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两人都看着他,便道:“大帅令我部整备器械、粮草,做好移屯华州的准备。”
    高仁厚有些愕然,任遇吉则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
    早晚有这么一天的,或早或晚罢了。
    他已经可以确定,大帅在思虑良久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弃入蜀,向中原用兵。
    这个决心可不好下啊!
    攻拔蜀地,可得大量人口、财货。成强秦之势是不可能的,因为秦国可以轻松利用蜀地的粮食,但自地震令汉水改道之后,无论是西魏还是北周,都无法利用蜀地的粮食了,钱帛的运输成本也剧增,价值大打折扣。
    但不管怎么说,蜀地富庶,攻之仍然是有利可图的。
    若大帅的嫡长子再大个十五岁以上,或许南下蜀中是最好的选择。
    但大帅担心有人自立,这就没办法了,这年头风气就这样。
    没藏结明也看出来了。虽然他是党项人,但这些年在妹夫的劝说下学习不辍,读了不少书,也经常让聘请的汉人幕僚讲史,对如今朔方军的战略有清晰的认识。
    简而言之,大战略就两个方向,入蜀还是向中原用兵?
    他是支持入蜀的。
    先易后难,先控蜀地,得其财货,以养西北劲兵,然后再收服金商,东出潼关,攻王重盈父子,占领河中、陕虢。
    这事得劝一劝大帅!
    高仁厚在愕然之后便没什么表情了。
    事实上攻蜀,注定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不会得到重回蜀地的机会,除非天下局势已经明朗。
    灵武郡王定然是没法亲征蜀地的,甚至都无法调遣多少兵马入蜀。
    十五万朔方军,八成以上要布防在关中、关北,顶多遣一将带两万人左右入蜀。
    蜀中那么多诸侯,两万人是没法平定的,势必要在蜀地招降纳叛、招兵买马,且要给这位大将全权,不能有掣肘,这就给了别人自立的机会。
    人是经不起考验的。
    “没藏军使、高副使,既然大帅并未明说何时移屯华州,那么这军营还是得修。”见二人都不说话,任遇吉突然笑了起来,道:“而且还得修得很好。听闻大帅在与长安几位相公们谈盐利的事情,或想在河中盐利上动脑筋。此为河中府之大进项,若谈成了,王重盈或要恼羞成怒。”
    没藏结明笑了。一年几十万缗的买卖,可抵一个大镇的收入,得罪王重盈又如何?
    “当然要修。蒲津关三城皆在河中手里,若其遣兵来攻,我辈措手不及,岂不误了大事?”没藏结明说道:“高将军,你觉得呢?”
    “此事军使做主即可,某想看看义从军的儿郎们。”
    高仁厚沿着队列一步步走过去。
    全军八千人的目光几乎都盯在他身上,但他毫无所觉,泰然自若。
    他看得很仔细。
    军士们体格高大,站姿也不错。更兼衣着整洁,甲胄齐全。
    尤其是横山都,三千人之中,竟然半数身披铁甲,比例如此之高,委实让人惊讶。
    这几乎就是一千五百战兵人人有铁甲了,横山都重甲步卒,竟如此受重视?
    “真乃壮士。”高仁厚停在一名身材极其高大雄壮的山民面前,问道:“投军几年了?”
    “三年。”山民不卑不亢地答道。
    “家中可好?”高仁厚又问道。
    “过得去。”
    “还住在山上吗?”
    “住夏州,尚未来得及搬去灵州。”
    “异日出征,只需奋勇拼杀,搬去灵州易如反掌。”高仁厚笑道:“若有人昧下你的功劳,径来找某便是。”
    ※※※※※※
    “汝家中有几人?”
    “六人。”
    “可过得下去?”
    “甚好。粮赐、军赏,一个不少,便是不种地,赖此亦可为生了。”
    “能有这日子,是大帅呕心沥血,诛杀贼寇,扫平群丑得来的结果。若换个方镇,日子未必就过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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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过人吗?”
    “不曾。”
    “后面若征讨贼寇,有你效命的机会。”
    “何时征讨贼寇?某快等不及了。”
    “这要看大帅了。”高仁厚道:“镇内大事,只有他能做主。”
    ※※※※※※
    高仁厚一边走,一边看,渐渐到了最后一列,心中也渐渐有了谱。
    这支军队不错,比他原来带的兵强多了。而且器械、甲胄齐全,人有一股子凶悍劲,多年整训之下,纪律也有了,此可称劲旅。
    “确为雄壮之师。”巡视完后,高仁厚回到阵前,向没藏结明行礼道:“军使带得一手好兵。”
    “要么是桀骜不驯的吐蕃,要么是自视甚高的山民,多年下来,才算粗粗有了模样。”没藏结明笑道:“今有高将军前来,日后队伍应更好带。”
    “移屯华州,说不好就要上阵厮杀,训练有素,总比诸事无备的强。”高仁厚说道:“这渭北五州之地,未来风起云涌,非得强兵猛士镇守不可。”
    猜到大帅的战略方向后,三人都知道,渭北五州的地位将急剧提升,甚至可能还要超过北边的胜州。
    从关中东出的话,第一个阻碍就是王氏父子的河中、陕虢二镇。
    但李克用的反应将至关重要。
    大帅如何说服李克用,让他相信朔方军对河东没想法,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或许,使者已经在前往晋阳的路上了吧。
    第009章 局势
    七月盛夏的夜晚闷热异常。
    作为义从军副使,高仁厚当然不用如同军士们一样在毬场上被蚊子咬,他还是有住处的。
    已经亥时了,仍然在就着油灯翻阅档籍。
    义从军这支部队的来历,他以前只知道个大概,现在翻阅了军史及其他籍册,算是明白了脉络。
    居然有人说这是杂牌!杂牌能有这么多铁甲?
    高仁厚也是从低级军官一步步起来的,军营那点事当真如掌上观纹,一清二楚。
    义从军两都,横山都三千人,战兵一半,人人披铁甲,选的都是身高体壮的横山党项勇士。野利、没藏,更是大帅姻亲,非常受信任。
    青唐都五千众,乃拣选青唐吐蕃降人精壮入军,是大帅另一重身份下的“臣民”。
    “老夫此番上任,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啊。”放下籍册后,高仁厚笑了笑,神色云淡风轻,似乎心情一如往常,并无什么担忧。
    “明公心志坚如铁石,自不会为小人所扰。”幕僚杜晓说道。
    杜晓是宰相杜让能的次子,年岁不大,还不到三十。考了几次进士了,至今还没考上,本还在家温习功课,准备再战呢,结果父亲让他到灵夏“游历”一番。
    这个游历嘛,大家都懂。杜晓很快就被朔方幕府聘用,然后派到高仁厚身边,帮着处理文书方面的事情——如果有赞画军机之才,当然也可以,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机会了。
    而杜相公也属实有意思。现在还在朝堂上时不时说邵树德的坏话,结果暗地里派了二儿子到朔方幕府谋职,圣人若是知道了,还能信任他吗?
    听闻朝廷最近从各藩镇幕府中征辟了一批文职僚佐入朝为官,看样子也是对京中朝官的水平有些失望。杜相公此举,大概是心灰意冷吧?
    “军中武夫,凭本事说话。”高仁厚听杜晓这么一说,便笑了,道:“老夫亦知过往有些事做得不妥当,但我老了,不想改了。大帅既如此信重,老夫还有什么好说的,异日南下华州,定然为大帅攻取陕虢。”
    杜晓但笑不语。
    义从军军使可是大帅的姻亲没藏氏,高将军如此豪言壮语,怕是会惹其不快,以后少不了为他转圜化解。
    听闻当年陈敬瑄派高将军攻伐东川,许其节度使之位,其实也就随口一说罢了,并不是真想让你和我平起平坐。
    但高将军统兵才能不错,攻下东川后,竟然没有请辞,而是大大咧咧地受了节度使之位,让陈敬瑄起了杀心。偏偏高将军还不自知,对陈敬瑄没有丝毫防备,直到两镇交恶,还想着化解关系,和睦如初,这处世之智慧实在一言难尽。
    “明远觉得如今中原局势如何?”高仁厚打开了窗户,让屋外的凉风吹进来。
    老高年纪不小,火气倒挺大,这夏夜委实太闷热了一些。
    “朱全忠狂飙猛进,李克用左右为难,李匡威贼心不死,杨行密静待时机。”杜晓答道。
    高仁厚没问他为何只提这四人,事实是明摆着的,就这四人有进取之心,其他人或者只想割据一方,或者想进取,但受限严重,无力为之。
    “继续讲。”高仁厚坐了下来,说道。
    “朱全忠实力最为强大,兵比大帅还多,兖、郓、徐三镇,危若累卵,非其对手。破此三镇之后,便有两个方向,一者南侵淮南,二者北伐魏博。”
    “为何不是先攻河东,再伐魏博?”
    “伐魏博,便是为了攻河东。先剪除克用外围羽翼,将其逼回河东,然后再数路出师,一举攻拔晋阳。”
    “李匡威有何贼心?明远可知?”高仁厚用考较的语气说道。
    “河北三镇,上上下下,数代联姻。艰难以来,更是多次联兵抗衡朝廷。幽州兵精粮足,户口繁盛,更有草原蕃部提供战马,实力在三镇中首屈一指。镇州王镕年少,匡威轻视,言辞多有托大,以长辈自居,一直想着吞并镇冀,随后再谋易定、魏博。若让其掩有此四镇之地,便是全忠亦不敢轻撄其锋。”
    “宣帅杨行密,善抚百姓,然兵不精粮不足,屡战屡败。今岁以来,孙儒举淮、蔡之兵渡江南下,田頵、安仁义数战皆北,挡不得蔡兵一击,行密治下各城闻蔡兵至,皆望风自溃,不敢言战,最后还是靠着大水退了蔡兵。其人,尚需静待良机。”杜晓又说道。
    孙儒在淮南祸害得实在太厉害。饿殍遍野,人自相食,竟然无财力养军了,于是只能去江南劫掠。
    蔡兵勇悍,杨行密、钱镠被杀得惨败,各部奔溃。
    前阵子孙儒进攻行密老巢宣州。行密凑了最后三万兵,决死一战,结果还是大败。本来又要跑路了,结果老天爷发威,难得一遇的洪水淹没了蔡兵营地,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兵。
    杨行密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不然他这个宣歙节度使也将地盘尽失,名不副实。
    孙儒退兵后,杨行密壮着胆子攻滁州、和州,当地留守蔡兵一降一走,声势稍振。
    杨行密,是有才能的,但兵太差了,这是他的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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