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当夏王府为官,一个在邵州为官,女儿则在——唉,提起这个充满才气的女儿,杜让能就想捂脸,他这个节度使的位置……
    “大兄,夏王所传之法,确实有效。”回到府中后,四弟杜用砺匆忙走了进来,说道。
    杜让能出镇凉州后,与河州萧遘一样,带了不少亲族来上任,原本在朝中做中书舍人的四弟杜用砺过来当了幕府营田判官,至今两年多了。
    “何法?”杜让能轻嗅着面前的葡萄美酒,问道。
    “一头牛一天产乳是往日的三倍。”杜用砺兴奋地说道。
    “这……”杜让能坐直了身子,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这件事的起因源自一次闲聊。
    杜让能、邵树德二人本来在吃牛肉,吃着吃着聊起了牛奶,然后邵树德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告诉了杜让能一个法子,让他到凉州试试。同时,邵树德也找来了灵州农学的人,让他们挑一些奶牛做试验。
    至于邵树德突然想到了什么,其实是他后世曾经了解过的一件逸事,之前忘了,但突然间就想了起来。
    在17世纪早期的时候,白兰地这种高度蒸馏葡萄酒在欧洲开始流行。而在白兰地的生产过程中,产生了一种残渣废料。当时欧洲各大城市的城区内,一般都会饲养很多牛,丹麦哥本哈根的城市养牛者首先将这种残渣混入干草、麦秆这类饲料中喂牛,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吃了这种饲料的奶牛每天产20升牛奶,而农村中只吃干草和麦秆的奶牛,同期只产不到6升牛奶,差距巨大——当然,比起后世牛奶大国的产量都弱爆了,美国一头奶牛平均日产58升牛奶。
    丹麦人的秘密很快隐藏不住,被传到了英格兰、联合省、法国、德意志地区。白兰地残渣在不同牛种之间被喂养,牛奶产量都获得了巨大的提升,以至于这种奶牛被形象地称为“白兰地牛”。
    白兰地牛为何产奶如此之多,可能因为白兰地残渣属于漕渣类饲料。按照后世说法,糟渣类饲料含水量高,有较多能量和蛋白质,体积大,适口性好,是调节牛食欲的良好饲料,饲喂恰当,可增加奶产量,改善母牛体况,减少配合料消耗量。
    当时欧洲人不太明白原因,但他们无意中提高了数倍的牛奶产量,对食品生产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河西、朔方、陇右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牛乳所食者众多。若此法有效,自当大力推广。”杜让能说道:“再问问灵州农学,他们试得怎么样了?”
    “好。”杜用砺点头道。
    他是营田判官,镇内所有农事都归他管,若牛乳产量大增,对他而言是一大政绩,虽然这法子是邵树德提出来的。
    国朝汉地,吃牛乳的不太多,一般是有钱人才行。比如白居易就喜欢,“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酥和乳糜,都是奶制品。
    但在西北,胡汉杂居之所,乳粥、乳酪、酸浆、酥、奶酒之类的食物早就深入民间。而在草原之上,牛乳更是绝大部分牧民的主要食物来源,他们根本吃不起肉,也不敢杀牲畜吃肉,唯一能沾点荤腥的机会,可能就是打猎了,但这种事情不怎么靠谱,来源极其不稳定。
    “还有,先保密。”杜让能拉住杜用砺,严肃地说道。
    杜用砺一愣,默默点头。
    虽说以灵夏推行的三茬轮作制而言,二十亩苜蓿田,可以养二十头牛,草原散养的模式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但能多保守一段时间的秘密也是好的。
    “其实,比起牛乳,我更看重此物。”杜让能给自己倒了一杯蒸馏葡萄酒,叹道:“这酒,喝起来不得了。苦寒之地,定然需求极大。”
    “大兄是说,将这种酒卖到草原去?那胡人拿什么来换?牲畜?咱们也不太缺啊。”杜用砺问道。
    “总有法子的。”杜让能笑了笑,道:“想要饮酒,那不得什么能卖的东西都卖来?哪怕是命!”
    杜用砺大笑,继而感慨道:“到了凉州,才发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光待在中原,一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有那么多人,过着另外一种日子。都有可取之处,取长补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此言得先圣精髓了。”杜让能微笑道:“凉州经营之事,我原本没太多头绪,唯发展水利,劝课农桑罢了。如今看来,或许还有另外一条路子。”
    “西域胡商是其一。”杜让能继续说道:“凉州坊市已有相当规模,可继续通商。”
    “牛马牲畜是其二。夏王得沙碛后,建黑水城,置牧场,广畜牛羊、骏马,此为大事。”
    “这牛乳和酒,便是其三了。”杜让能站起身,仿佛在思考:“牛乳其他州县亦可效仿,怕是卖不过他们,咱们河西三州只能自己玩玩。但这酒,可以就近卖给鞑靼、嗢末、回鹘、吐蕃、党项诸部族,甚至将其丁口吸引过来,削弱草原头人势力。”
    “大兄,夏王有志中原,征战频繁,需用钱处甚多。他怕是想在榷酒钱上想办法,这法子……”
    “咱们先自己来,所得财货羊马,皆入凉州库中。夏王新得河阳,需大量牲畜,届时给他送一批过去,定然喜悦。”杜让能胸有成竹地说道。
    杜用砺仔细看了看大哥。这态度,有点——谄媚啊!一门心思立功,往日淡然处事的风姿哪去了?真急着做新朝权贵?
    “凉州被迁走了那么多蕃户,诸部头人尽皆哀嚎,如今是时候多吸纳一些人过来了。不然,这户口空虚得很啊。”杜让能道:“草原上丁口少了,这个头人、那个大汗,便是想造反也不方便,此为釜底抽薪之计。”
    第002章 林场
    大雪山(哈思山)脚下,一个木排刚刚捆扎到位。
    大雪山,听名字就知道了,其气候与周边区域不太一样。
    贺兰山与其非常相似。
    其西麓有不少发源于山上的溪流、水泊,水草丰美,一直是邵大帅的亲信部落才能放牧的地方。
    再远一点,就比较干旱了,草场质量逐渐下降,牧民们苦哈哈的,活不下去就抢劫,因此造就了河西党项恶劣的名声。
    贺兰山东麓降水也不多,但有黄河流经,从北朝以来就不断开挖沟渠,修建陂池。邵树德入主之后,又经过十年的建设,已经是一片密布农田、牧场和果园的地方。
    东西麓降水都不行,唯贺兰山降水多,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绿岛气候。山上植被茂密,还有豹子之类的猛兽,邵树德居灵州时,经常在贺兰山打猎——不然虎皮交椅哪来的?
    大雪山就是贺兰山的翻版,山顶常年积雪,附近区域的小气候较为湿润,森林密布,绵延甚广。其实在国朝,整个河陇的植被覆盖率都惊人地高,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参天巨木比比皆是。
    以至于到了后世明朝,甘肃一带的森林提供了北方大部分地区的民间、官家、皇室用木需求。大片森林被持续不断地砍伐。到了清代,情况继续,青海的木材供应了山西、河南、河北绝大部分市场。
    黄河水运的便利,使得这些树木被砍伐下来后,只需粗粗处理一下,便可捆扎成木排,顺流而下直抵北方数省,成本极低。
    大雪山已被砍伐多年,原因是邵树德不愿意让人破坏贺兰山、阴山的森林。但灵州作为统治中心,官私双方都有极大的木材消费需求,于是就只能砍会州大雪山的了。
    虽说也补种新树,但总赶不上砍伐的速度。新栽种的树苗先不谈成活率,光覆盖率也赶不上砍伐速度,更别说此时基本都未长成了。
    但不管怎样,这些举措还是有用的,至少延缓了森林消失的速度。数十年后,新栽种的树苗长成,目前那难看的“斑秃”就会被遮掩不少。
    王全带队押着一批物资抵达林场。
    徭役,是每个人都难以逃脱的。相比较而言,素有勇名的王全所服的徭役,算是比较轻松的了:从会宁关大库押运一批生活物资抵达大雪山林场,这难道不比挖河轻松?
    “这都是上好杉木啊,笔直粗壮,若是国中将这买卖放开,给我来做,来个县令都不换。”王全轻盈地从马背上跳下,扯着嗓子道。
    这马就是好,原本是铁林军游奕使徐浩的坐骑,骑着风驰电掣一般,一日间从天都山牧场疾驰到大雪山林场,非常过瘾。
    天都山牧场,草木茂盛,归会州和原州共有,但事实上这两个州都管不了,多年来一直是朔方幕府厩牧司在派人管辖,养了大群牛羊马驼,以羊为主。
    朝廷给邵树德晋爵的消息已经传到会州,州、县两级官府派出大量骑手,至各乡、里、部落通传。不知道地方上是怎么措辞的,会州三县有点社会地位的人物如今都知道了这么一个事情:以关北十五州六十县为夏国,国王是邵树德。
    以讹传讹,诚如是焉!
    天都山牧场有很大一片土地在泾原镇境内,如今也归“夏国”了,由夏王府骑曹参军事管辖——骑曹参军事,掌厩牧、骑乘、文物、器械等事。
    朔方幕府厩牧司似乎也能管,但这个机构里的人如今大都转到骑曹上直了,今后用到幕府厩牧司名义的地方会越来越少。
    王全带着土团乡夫押运物资,则是归户曹管——户曹参军事,掌户籍、计帐、道路、逆旅、田畴、六畜、过所、蠲符、杂徭等事。
    当然,提取物资时要和仓曹打交道。仓曹参军事,掌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征收、田园、市肆之事。
    七曹之中,还有:
    功曹参军事,掌官吏考课、假使、选举、祭祀、祯祥、道佛、学校、表疏、书启、医药、陈设之事。
    兵曹参军事,掌武官选举,兵甲器仗,门户管钥,烽候传驿之事。
    法曹参军事,掌律、令、格、式,鞫狱定刑,督捕盗贼,糺逖奸非之事,以究其情伪,而制其文法。
    士曹参军事,掌津梁、舟车、舍宅、百工众艺之事。
    七曹统归夏王掾、属管辖,几乎就是一个缩微版的政府机构了,涵盖了民政的方方面面。
    至于军队,仍由幕府管理,其中衙军归都虞候司、都教练使司,蕃兵由都护府管理。
    都虞候司是统兵和调兵,都教练使司是募兵和练兵,这个还和以前一样,不变。
    供军使司衙门裁撤,以后军中粮料使直接和七曹对接,后勤之权被收入夏王府了。
    武官的考核、升降也从都虞候司剥离,同样归夏王府。
    七曹参军事是王府职位,在各州还有对应的司法参军、司户参军之类的官员,在县一级,则有司户佐、司法佐等,这里就是杂任吏员了。
    简而言之,关北十五州的统治机构,慢慢由节度使幕府改成夏王府。
    或许,这就是有人把这十五州六十县理解为“国”的原因。
    朝廷只封了一个虚爵,奈何有人把它做实了。
    “杉木要送到灵州换钱,大王征战四方,急需用钱。”常驻林场的司户佐看了看王全,会州有名的勇士,便客气地说道:“王都指挥使难得来,不如留下用饭?”
    大雪山林场地属会宁县,该县有司户佐三人、史五人、帐史一人,如今常驻司户佐一人、史二人在此,可见对这个林场的重视。
    “灵州走了那么多人,怎还需用如此多的木料?”王全让手下去卸货,司户佐则让一位下属(司户史)去对接。
    “是走了很多人,但还是有很多人买木料。”司户佐道:“主要用来起屋。不过确实少了,咱们这里的活轻松了很多,现在变种树了。”
    林场的人,除罪囚外,一般都是募来的,管饭。对他们而言,种树确实是比较轻松的活计了。
    “听闻灵州百姓现在喜欢起砖房,要那么多木料作甚。”王全坐到了司户佐身前,随意看了看正在剥皮的工徒,说道。
    “砖房多贵啊。”司户佐笑眯眯地说道:“能把土房换成木房,就已经不错了。”
    他家倒是砖房,前后两进,在会宁县内,几年前刚建的。但他有这个经济实力,不代表普通百姓也有。或者即使建得起,但舍不得。
    便是开元、天宝盛世,国朝绝大部分百姓住的也是土坯房,能有木屋的都算混得不错的,更别说砖房了。
    灵夏百姓大肆采购木料起屋,也是最近两三年的事情,以前也有,但没这么多。
    百姓有了余钱后,第一个想改变的居然是住房需求,而不是其他什么开支,让人诧异的同时,又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
    木料的价格在过去五年内稳步下降,不是需求变少了,而是产出变多了。
    大雪山林场只是一个规模较大的林场,事实上在陇右镇,大大小小的林场很多,黄河河面上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木排载着货物顺流而下。到地头后,货物与商人交割,木排拆开卖掉,已经是一种普遍的运输和销售模式。
    诚然,木料产量的大增得益于林场的增多,但林场的增多也意味着从事森林工业的人变多。他们有的是发配过来的罪囚,有的是农闲时打零工的百姓,还有很多是全职工人。
    全职工人已经脱离了农业生产,他们不种地放牧,不产出食品,完全靠工资收入到市场上采购粮食,养活自己乃至一大家子人。
    这就是市面上食品供给充沛且价格适中的好处。
    粟麦、牛乳、蔬果的价格在灵州诸县已经多年没有暴涨了,便是在凶年,会宁关仓库也会调拨外州粮豆,船运往下游,平抑粮价。更别说,陇右镇的粮食也能顺流而下,运往灵州。
    秋天的时候,你还可以看到浩浩荡荡的羊群沿着黄河两岸北上,到灵州宰杀出售。
    草原上的蕃人也经常过来出售牲畜换粮食,因为他们发现吃谷物更划算,与汉地的经济联系一步步紧密。
    灵夏诸州,已经不需要那么多人直接种地放牧了。不如转而从事其他行业,免得一起“卷”死——种粮收益下降,我就种更多,结果产量大增,粮价下跌,收益继续下降,我继续种更多更多。
    种得越多,收益率越低,就越有种更多的冲动,这就是“卷”,也是后世欧洲人操控殖民地农产品、基础原材料价格的重要原因。
    西非的可可种植业者因为国际市场行情看好而盲目扩大种植面积,结果价格被人为操纵暴跌,贷了款的种植业者只能拼命扩大种植面积,增加产量,试图回收现金,然而价格进一步跌入谷底,最终破产。与此同时,欧美的百姓却享受到了价格便宜的可可,过上幸福的生活。
    卷,要不得。
    “定西县乡里,起木屋的也不少。”王全突然想起了离家甚久的长子,大郎在保义军可还好?有没有在那边起屋娶妻,扎根陕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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