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某觉得,徐镇之事,今后还得持重为主,南连行密,北连二朱。我家主公再从陕虢、唐邓两路发动,朱全忠忙不过来的。”封渭放下酒樽,情真意切地说道:“全忠太贪,不给人活路,弄得四面皆敌,只要我等同心协力,何愁全忠不破?”
    时溥停下了摸索,将刘氏推倒在地,沉吟道:“我已恶了行密……”
    “司空勿忧,我家主公定会为你二人开解,都是小事。行密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定会尽释前嫌。”封渭说道。
    “那就有劳了。”时溥拱了拱手,道。
    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徐州如今这个情况,确实已到山穷水尽,比朱瑄还不堪。宿州被丁会占据,濠州已降,泗州张谏心思难测,即便不降全忠,也未必会听他的话了。单靠徐州一地,随时可能败亡。
    “司空客气了。”封渭笑了笑。
    徐镇,确实是三镇之中最危险的,也是被打得最惨的。如果不南连杨行密,封渭觉得他们撑不过一年。
    朱瑄、朱瑾兄弟,这次采取了非常务实的策略,不寻求与汴军的决战,以守为主,虽然还是被打得灰头土脸,但并未伤筋动骨。
    濮州,至今仍好好地立在那里,朱全忠围城日久,却拿它没有办法。
    数月时间内,唯一像样点的胜利就是在济水之畔击败了朱瑾的援军,让他败退回兖州。
    只要朱瑄、朱瑾不败亡,牵制朱全忠三万左右的军队问题不大,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武宁时溥,唉!怕是没有太强的牵制能力了。
    丁会那两万汴军之所以还没退走,主要还是存着夺占徐州的心思。现如今,双方在徐州外围的交手,其实主要是武宁军对阵寿、濠、宿三州的降兵了,汴军压阵,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获得胜利。
    封渭冷眼旁观,知道徐镇已经油尽灯枯,他之所以还愿意来这边,还是想尽尽人事罢了。
    “听闻朱贼攻郓镇不顺利,遂命捉生军大肆掳掠,尽迁濮州百姓而还。若都这般打法,天平军能坚持到几时?将士们哗变起来,朱瑄怕是也压不住。”一徐州幕僚突然说道。
    时溥瞪了他一眼,直欲作色。
    幕僚缩了缩头,不敢再说了。
    “无妨。”封渭笑道:“我主已得唐邓之地,只要整顿完毕,便可出兵北上、东进,攻伐汝、蔡等州。全忠若东征,咱们便把淮西打烂。全忠若出兵淮西,兖、郓、徐三镇可出兵攻曹、宋、宿等州。如果杨行密够胆,亦可北上打寿、楚等州。全忠大窘,时间一长,定然败亡。”
    时溥听了哈哈大笑,赞道:“灵武郡王真乃当世英雄,某服矣。便要这么打朱贼!若破了汴州,某还想将全忠妻女抓来,享用个三天三夜,看他羞也不羞。”
    诸将闻言哈哈大笑,纷纷举杯痛饮。
    方才说话的那个幕僚则有些忧心。有人在西线策应,本是好事,但怕就怕激起了这帮武人的贪欲。本来好好防守还能多守一段时间的,结果你自以为能占便宜,主动攻入朱全忠的地盘,然后损失惨重,最后死得还更快些。
    另外,这帮天杀的武人也太粗俗了,动不动淫人妻女。
    他是昔年讨巢贼时都都统王铎的族人。收复长安后,王铎仕途不顺,被田令孜打压,出镇滑州,任义成节度使。他凭借自己的威望和人脉,帮了朱全忠很多忙,让他安然渡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间。
    后改任河北义昌军节度使,之官的路上,经魏州时被乐从训所杀。原因就是王铎身边带了很多姬妾,非常貌美,兼且衣着华丽,数量——呃,数量也有些多,站成了一长排,供王铎欣赏把玩。后来全被魏博军士抢走了,不知所终。
    这帮武夫,脑子里不是钱就是女人,指望他们有点眼光和计谋,实在太难了。
    一行人吃喝直吃到了夜中时分。
    仆人送上来一盘又一盘的肉,酒也一坛又一坛送上来,门外值守的亲兵也跟着沾光,大口嚼吃,兴高采烈。
    兴尽而散之后,封渭在时溥亲兵的护送下,往驿站而去。
    不知何时,冻雨已经变成了雪,寒风也变得更加刺骨。
    道路两旁时不时出现僵卧在地的饿殍,这都是从城外涌进来的徐州百姓。
    风不调雨不顺,还天天打仗,徐镇农田荒废大半。百姓衣食无着,便只能涌进城里乞讨。
    但城内又有多少余粮?别说普通百姓了,富户都饿得眼睛发绿,如今就是有钱都买不到粮,如之奈何。
    唯有军士家中还有吃食,但他们也只能勉强吃饱,没有能力接济他人。
    上个月有衙将带军士们出城劫掠百姓,所得也很有限。
    村落荒废,白骨蔽野,坟草萋萋,哪来几个民人可供劫掠呢?
    百姓们要么南下杨行密的地盘,要么逃往朱全忠治下的州县,因为汴军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并组织饥民在宿州兴修水利,恢复生产,同时打出了三年免赋的旗号,非常吸引人。
    封渭看了心事重重。
    平心而论,与善待百姓的朱全忠相比,朱瑄、朱瑾、时溥三人就太差劲了。朱全忠没攻过来之前,他们就穷奢极欲,四处刮敛,欺男霸女。仗打起来之后,农事荒废,这赋敛就更加沉重了。
    若不是能牵制朱全忠,封渭根本不想与他们有任何来往。
    联想到大帅有朝一日定鼎天下,如果二朱、时溥侥幸活命,并献地投诚的话,说不定还能封个爵。史书上对这三人,多半也会美化、粉饰,帮他们遮掩劣迹。
    简直离谱!
    回到驿站后,封渭、韩全诲二人相对而坐,一时间皆无睡意。
    “封使君何时回返长安?”出来时间不短了,虽然收了朱瑄、朱瑾、时溥塞来的诸多好处,但韩全诲没昏头,知道该回去了。
    “韩宫监先回去吧。还是原路返回,全忠已退兵,这条路还算安全。”封渭说道。
    “封使君还欲留在徐州?”韩全诲有些惊讶:“徐镇这个样子,咱们也见识了,旦夕可灭。留在徐州,与时溥俱死而已。若有兵乱,说不定还会为乱军所执,献于全忠。君之身份,对徐镇降人来说岂不奇货可居?”
    “韩宫监多虑了。”封渭笑了笑,说道:“来徐镇之前,我还想看看时溥能不能和二朱一样,振作一番。如今看来,他的家底比朱瑄都不如,遑论朱瑾。我若是朱全忠,定先攻徐州,剪灭一镇再说。”
    “那你还留在此处?”韩全诲不解了。
    “谁说我要留在徐州?”封渭看了他一眼,道:“我欲往青州一行,会会王师范。”
    韩全诲愕然。这手伸得可真够长的!就是不知道宣州杨行密那里有没有派人,以灵武郡王的性子,应该也有使者前往。
    杨行密好旺的气运!
    击破孙儒之后,宣、歙老巢得保,浙西的润、常二州也控制在手里,下面应该就要在江北扩大地盘了。这对朱全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043章 宣州
    杨行密的祖坟被人扒了!
    庐州刺史蔡俦,本来是杨行密的部将,但因为自家老大被孙儒打得太惨了,于是很光棍地投靠了孙儒,仍当着庐州刺史。
    与他一同投降的还有与舒州刺史倪章。这俩货也没想到孙儒居然会稀里糊涂败给杨行密,现在要被秋后算账,他俩没办法,只能联合起来举兵相抗。同时将官印送往汴州,求朱全忠发兵相救,朱全忠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可能是还想看看能不能结好杨行密,于是收了官印,但拒绝发兵相救。
    杨行密收到朱全忠的牒文后,得知这两人求援汴州的事情,于是给朱全忠回信感谢,遣大将李神福率军征讨蔡、倪二人。
    此时大军已经出发,杨行密亲自送行完毕后,又回到了宣州府衙之中。
    杨行密的卖相还是很不错的,高大魁梧,不怒自威。
    据说可以举起百斤重物,气力惊人,但让人感到惋惜的是,武艺一般,可能因为年少时家贫,没能得到良好的传承训练。
    参加过农民起义,后来当兵,被派到灵州戍边,戍期满后返回庐州,因为没有背景,又要被第二次派到灵州当防秋兵,愤而杀人造反,终于当上了庐州刺史。
    随后一路与各方势力大战,历经九年,终于成了淮南乃至江南最大的军头。
    可一眨眼,就已经四十一岁了,鬓已星星也。
    其中辛酸,说起来都是泪。起点太低,等你混出点名堂的时候,往往已经一把年纪了,再有雄心壮志,也抵不过时光的无情。
    从刺史到身兼两镇节度使,也就花了八九年的时间,但当上刺史这一步,却花了更长的时间。
    公平吗?很公平。
    这年月,除了少年继位的王镕,大部分军头都是草根或低级军校出身,他们注定要为了进身之阶耗尽最宝贵的年华,甚至把身体搞坏,以至于寿命不长,五十余岁就溘然长逝。
    少年就得掌大位,挥斥方遒,在这个年代几乎就是一种奢望。
    到处都是藩镇,到处都是武夫,谁也不服谁,导致了惨烈的竞争。大量英才中途陨落,或者一辈子得不到机会,少数幸运者突围而出之时,却已是迟暮之年。
    一句话,武夫之间卷得太厉害了!
    天使已经来过了,四十一岁的杨行密终于身兼两镇节度使,即宣歙、淮南二镇——南朝宋开国皇帝刘裕也是在这个年纪才第一次获得统领几千人马的机会,对比本朝太宗这个门阀二代,直让人唏嘘不已,我有很多事想做,但我没时间了。
    杨行密目前还在宣州办公,听闻过阵子会搬去扬州。
    淮南,才是他大展宏图的机遇之地。
    “大帅,淮南底子很好,虽然被孙儒闹了几年,百姓亡散许多,但只要认真收拾一下,还是大有可为的。”节度掌书记高勖兴高采烈地说道:“平定庐、舒二州之后,就该慢慢收取淮南旧地了。”
    淮南镇,辖扬、楚、滁、和、庐、舒、光、寿八州。濠、泗历史上也长期属于淮南,故传统的淮南镇一共有十州之地。
    但杨行密目前只控制了扬、和、滁三州,外加宣歙镇的宣、歙、池以及浙西的润、常,实控八州之地。
    这实力,不算小,但也称不上多强。孙儒新败,大部分实力被杨行密吞食,诸将计议,当以收取淮南诸州为首要扩张方向,第一步就是攻占庐、舒二州,然后很可能就要与朱全忠对上了。
    寿、濠、楚被全忠控制着,楚州甚至还是一块飞地,简直过分!
    光州实际上处于半独立地位,他们似乎暗地里倾向于朱全忠,未必买杨行密这个淮南节度使的账,总之是不太容易的。
    “淮南新平,又收编了这么多兵马,而今缺乏赏赐,该从何处着手?”杨行密大败孙儒,看似得了一个大礼包,收编了很多能打的蔡兵,但他很清楚,这些人都是欲壑难填之辈,没有充足的钱粮赏赐,是断断笼络不住他们的,甚至可能会爆发内乱。
    黑云长剑都,打仗勇猛,屡立战功,但可没有那么容易伺候!
    “大帅,此时万不可涸泽而渔。”高勖劝谏道:“若实在缺钱,可拿茶、盐之物去与人互通有无。淮南、宣歙二镇不缺这些,或可解燃眉之急。”
    “只能这么做了。”杨行密道。
    他现在真的穷死了,为此大量削减了日常生活的开支,竭尽全力养军。自己可以简朴一些,给官员的赏赐也可以少一些,但大头兵的赏赐真的一点不能少。
    “赋税还是要减轻一些。”高勖又道:“很多百姓其实只是躲了起来,他们看乡里太平了,心中都存着回乡的念头。然畏惧官府催课,始终下不了决心。今不妨大方一些,轻徭薄赋,吸引他们回来耕作田地,种植桑麻。只要熬过最初的几年,后面日子就好过了。淮南本膏腴之地,恢复起来很快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先熬一熬,好日子在后面呢!
    “君此言甚善。”杨行密采纳了高勖的建议:“今岁进讨庐、舒二州,剩下的,某也不打算动刀兵了。”
    自己的建议屡被采纳,高勖满脸喜色。
    袁袭死后,主公身边就缺个好军师,这却正是自己的机会。
    “大帅,灵夏使者李杭逗留宣州多日,总是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高勖又提起了另一件事,只听他说道:“大帅此番得淮南旌节,树德多半出力不少。”
    杨行密矜持地笑了笑:“便是邵树德不出力,淮南之地我也必取之。但这位李杭包藏祸心,想引我北上夺取寿、楚等州,与汴军起冲突,给他家主公创造便利。我又岂能这么傻,为他人火中取栗。”
    “我军根基不稳,这会确实不宜与全忠冲突。”高勖道:“大帅,树德已掩有关内道大半,河南道、山南道亦据有部分州县,如此实力,又有地利,实乃天下第一大劲敌。与之相比,朱全忠都没那么危险。”
    杨行密点了点头。他看待事物有一套自己的逻辑。
    不是看现在实力强弱,而是看趋势。
    邵树德的地盘,地利优势太大了。他的主要敌人在东面,而潼关、武关、崤函谷道这种锁钥之地又都控制在他手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东出中原可以承受失败,输了就退回去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待实力积蓄好后再东出,不信次次都失败。
    但朱全忠承受不起大败,一败就被人打到洛阳,再败就被人杀到核心腹地。
    “罢了,过两天便见一见那李杭。”杨行密道:“不宜与邵树德把关系搞僵了。万一全忠丧心病狂,非要南下淮南,树德亦可作为奥援。然观全忠之势,怕是没那么多精力下淮南了,庐、舒二州之事,也主动示好,他如今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大帅慧眼如炬。”高勖恭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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