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镠据两浙,对我不是坏事。”邵树德笑道:“只要杨行密占着苏、润二州一天,钱镠就得和他大打出手。”
    孙儒败亡之后,大部分遗产为杨行密接收,军事实力大大增强,钱镠也跟着吃了点残羹冷炙,比如他手下最精锐的武勇都,就是以孙儒降兵为主编成。
    不过武勇都这帮骄兵悍将可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天复二年(902),武勇都造反作乱,钱镠危在旦夕,向杨行密求救。关键时刻,与钱镠攻杀多年的杨行密做出了果断的决策,嫁女儿给钱镠之子,同时下令大将田頵撤军,因为他担心田頵趁机占了杭州,造反自立。为此,不惜放弃灭掉钱镠的机会。
    很离谱,但又合情合理,因为这年代的武夫就这样,不能给他们一点机会。
    “孙儒残部刘建锋、马殷等人蹿入湖南,无人可敌,恐要盘踞于此。”陈诚拿出了下一份牒文,说道。
    “那是李侃的麻烦。刘建锋之辈可能会与雷满勾连,先放着吧。”邵树德说道。
    湖南、鄂岳这些地方,太远了。他还没自大到去占领。一般而言,离统治中心越远的地方,叛乱风险越大。而且由于复杂的形势,必须给予前线大将军政一把抓的权力,允许他自组军队、任命官吏,且要长期坐镇,两三年就换人,那地盘多半就丢了。
    唐邓随那地方,都没法直接统治,只能委一实权节度使,派个监军了事,遑论湖南、蜀中这些地方。
    这世上没人是傻子,安史之乱过去也就百年,大唐还在呢,玄宗朝以前的制度、典章都可以查阅,都知道分散权力、定期换人的好处,但为何做不到?都是有深刻原因的。
    “好了,今日便到此间吧,进城要紧!”邵树德站起身,吩咐文吏们收拾桌案上的文件,随后在亲兵的簇拥下,经通化门进城。
    丰安军、银枪都一万多人已经进了城,并将宫城的防务从时瓒那里接手了过来。
    邵树德坐在马车上,稍稍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
    乱兵是真的不讲究,劫掠就罢了,还喜欢放火,可能是为了毁尸灭迹吧。
    长安百姓,也是真的苦,来来回回被折腾多少次了。
    马车行到大明宫前停了下来。
    邵树德下了车,看着这座几乎损坏了三分之一的巨大宫城,久久无言。
    “让韩全诲过来见我。”说罢,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了进去。
    韩全诲是邵树德指定的京城四面行营都监,一直随从“监军”。
    宫城内乱七八糟的,巢乱后多年的心血毁掉了大半,非常可惜。
    地上的尸体已被抬走,有人在清理断壁残垣。残存的宫人被聚集在相对完好的殿室,瑟瑟发抖。
    邵树德进了麟德殿,殿室完好,但物品损失很严重,据说是被乱兵劫走的。
    殿内只有一张坐具,就是龙椅,邵树德有心坐下休息会,想想还是算了。
    “拜见殿下。”韩全诲一路小跑过来,行礼道。
    “韩都监,我也不兜圈子了,今送你一场造化,敢不敢接?”邵树德问道。
    韩全诲,早早就投靠了过来,数次表忠心。观察了这么久,邵树德觉得他可以信任,有资格做自己的代理人。
    韩全诲闻言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
    “敢!”韩全诲深吸一口气,答道。
    “哈哈!”邵树德笑道:“最喜欢你这种爽利人。我欲保你为神策十军观军容使、北司枢密使,这场造化大不大?”
    “殿下大恩大德,直如再生父母。”韩全诲直接跪在了地上,大礼参拜,涕泪横流。
    嗯?现在怎么一个个都争相当我的侄子、儿子?就连太监都……
    “当了观军容使和枢密使,知道该怎么做吧?”
    “仆定唯夏王马首是瞻,如有背叛,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韩氏就此绝后,男盗女娼!”韩全诲激动之下,说话如同市井泼妇一般。
    呃,这年头的中官,一般都是宦官世家出身,往往子承父业。朝廷还专门出台法律,规定什么品级的宦官可以收几个养子,有严格的数量规定。他说韩氏就此绝后,确实是毒誓了。
    “现在便去收拾宫城秩序吧,就说奉我之令,无人阻拦的。”邵树德命令道。
    “大帅,吉王抓到了。”郑勇走了过来,汇报道。
    “好生羁押,不要让他死了。”邵树德说道。
    反王,这就没有任何悬念了,论罪当死。
    当然那是以前,如今礼崩乐坏,朝廷威严尽丧,很多事情根本管不了。张濬被朝廷赐死了,但他躲在朱全忠的地盘,谁能追究?
    吉王,邵树德不想见他,也懒得保他。便是要另立新君,也不可能立吉王这种有主见、有想法的。十六王宅里关着一堆人呢,挑个容易摆布的并不难。
    亲兵们端来了座椅,韩全诲能力不错,只一会便笼络了一群小太监,低声询问是否让奉膳局的人进奉晚膳,巴结得非常殷勤。
    邵树德随意夸赞了几句,随后便让身为都监的韩全诲遣人赴行在,请圣人还驾。
    长安局势,基本已经平定了。
    第019章 开刀
    傍晚时分,陆陆续续跑回来了一些宫人。
    大明宫内外,因为殿室损毁严重,军士们就地搭了不少帐篷,生火做饭,搞得乌烟瘴气。
    没办法,奉膳局可搞不定两千军士的晚饭,还是得辅兵们自己来做。
    邵树德拒绝了奉膳局的美意,也不放心他们提供的酒食,而是到军中和将士们一起吃,倒是额外收割了一波军心。
    兴道、开化、务本等高级里坊已被夏军控制,邵树德住进了兴道坊的“公租房”——他曾经住过的太平公主旧宅,之前曾给宰相郑延昌居住,但郑相全家逃到了畿县,郑相本人则在蓝田随驾。
    从住进的那一刻起,这座超大型宅邸内就门庭若市,不知道多少人赶过来求见。
    邵树德懒得见,更何况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见的。低级的官员,甚至连陈诚、赵光逢的面都未必能见到,遑论邵大帅了。
    “明年我欲调整诸镇区划。”邵树德在亲兵的帮助下卸掉沉重的甲胄,换上了宽松的便服,舒服地靠坐在胡床上。
    他是个非常谨慎、保守的人,出门在外,从来都是披挂整齐的武夫做派,一方面在军士们眼里形象好,觉得是自己人,一方面也是为了安全。
    身边甲士如云,凶神恶煞,靠近的狗都能被扇两巴掌,别说人了。
    能要他命的,基本只有内部变乱,外界行刺是很难的了。
    作为核心幕僚,陈诚、赵光逢身边亦有二十甲士护卫,都是从关北招募的知根知底的人,隶属于都虞候司,确保他们的安全。
    “大帅欲拿何人动刀?”陈诚笑道。
    赵光逢一脸严肃,性格如此。
    “王卞转任奉天节度使兼乾州刺史,算是有个着落了,我不负他。”邵树德说道:“华州已归同华镇,暂且不论。邠宁、泾原、陕虢三镇,你等觉得如何操作?”
    见邵树德将范围限定在这三个小藩镇上,陈、赵二人懂了,主公不打算大搞,而是小修小补,慢慢消化。
    “不如罢泾原镇?”陈诚提议道:“泾帅孙霸年逾五十,近来不太理事了,不如罢此镇,泾、原二州并入朔方?”
    “孙仆射于我有恩,须得有个好去处。”邵树德说道。
    跟着他的人都有富贵、都能善终等等,一直是灵夏军政集团的核心“企业文化”,也是用来吸引人才的重要武器。在你这里本就权力受限了,如果连富贵、善终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吸引力?凭什么为你拼杀?
    当然野心大的武夫肯定是不愿来投的。人家宁愿没有富贵,朝不保夕,也要拼那个万一的可能。
    “大帅,不如这样。”陈诚很快想了一个方案,道:“罢邠宁镇,邠、宁、庆三州并入朔方镇。邠帅李柏转任泾原节度使兼泾州刺史,赵岑任泾原节度副使、原州刺史。罢同华镇,同州并入朔方镇,置陕西镇,领陕、虢、华、邵四州,治陕州。孙仆射可任陕西节度副使兼华州刺史,另升鄯州团练使孙进德为廓州刺史。”
    邵树德闭目想了想。
    陈诚这个方案,肯定是有人利益受损,又有人得了好处的。
    静难军(邠宁镇)三州,这几年节度使换来换去,就没一个会治理地方的。三茬轮作制、州县学校等等,推行得磕磕绊绊。并入朔方镇的话,三州十九县三十万百姓的生活将开始发生变化,夏王府可适当投入人力物力,对这个人少地多的地方进行改造,增强“夏国”实力的同时,也能提高当地百姓的生活。
    李柏去当泾原节度使,肯定是不乐意的,毕竟泾原镇只有约十五万人口,实在太过稀少。但这种事情,总有人利益受损,李柏若不愿意,那只有调天雄军、顺义军镇压了。他手头只有两三千州兵,内部意见也不一定统一,看看他会怎么做吧。
    当然还有人比李柏利益受损更大,那就是保义军节度使李璠。
    他手下还有几千兵马,在南阳那边有出工不出力之嫌,邵树德对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明年,他会想办法收拾掉此人,若听话,安安稳稳富贵一生没有任何问题。若不听话,那就难看了。
    “此事须保密。本想让保义军继续在南阳戍守一年,如今看来,得调他们回来了。待我做好万全准备之后,再将邠、陕二镇之事解决。”邵树德说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连声应是。
    这事非常敏感,可能涉及到动用武力,还是很麻烦的。
    “有些事,总要解决的。李璠也当了几年节度使了,他从一介镇将做起,数年富贵,我并没有亏待他。”邵树德叹道。
    其实,真的没有亏待他吗?或许吧。
    邵树德也只是如此安慰自己,坚定决心罢了。人这一生,终究不可能事事遂心意,不可能什么都按自己的想法来,不可能一辈子做的事情都问心无愧,只能尽量了。
    吞并掉邠、宁、庆、同四州二十七县后,朔方镇的人口将达到二百余万,掩有十九州八十七县,这是自己统治最稳固、最核心的地盘。
    地方上民心所向,百姓皆知邵圣,皆感邵氏之德,没有多少叛乱的风险。
    邵树德曾经还想过,在外征战时,是不是要设个灵州留守,现在看来,没有太大的必要。他的夏国,稳得很。
    至于其他的地盘,大致可划分为从属势力和附庸势力。
    从属势力包括即将设立的陕西镇、奉天镇、泾原镇、陇右镇、河西镇、河阳镇、金商镇。
    附庸势力则是山南西道、龙剑、凤翔、河中、唐邓随、忠义军六镇。
    从属藩镇可以更换节度使、委任刺史,赋税除留州外,以前解送供军使衙门的仓库,现在则由夏王府接管。节度使本人也有相当的权力,但无衙军,只有少许州兵。
    附庸藩镇大体上自己做主,赋税不用解送王府,时不时上供一些即可,有规模不等的衙军,还有听令出兵征战的义务。
    现阶段消化的原则,是逐步吞并从属藩镇,将其纳入夏王府的管制,一步步扩张“夏国”的疆土。
    对附庸藩镇,则着重渗透、改造,慢慢变成从属藩镇,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保义军了。
    这个藩镇所辖诸州,华州本来是王卞的地盘,邵州是新设的,虢州在黄滔任刺史后,也在慢慢收拾了,可以说是改造难度最小的藩镇。
    “陈长史——”邵树德突然问道:“拿李璠开刀,会不会引得人人自危?”
    削藩,从来都是很敏感的事情。
    不能乱来,也不能大刀阔斧,只能逮到机会后徐徐消化。
    李璠作战不力,这确实是个罪名。但也可能引得其他人犹疑,毕竟“作战不力”有些太宽泛了,看起来就像是欲加之罪一样——事实上也差不多。
    “大帅可是担心唐州和凤翔府?”陈诚胆子很大,直接就说了出来。
    赵光逢就慢了一步,也不知道是不愿意得罪折家呢,还是脑子转得比较慢。
    “老实说,唐邓随三州,皆我岳丈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连带着赵匡凝降顺,甚至金商诸州,亦归其功。我只派了定远军、豹骑都助战,大头还是折家子弟拼杀。”邵树德说道:“若动了李璠,折老令公会不会有想法?”
    折家目前是邵树德领导的这个关西武人集团中最大的山头,两镇相加有一府七州,大几十万人口,军士也有一定的战斗力,不可小觑。
    偏偏人家的地盘还不是全靠邵树德,自己努力的因素占了很大比重,内部铁板一块,处理起来非常敏感。
    “大帅勿虑。”陈诚道:“折令公没有——没有反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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