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还有四五人,与他俩的情况一模一样,都得了官,朝官、地方官都有,其中一位甚至还是实权县令:同官令。
    国朝的科举考试,就是这么黑!
    想要中进士,没有大佬提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这不是说考中进士的人水平不够,事实上都不差,都有才情。但录取名额少,竞争激烈,不行卷,不走门路,能让你连续三十年考不上信不信?
    灵州邵圣现在是关中最大的大佬,前后两任宰相为他扛活,他想让谁中进士,那谁就真的能中进士。
    明年科考的时间定在三月下旬,照例是礼部侍郎担任主考官,但他一般做不了主,或者说只能做一小部分主。进士的名额,最终还是得被各位大佬瓜分。灵武郡王挥挥手,让十个八个人中进士问题不大。
    “生祠过了。”邵树德笑道:“尔等好好做。畿县官可不简单,今后抚养万民的本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积累的。方今天下,战事不休,兵祸连结,能有一个安宁之地让尔等大展拳脚,殊为不易,尔等自当珍惜。”
    “谨遵灵武郡王教诲。”几人齐声道。
    唔,有那么点各地官员赶至行宫,向圣人禀报政务的味道了。
    邵树德随后又与他们聊了聊风土人情,便让他们离开了。
    都是朝廷命官,但却不在岗位上好好待着,跑到兴德宫来表忠心,本来就不太合适。当然,邵树德作为藩臣,未得圣命,擅离藩镇,也是大大的违规。只不过这会没人管罢了,也管不了。
    一行人离开后,邵树德拿起《周书》看了会,萧黛、裴贞一二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卷子都看了?”邵树德放下史书,问道。
    萧、裴二人目光碰撞了一下,意味难明。
    “大王,文采都很不错。有几个策文写得还算可以,但大部分人写得都太空泛了一些。”萧黛将几份自认写得不错的放在邵树德面前,一般的则放在旁边。
    邵树德接过卷文,随意翻看了几眼。
    这些士子,一般都缺乏实务经验,写的东西自然难入他的法眼。不过他主要看士子们看待问题、思考问题的方式,以及解决问题的思路。经验,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但有些东西,对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却已经定格。
    裴贞一在一旁默默看着。
    她很不喜欢萧氏,因为说到底她们是一类人。从家世身份,到行为举止,到诸般才艺,甚至是魅惑男人的本事,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分轩轾。
    不过裴贞一有心理优势,因为她替大王生了个儿子。在人丁单薄的邵家,这比什么都重要。
    萧氏小骚蹄子,日夜被大王的雨露浇灌,还没怀上,就等着在后面吃灰吧。
    “今年便挑十个吧。这事——”邵树德沉吟了会,道:“还是得让崔昭纬来办。”
    萧氏、裴氏都不意外。
    崔昭纬名声不好,有“奸相”之称。但也正因为如此,其人可以说毫无节操,什么事都肯办,也容易屈服于外界压力。
    韦昭度、刘崇望、郑延昌以及其他一些有名望的权贵,怕是还要稍稍矜持一下。与他们打交道,费时费力,还不如与奸相合作。
    打定主意之后,邵树德让亲兵喊来了卢嗣业,让他拟一份私人信件,然后用印,送至崔昭纬府中。
    十个进士名额,不多,吃相很好,邵大帅还是讲究人。
    当然了,也有不太讲究的地方,那就是这十个人都要授官,且还不是低级朝官,而是比较抢手的地方官,比如畿县尉。
    今年大概有奉先、奉天、武功、盩厔四县县尉空出来,没说的,先安排上。
    云阳县县令要致仕了,也安排上。
    剩下五人,再安排在京兆府就比较扎眼了。华州、渭北、邠宁、泾原四镇诸县,每镇找一个合适的职位给他们,最后还有一个名额,邵树德打算分到凤翔镇,悄悄观察下折家的服从度。
    以上这些都是关中藩镇,离长安并不远,还是很受新科进士的喜爱的。
    插手科举考试,培植党羽,邵大帅对京兆府的渗透与控制,可谓稳准狠。
    没考上进士的人才,邵树德也不打算放过。地盘越来越大,对官员的渴求是从无止境的,既然天下诸镇都在上赶着给自己输送人才,自然不用客气。
    处理完了这些事,邵树德又见了这些士子一面,随便挑了几人说了会话,便打发他们离去了。
    两位美人刚煮完一壶茶,王卞又来访了。
    他是从华州匆匆赶来的,身上还落了一层雪花,可见马不停蹄。
    “王使君辛苦了。”邵树德点了点头,吩咐他坐下,上茶。
    “大帅,今岁某在州内处理了多起积案。华州豪族欺压百姓之罪行,可谓罄竹难书。”王卞一本正经地说道:“某找来苦主,都做成了铁案,杀三百余人,远流万人。三县百姓拍手称快,还清理出来四千余顷地。”
    卧槽!邵树德有些吃惊。王卞好大的手笔!
    当初河源军、积石军结束戍期,从青唐归来。潼关镇国军也刚刚开始组建。邵树德不想让他们再把家安在灵州,免得以后需要打仗时无兵可用,于是看上了同、华二州。
    但这两个地方人烟相对稠密,土地资源紧缺,且多在大族豪强手中,于是打算在华州做个试点,看看能不能从大族手里抠出点地出来,以备不时之需——军士们安了家以后,对土地自然就会有需求,即便自己不耕种,一般也会想办法置办一些,交给家人或亲族耕种。
    王卞领受了这个任务后,便积极行动。
    地方上的大族,当然不可能和白莲花一样,事实上他们满屁股屎,欺压百姓之举数不胜数。从这个方面入手,把自己摆在一个正义的位置,占住道德制高点,通过处理百姓状告案件的方式,对华州的一些豪门大族下手。王卞能有这个思路,可见头脑还是不错的。
    只是,动作有些大啊!
    “地收归官中。河源、积石、镇国三军,如果有军士要采购土地,可廉价发卖出去。”事已至此,邵树德当然不能寒了王卞的心,只听他说道:“既然起了这个头,那么也别缩手缩脚了,继续查。苦主不敢告的,你来帮他们告。流放的华州大族子弟及亲眷,都送到河西吧,今年凉、甘二州的形势安定很多了。五千汴军俘虏、上万华州豪强子弟,一下子塞进去那么多人,不知道杜相能不能处理得了。”
    “大帅英明。”王卞赞道。
    他的地盘只有华州一地,兵力也从顶峰时的万余人变成了现在的五千出头,但对付地方豪强是绰绰有余了。
    而他也乐得干这事!
    到前线去杀汴军,他会惊慌失措,华州兵的战斗力也很一般,多半死无葬身之地。但留在后方清理内部,杀一杀世家大族的威风,他又千肯万肯了。
    说白了,柿子挑软的捏。而今的世家大族,势力大衰,别说部曲了,敢打敢拼的家丁都没多少,很容易就让华州兵破门而入,一举成擒。
    邵树德看王卞那样子,多半还要继续“办案”的。他没有阻止,反正就华州一地搞试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现在对世家大族的看法,可谓非常矛盾。既想利用他们的人脉、学识和“民意”,又担心他们尾大不掉,影响到自己的统治。
    连续两年收外地士子的行卷算是培养亲信的第一步,辖区内各州县大办经学,为此学生员额严重超编,给普通家庭甚至是蕃人学子更多倾斜是第二步。
    等到自己的人才库慢慢充盈起来之后,差不多就可以甩开世家大族单干了。
    今后,愿意合作、知情识趣的世家子弟仍然可以用,不听话的,那就需要王卞这种“黑手套”来处理了。
    王卞坐了一会便离去了。
    才休息了一会,亲兵又报:北司枢密副使、神策右军中尉骆全灌求见。
    奶奶的,兴德宫比大明宫还忙!
    邵树德让他在外面等着。
    良久之后,轻轻将盘在自己腰上的裴氏放下。侍女康氏、哥舒氏上前,稍稍清理了一番,便让骆全灌进来。
    第048章 自己人的出路
    裴氏脸色嫣红,秀发稍稍有些凌乱。骆全灌恍若未见,直接躬身行礼,道:“拜见灵武郡王。”
    “京兆府,越来越不像话了啊。”邵树德坐在胡床上,慢悠悠地说道:“我不插手京兆府政务,让你们自己玩,可不是想给自己添堵的。”
    如此跋扈的话,在骆全灌听来就是理所当然。
    “回灵武郡王,政事归南衙,禁军归北衙。军容使给南衙留了面子,不想做得太难看。这孙揆也是个强项的,昔年泾师之乱,侥幸立有微功,自此便有些跋扈。若灵武郡王不满意,便将他换了。”骆全灌低眉顺眼地说道。
    换京兆尹这种大官,当然要南衙出面。从制度上来说,北司枢密使只掌兵,虽说杨复恭、田令孜都曾经插手政务,甚至是关键的钱粮之事,但西门重遂没那么跋扈,总体而言还是比较给面子的,不会做得那么难看。
    但他们可以施加压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当年郊祭之事,为了穿不穿宰相朝服的事情,他们就重拳出击。搞不了宰相,抓一些下级官吏,日夜拷打,谁受得了?
    “先劝一劝孙揆,若他不听,便换人吧。将孙揆打发到昭州任刺史。”邵树德说道:“不过这样还不够稳妥。”
    “灵武郡王欲何为?”骆全灌问道。
    他就是来解决事情的,邵树德没有对孙揆喊打喊杀,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朝廷的尊严,有时候就是被这么一件两件事给消磨掉的。将孙揆远贬,场面上稍微过得去一些,算是各方都可以接受的方案。
    “咸阳、兴平、武功三县令,换人。其余佐贰官员我不动,你们自己看着办。”邵树德手指轻敲胡床扶手,道。
    从去年收卷子开始,他的势力悄然深入京兆府。动作不是很大,每年零敲碎打一点。安插上的官员,平时可以听朝廷的,但到底是谁的人,自己心里要有数。
    国朝制度,畿县有令一人,正六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主簿一人,正九品上;尉二人,正九品下。
    咸阳、兴平、武功三县,只换县令,已经够意思了——武功县的一名县尉,也是去年行卷的新科进士。
    这三个县,都在通往河湟的渭水道上,他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后这三个县的十五名流官,都要慢慢换成自己人。
    武功县往西,还要经过凤翔府的扶风、岐山,陇州的汧阳、汧源,秦州的清水、上邽、伏羌,渭州的陇西、襄武、渭源,临州的狄道,然后路分南北,北线经兰州至鄯州,南路经河州至廓州。
    “云阳令年老致仕,调昭应令接替,同官令调任昭应令。渭南令,今年我要安排个人。”邵树德又道。
    李劭过世,追赠霍国公,按制其子弟是有荫补名额的,就着落在此处了。
    骆全灌自然连连应是。
    反正头大的是南衙朝官。这么多官员的仕途调任、升迁、贬谪体系被军头蛮子强行插手打乱,你们自己内部去吵吧。实在不行,到外镇去当官,比如岭南西道,陪陪孙揆。
    渭南县再往东,就是华州、虢州、陕州,直抵河南府。华州南下,可至商州,路再一分为二,一路向东至邓州,一路向南至均州。
    “还有一事。”邵树德想了想,道:“每年科考只取三十人,是不是少了?”
    这个“三十人”指的是进士,但即便算上其他诸科,数目也不多,以至于竞争极为惨烈。
    在国朝早些时候,一年甚至只取十余进士,实在过分,以至于官位被荫补官之类大量占据。真正进士出身的官员,大概只占一成多,两成不到,虽然他们前途非常远大,一般都身居高位。
    “这……”骆全灌有些意味不明,灵武郡王这是要做甚?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事实上这是他临时起意,想让朝廷“扩招”。
    考进士的资格,一般有三大来源。其一是国学体系下的生徒,即国子监“中央六学”(东、西二都都有,但洛阳的已废)、门下省“弘文馆”、东宫“崇文馆”的学生,多为权贵门阀子弟;其二是各州县经学学生,但也不是人人能考,有名额,需要选拔。这两类统称为“官学”生徒。
    还有第三类,即非官学学生。需要测验学力,通过县级考试,由县尉举荐,到州里参加第二次考试,合格者持“解状”入京。
    邵树德治下各镇,砸了不少钱办州县经学,学生爆满,甚至是国朝规定数目的两倍以上,他需要给这些学生一个出路。
    三十个进士名额,外加明算、名经之类的杂科,太少了,不够!
    河西、陇右很多蕃人部落酋豪子弟,被他好说歹说弄入官学,学成后不能做官,纳入体制管理,这怎么行?
    “今年录五十个进士吧,以后每年慢慢加。”邵树德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没到自己治下官学学生的考学高峰期,于是定下了五十这个数字。
    五十人,他当然要插手,十个名额留给给自己行卷的外地士子,十个给朔方、陇右、河西、渭北、华州、泾原、邠宁、金商八镇官学学生,至于具体给谁,他不管,八镇学生自己竞争,反正水平都不会太差。
    再留五个给凤翔、山南西道、山南东道、陕虢、龙剑、唐邓随六镇官学学子——如果还没荒废的话。
    其他名额,给朝堂大佬们自己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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