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王瑶嫉妒地看了一眼王珂,王珂紧闭嘴唇,凝眉苦思。
    翌日一大早,天空密布铅灰色的阴云,雪下得愈发大了。
    河东县的大门早早打开。
    旗幡、旌节出现在大街上,这是节度使出行。
    陕州王珙之事,已经遍传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大伙忙不迭地躲开,免得触怒一个丧子老人。
    多辆囚车跟在队伍后面。
    朱简与其妻张氏同囚一车,披头散发,沉默不语。
    朱友能则东张西望,欲哭无泪。事到如今,再傻都看明白了,王重盈根本不打算放过他们,将死矣!
    雪天出行,颇为不便。队伍行了半天,方至野外一处,乃王氏坟园。
    “把人拉出来。”王重盈披着裘衣绵服,脸色苍白,但精神却不错。
    军士们打开囚车,将朱简夫妻二人拎至一座新修的坟前。
    王重盈抬头望了望天,良久无语。
    “动手吧。”
    有军士应命,死死按住朱简。朱简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仿佛已经认命。
    一人上前,直接拿刀剖开朱简的胸腹。朱简痛得大声惨叫,血流如注。
    “息子看看此人心肠是否黑的。”王重盈喃喃自语了一句。
    北风呼啸,雪花飘落,朱简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胸口热气腾腾。
    朱简死后,又有人拿来白绸,套在其妻张氏脖上,死死勒住。张氏手脚扑腾了好久,渐渐了无声息。
    囚车里的朱友能直接吓尿了,北风都吹不散那股腥臊味。
    武夫的残暴,他是见识了,最可怕的是,这种残暴会落在他头上。
    王重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只觉浑身乏力。
    “将此人剐了吧。其余诸囚,不论男女老少,尽皆斩首。”说罢,他有些意兴阑珊,亦有些哀伤。
    昔日将常行儒带到墓前祭拜亡弟,今日又血祭息男,王家何如此多难也!
    ※※※※※※
    茫茫雪原之中,王珂很快来到了晋阳。
    李克用刚刚北征归来,大破幽州、大同联军,俘斩万余。赫连铎死守城池,不敢出战,幽州军伏尸十余里,算是大大出了一口恶气。
    若非天寒地冻,道路难行,他甚至要一路杀到范阳去,诛灭李匡威满门。
    但今年天气奇寒无比,便只能作罢了。班师之后,在晋阳斩杀了匡威之子仁宗,让燕人涨涨记性。
    “拜见陇西郡王。”王珂一上来便行大礼。
    李克用高坐于上,军府将佐分列左右,都把目光盯在王珂身上。
    王珂额头汗水隐现,话都说不太利索了:“伯父遣我至晋阳,愿依附陇西郡王,自今往后,但有令出,无有不从。”
    “那是你伯父的意思,你的意思呢?”说实话,李克用当年就觉得王珂性子软弱,在这个武夫乱世之中活不下去。时间过去数年,即便当了行军司马,多有历练,但看起来仍然是一副扶不起来的模样,让他很瞧不上。
    但怎么说呢,可以瞧不上王珂这个人,但不能瞧不起他的身份。
    观王重盈所为,将两个年长的亲生儿子全打发到外地,独留侄儿王珂在河中当行军司马,很明显是要传位于他了。
    而且根据打探得来的消息,河中军府诸将也早已知晓了这个消息,都已经默认王珂会在王重盈去世后继任河中节度使。
    这地位就很稳了。
    “某亦愿依附陇西郡王,指日月为誓,永不相叛。”王珂大声说道。
    河东诸将都面有喜色,盖寓更是频频眼神示意李克用。
    李克用压下心中厌恶,道:“王司马且坐,陕虢之事,王仆射可有什么说法?”
    李克用不是傻子,当然知道陕州兵乱之后,如今实际做主的是谁,不是那个自封留后的李璠,而是他的“好义弟”邵树德。
    北征之时,李克用的心情就很低落。带着六万大军南下,被朱全忠所阻,但邵树德率军出硖石,连战连胜,为何会这样?是不是被邵贼骗了?
    “伯父尝言,陕州兵乱,乃朱全忠唆使,邵树德坐视,致有此果。今欲上表朝廷,念在王氏平巢贼之功的份上,请兼保义军节度使。”王珂说道。
    他头低垂着,不敢看李克用,只回话。
    “怕是朝廷不会令王仆射如愿。”李克用突然叹了口气。
    这些年东征西讨,都打的什么名堂?
    树德年年征战,十年并了十镇,全忠亦据有中原十七州,实力增长极为迅猛。
    河东打到现在,不过得了昭义五州、大同一州(蔚州),地盘都不够手下大将分的。
    差别何如此之大?
    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财货众多,实力强劲,若能依附,或能稍稍抚慰心情。
    这个地方,也可以极大牵制树德,作用太大了。
    盖寓狂打眼色,几乎就要开口说话了。
    李克用又看了一眼王珂,脸上神色变幻许久,终于道:“吾闻王司马之妻病笃,可为真耶?”
    王珂愣了一下,抬起头来,不过却迎来了李克用凌厉的目光。
    他吓得把原本想说的话都吞了进去,嗫嚅道:“病很久了。”
    “那便好,回去准备准备吧。”李克用不想再和他多话了,转头点了一将,道:“嗣昭吾儿,过几日,你便领军护送王司马回河中。”
    “遵命。”李嗣昭出列答道。
    第048章 解斗
    天降瑞雪,预示着明年或是一个丰年。
    李璠表面诚惶诚恐,暗地欣喜若狂地住进了节度使府,邵树德则临时住在王氏老宅内。
    血迹早就清理干净,人头也被取走埋掉。
    王珙残暴嗜杀,但凡他的仇人,都要被斩下头颅,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家中,不知道收藏了多少头颅,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所谓的仇人。
    “洛南道之中,军士们甚是辛苦,冬衣、酒肉、柴炭断不能少。”王家老宅现在成了办公场所,各处文件如雪片般飞来。
    军府的、幕府的、供军使衙门的、教练使衙门的、都护府的、关北诸州的,以及驻陕、虢、华三州军队的……
    赵光逢已经从长安赶了回来。
    把他打发到那里,主要是为了陕虢华设镇的事情,但如今已然起了变化,再留在长安,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来处理公务。他手下管着二三十号人,老交给副手郭黁不好。
    粮料使朱亮连连应是,旋又道:“大帅,硖石县那边,有党项山民口中怨言,出征数月,所获无几,是不是要……”
    “人家跑了上千里地,确实没得到什么财货,说两句还不行了?”邵树德看了朱亮一眼,道:“冬至、元旦赏赐发下之后,上元节加发一次吧,无需多,一人赏一匹绢、一缗钱。李璠送了部分钱过来,还不够,让王卞再出点,关中摊派一些。绢帛就从兴元府刚送来的獠布里出。此番出征全军皆有,汴军压到硖石县了,将士们也在拿脑袋拼。”
    “遵命。”朱亮应道。
    硖石县如今屯驻着不少大军,其他还好说,那万余横山党项山民让朱亮很不满意。
    其实就是百姓!
    甲具甚少,器械五花八门,纪律也有些散漫,征召之前,怕还在山中牧羊种青稞呢。这样的兵,也就只能守守城,朱亮觉得给他们太好的待遇太亏了。
    “征战天下,精兵要有,一般的军士也不能缺。”邵树德仿佛猜出了朱亮的心思,告诫道:“你让铁林军去守硖石诸堡寨,不是大材小用?让武威军去镇守潼关,不是浪费?”
    将粮料使打发走后,邵树德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汴军尝试着攻了下硖石县诸关隘,发现太吃亏,现在已经放弃了。
    有斥候前出侦察,得知朱全忠征发河南府、汝州、郑州等地百姓,趁着冬季农闲大修关隘、堡寨,竟然与夏军所做的一模一样。
    这帮杀才,也不怕这严寒天气!
    侧翼战场,汴军在山里也不好受,总共就数千人,下雪之后便撤了。开往洛南道御敌的天雄军进驻了玉城县,陕虢军三千余人则伐木为栅,堵住最好走的几条路。
    其他的,也管不了了,汴军爱大冷天的钻山沟就去吧。
    汴军目前占了虢州卢氏县。
    这是一个相当发达的洛水河谷农业县,人口不少。从地理上来说,去洛阳更方便,但行政上却属于远隔重山的虢州。朝廷给诸道、州划分地盘时,也挺有心机的。
    与宣武军的战事,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差不多暂告一段落了。
    今年虏获了大约十三万河南府百姓,其中抵达华州、渭北两镇的约六万,全部分配荒地,让他们抓紧时间整饬出来,明年开春后还来得及种一茬粮食,甭管收成如何了,能有的收就不错。
    抵达胜州的大约三万四千多人,同样分配土地,就是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明年的春播了。
    人口,素来是最宝贵的资源,征战天下,离不开人。
    腊月底的时候,宰相杜让能终于抵达了陕州,邵树德将陈诚、赵光逢两位高级幕僚喊来,一同接待。
    “灵武郡王玩得好一手假道伐虢。”甫一见面,杜让能便责道。
    “杜相此来,必有以教我。”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陕虢战事方炽,关东财货积压陕州,老夫不得不来催一催。”杜让能叹气道。
    事到如今,有些事也不必藏着掖着。
    邵树德打下了如今偌大的局面,是人都看得出来已经不可制,再说假话没有意义,何况是在如今这种私下场合。
    “今岁财货,开战前便已运抵陕州,月余前某已让人放归,难道是有短少?”邵树德问道。
    “今岁的有了,明岁的呢?”杜让能摇头道:“明岁这陕虢,是否还要开战?若开战,河运会否停摆?”
    “明岁纵有战事,于漕运何伤?只要全忠不断汴水饷道,某亦不会截断。”
    得到这个承诺,杜让能倒也还算满意,接下来他就得去汴州找朱全忠说道说道了,就是不知道一贯以忠臣面目示人的全忠会是怎么个说法。
    “陕虢这边,灵武郡王打算如何收尾?”
    “陕虢军中推李璠任留后,某亦不好多说,朝廷不妨顺水推舟,正式下诏任李璠为保义军节度使。”
    杜让能深深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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