提的徐彦若三位宰相齐至,与北司的枢密使们一起,分列圣人左右,仔细看着城外。
    贼势滔天!
    三千多神策军排在乱军前方,就好像狂风中的树叶,随时要被刮得七零八落。
    宰辅们还算好,勉强站得住。
    国朝出将入相的体制,并没有严格的文武分野,武人可当宰相,宰相亦可出镇为节帅。总体而言,大佬们还稳得住。
    中层朝官,很多人在地方幕府里干过,也不太陌生,面色还好——这又是国朝特色,经常征辟地方藩镇的文职僚佐入朝为官,这其实也是那些没考上进士的文人的一条出路。
    但新进官员的脸色就煞白煞白了,他们是真的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尤其是那些新科进士们,有的刚娶了新妇,正是恩爱缠绵的时候,被大头兵们掠去,肆意挞伐,转手于多个军营之中,最后下落不明?
    进士新贵们的脸色,现在就和圣人一样白。
    “杀!杀!杀!”叛军已经整队完毕,怒吼声直冲城楼。
    圣人只觉腿有些软,西门重遂和孔纬一左一右,隐蔽地扶了一把。
    “贼军进攻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西门重遂、孔纬同时回头。
    中官们“部伍整肃”。一会若有不谐,他们就会护着圣人回宫,然后与乱军谈判。
    中官们会武艺的比例不低,北司有专门的训练机构,还有教他们读兵书的地方。
    孔纬皱了皱眉,刚才应是翰林院那边有人经不得吓,乱叫出声。
    泾原军排出的是个方阵。
    大阵缓缓前行。
    七十步之外,一波箭雨射出。
    神策军阵脚动摇,喧哗声渐起。
    西门重遂恨恨地一拍城墙,将士们都不愿死战么?
    五十步,又是一波箭雨。
    不少人开始逃跑。
    “临阵溃逃者,皆斩!”李鐬带着亲兵,也顾不得指挥了,直接冲过去拦截溃兵。
    但他拦得住这里,拦不住那边,溃兵越来越多,连带着原本还想厮杀的军士也胆气皆无,直接扔了器械,转身就走。
    “神策军跑啦,追!”
    “长安是咱们的!”
    “一会都别跟我抢,老子是副将。”
    “滚你妈的,凭什么不抢?先到先得。”
    随着神策军的崩溃,乱军顿时陷入了癫狂,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便追了上去。
    “前阵追敌,百步为限,后整理……”张钧刚下了一半命令,突然间顿住了。
    在他的视野中,泾原军士兵们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追着神策军的屁股,直朝安远门冲去。
    这已经超过了正常的追击速度!
    万一遇到阻遏的敌军,没有合理分配好体力,还能再战吗?
    而且阵型越来越散乱,再不复之前的整肃,几乎就要完全崩掉了。
    而随着他们的前冲,中军、后阵、左翼、右翼、散队、游阵的军士也纷纷鼓噪,害怕好东西被别人抢了。
    “怎么还不下令?”
    “张帅快下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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