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光靠夫子就能运输的粮草,现在也要给他们配备护卫队伍了。设若夏贼来了一百骑兵,你至少得有六七十个步兵才能保证击退他们吧?如果派不出正规步兵,换州县兵或土团乡夫,那人数还要上升——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奢侈的行为,即便在战争期间,也不可能给每支运输队伍都配备护卫人员的。
    与此同时,因为精神紧张,体力消耗加大,运输队伍还必须增加休息的时间,这就降低了运输的效率,提高了成本。
    时间一长,额外耗费就十分可怕了。
    当然,以上这些还不可怕。在河南这种城镇密集的地方,单纯的骑兵队伍还无法造成巨大的破坏,除非他们大肆杀戮百姓。但丧乱以来,一百多年了,还很少有人这么做。
    真正让人感到害怕的,其实是一支号“飞龙军”的夏贼。他们是有下马步战的能力的,而且往往集结起来作战,多是重甲武士,挑选好目标后,每战必克,至今已攻破四个寨子,让汴军损失了千余名军士、超过十万斛粮豆、数万捆干草。
    拥有步兵强大的作战能力,同时拥有骑兵的机动性,这或许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朱全忠回到郑州后,心情已经有所平复。
    “南边传来消息,申州已失,光、蔡出兵救援,为贼所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折宗本怎地突然又活跃了起来?”朱全忠倒背着双手,定定地看着窗外。
    他的脚上还沾着泥水,这是刚刚下地检查农田残留下来的痕迹。
    脸上满是疲惫,双眼稍稍有些浮肿,看得出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睡个好觉了。
    是啊,任谁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也会感到无力。
    敬翔暗叹一声,主公明明是个英主,善治军,会打仗,对百姓也温和,一点不残暴。出镇汴州以来,披荆斩棘,日夜操劳,但却落入了这步田地。
    “大王,应是邵贼在南线增兵了。”敬翔说道。
    “养得起?”朱全忠转过身来,怒瞪着他,问道:“丁会三天两头奏捷,掳获无数。在他的表章上,唐邓随三州的百姓几乎被掳光了,仿佛旦夕而亡。民失稼穑,军中无食,我信他了,屡次褒扬,赐宅邸、美姬、珍宝,并将三万多大军交到他手上,结果被人打到申州来了。他和张全义,定有一个在说谎,你认为是谁?”
    敬翔忽略了朱全忠话里无用的斥责和怨怒,冷静地分析起了可能性,只听他说道:“大王,必是邵贼令人从关中转运粮草至南阳。但山道曲折艰险,丹水此时亦行不得船,这种转运,必不能支撑消耗。某以为,夏贼应是靠往年积存粮草、器械在征战,其实很难支撑到夏粮收获的。”
    “再者,申州在最近几年内三易其手,田间荒芜,百姓亡散,很难筹集到足够的粮草。光州亦不甚富裕,夏贼野无所掠,粮尽之后自然要退兵。”
    “蔡州方向,折宗本部两万大军的攻势已被丁将军挫败。如今看来,这是策应申、光方向进兵的举措,贼军战意不坚,并未想死战,故很快被击退。”
    “大王,其实局势并未危机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敬翔最后总结道:“此间局面,丁将军还能应付。若还不放心,可将驻徐、宿之兵抽调回来,增援蔡州一线。”
    听敬翔这么一分析,朱全忠怒气稍解。
    其实他也打了大半辈子仗了,如何不清楚南线的实际情况?主要还是最近一连串的事情搞得他非常火大,借题发挥罢了。
    “抽徐、宿之兵,杨行密会不会有想法?”朱全忠突然问道。
    “某正要说此事。”敬翔严肃、恳切地说道:“今请大王舍楚州,结好杨行密。如今,已不能再为别的战场分心了。”
    李振惊异地看了一眼敬翔。
    这家伙是失心疯了?还是真的忠贞不二?连这种建议都敢提,不怕日后被清算?
    “然使者在扬州一无所获。”
    “大王,杨行密此人也是有些本事的。邵树德气势汹汹,几年来声势一天比一天大,杨行密但凡还有一丝眼光,都知道结好汴州的重要性。”敬翔说道:“河北三镇以河东为屏,淮南、两浙、江西以宣武为屏,邵贼如此势大,杨行密岂能不惧?他此时尚有扩张方向,数次与杜洪交兵,与大王并无直接的冲突。某自请出使扬州,定说服行密,使其不为边患。”
    “杜洪会不会投邵贼?”朱全忠突然问道。
    “有很大可能会投。”敬翔毫不犹豫地说道:“这等墙头草,向来是谁强便依附谁,以自保为第一要务。行密屡屡侵攻,杜洪惶急之下,投向邵贼,亦不无可能。”
    朱全忠叹了口气。
    若邵贼不东出与他为难,攻灭二朱、王师范之后,他便要南下攻淮南了。
    淮南兵力寡弱,艰难以来,无论谁南下,都可轻易夺取,收之易也。即便杨行密收编了孙儒残部,朱全忠也有信心战而胜之:蔡贼主力秦宗权都让他灭了,难不成还怕孙儒这个蔡贼偏师?
    可惜邵贼一定要东出与他为难,竟然把他钉死在了中原之地,抽不出足够的兵力向外扩张。眼看着别人都在攻灭邻镇,扩大势力,但自己却动弹不得,如何不让人憋屈?
    “若楚州给了杨行密,他会怎么做?”朱全忠又问道。
    “多半委朱延寿、田頵、安仁义等心腹为刺史。”
    朱全忠又点了点头,应是这样了。
    与外镇尤其是敌镇接壤的地方,一般都是“分封”出去。因为不这样做,你多半守不住,即便守得住,代价也太大。
    天宝年间,玄宗于边地设十节度,为何这么做?因为战斗力强,效率高,没有各种狗屁倒灶的内耗,军政一把抓,决策起来也非常快,能够以最快速度应对形势变化,抓住转瞬即逝的战机,取得胜利。
    到了如今藩镇割据的时代,两镇相邻的州郡,一方军政一把抓,自己做主,一方军、政、财分开,无人总揽全局,在实力相等的情况下,定然是军政一把抓的一方取得胜利。
    朱全忠自问如果击败邵贼,占领了灵夏,他也不可能直接统治,定然要委任一位朔方节度使,以便高效率地应付来自河西、阴山乃至河东的威胁。
    这种节度使,与宣义这类近在咫尺有名无实的节度使不一样,是必须要掌握军政两方面权力的,不然关键时刻很可能会出问题。
    当然,高效率也带来了叛乱的高风险。
    尤其是当委任的刺史、节度使离你的统治中心越来越远的时候,复杂危险的局势使得他取得了军政全权,不断的征战又积累了他的威望,这时候如果有点野心,或者自认为受了什么不公正待遇,叛乱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事情,全看你如何选择了。
    楚州交给朱延寿、安仁义之辈,应没错了。朱全忠将目光转向李振,问道:“李克用那边,有消息了吗?”
    “回大王,某去了趟魏州,见了李克用。晋阳诸将虽然横眉冷对,但某看得出来,他们对邵贼也是十分忌惮的。将来,即便不会与我军联手,些许默契应该还是有的。”李振回道。
    朱全忠闻言笑了,道:“这对假兄弟!真说起来,树德对不起克用,克用是实在人。但克用不傻,就是抹不开面子罢了。大顺二年,树德刚破同州郝振威,扫平关中群雄,随后东出,那应该是这对假兄弟最后一次联手了。从那之后三年多,克用渐渐不找我麻烦了。都说李克用傻,真傻吗?我看不傻,心里明白得很。邵贼取河中,是他犯下的大错,但即便不取河中,李克用也不是傻子,也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只会专心取河北。那样邵贼便是活到八十岁,也统一不了天下。易地而处,我也忍不了这个诱惑啊。”
    李克用目前正率军攻魏州,老实说不是很顺利,兵力悬殊实在太大,已经萌生退意。
    最近一次交战,葛从周率三千汝蔡步卒,大破晋人铁林军三千重骑兵,李克用长子李落落仅以身免。
    以数量并不占优势的步兵,击败横冲而来的铁甲重骑,且自身伤亡很小,葛从周这一仗确实打得够漂亮。
    经此一战,李克用当知魏博不好打,多半掳掠一番就退兵了。
    “晋阳那边,还是要多活动活动。”朱全忠说道:“李克用不爱听,但他手下人会听进去的。盖寓、康君立等人念叨得多了,李克用心中就会有一根刺,离他们兄弟反目也就不远了。”
    “是。”李振应道。他就喜欢玩这些阴私勾当,觉得比所谓的庙算有意思多了。
    “这么一看,局势倒也没坏到哪里去。”朱全忠不再站着了,坐了下来,道:“还有机会——”
    就在此时,幕府都虞候司的一名文吏走了进来,将一份牒文交到了朱全忠手上。
    朱全忠含笑接过一看,霍然站起了身,连胡床都带得一声巨响。
    “夏贼五日克三城,仙居、定城、光山已失,我军败兵一路溃过浍水,殷城、固始二县人心动荡,惶惶不可终日,失陷怕也只是早晚之事。”朱全忠将牒文揉成一团,面无表情地说道。
    敬翔、李振、韦肇三人面面相觑。
    申州既失,便该知光州难保,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过话是这么说,大家都不傻,不会在此时火上浇油的。
    “大王,申、光失陷,蔡州已是直面贼军兵锋。而今须管控消息,免得人心动荡。”一直没说话的韦肇建议道。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夏贼骑军越冰面南下,四处袭扰,已经搞得人心慌乱了,如果南面再传来坏消息,怕是不太妙。
    “也是,我失态了。”朱全忠定了定神,坐回了胡床,想了想后,道:“葛从周大破晋贼,丁会勇挫折宗本,我要重赏。此事你来操办,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知晓。”
    “遵命。”韦肇应道。
    “再把氏叔琮给我叫来。”朱全忠又道。
    第034章 北进
    “大帅!”汉阴驿内,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亲自赶来拜见。
    两名宫娥收起琵琶等乐器,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间。
    “坐下吧。”邵树德指了指胡床。
    李延龄坐到了对面,房州刺史李进、西城令李忠侍立于后。
    此二人分别是他的长子、次子,正妻所生。
    在丰州老人之中,李延龄是年纪最大的,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再不复二十年前的豪情壮志。
    现在的他,体态愈发肥硕,神色愈发具有上位者的气度,几乎找不到一丝早年那种困苦军人的痕迹。
    他的成功,是这个年代武夫一步登天的绝好标本。
    他的地位,是很多还在拼杀的年轻武夫为之努力的目标。
    他的故事,激励了太多敢打敢拼的武人。
    我也想当节度使,哪怕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节度使!
    “老兄弟们散在各处,如今想见一面是愈发难了。”邵树德突然有些多愁善感:“有人在灵夏,有人在河中,有人在青唐,有人在凉州,还有人在兴元府。”
    李延龄也有些伤感,良久后问道:“听闻王遇身体不太好了?”
    “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回到灵州后没多久就病了。”
    “可惜。他也算是自己人了。”李延龄叹道。
    “从征讨李国昌父子算起,已经十七年了。下一个十七年,怕是一个老人都没了。”邵树德的目光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当初的峥嵘岁月。
    “大帅,只要老兄弟们还在,邵家的基业就是稳的。我经常与大郎、二郎说,当年大帅起兵时,手头不过五十人,打下了如今这么大一片基业,满天下再寻不到第二个。”李延龄道:“我老了,怕是没法陪大帅走到最后。今后若有差遣,便让我家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来吧。败子还不过来行礼?”
    李进、李忠二人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大王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邵树德笑了笑,道:“两位皆英才,日后自有大用。都是自己人,看着就比外人亲切。”
    李进、李忠面露喜色,李延龄也有些高兴,道:“这江山是邵家江山,咱们只认邵氏儿郎,谁敢有异心,老兄弟们干死他。”
    邵树德大笑,状极欢快。
    两名宫娥一前一后给众人上茶。
    “此番喊你来,是想问问金商四州可还有多余的钱粮?”在邵树德的示意下,亲兵展开了一幅地图。
    “牛礼禀报,申州义阳、罗山、钟山三县已克,俘斩贼军三千人。光州之定城、光山、仙居三县亦被攻克,贼军退过浍水,形势一片大好。”邵树德指着地图上沿淮一字排开的申、光、寿、蔡、颖等州,说道:“其实我知道,梁人在淮南并无强兵,俘斩之三千众,以新募州县兵或土团乡夫为主。这场胜利,成色其实非常有限。但这是一个好机会——”
    “看这里!”邵树德指着淮水。
    李延龄凑了过来,眯起眼睛努力看向地图上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面记录着各县大致的户口、物产以及可能的驻军数量。
    “渡淮水北上,可至蔡州真阳、新息县境,这里其实去过,但咱们没守住,又被打回来了。”邵树德继续说道:“这次攻申、光,本来也只是例行公事,可没想到朱全忠煞有介事新设了增领二州的奉国镇,但地方上如此稀烂,防线竟然被一捅而破。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这次便赖在申、光二州不走了,再窥伺他的蔡州,看他急不急。”
    “大帅,看得出来,梁人兵力不足啊。”李延龄听了半天,听出了点名堂,说道。
    “朱全忠去年在河阳损失四万人,其中能征惯战的衙军超过一万五千,这部分人有没有整补完毕,其实很难说。”邵树德笑道:“就算衙军整补完毕了,消耗的外系杂牌就不是人么?这部分兵力可不好找,没了就没了。”
    “全忠被钉死在中原了,没法去打二朱、王师范,自然收编不到降兵。”李延龄附和道:“还是大帅打的仗漂亮,佩服。”
    “别扯这些没用的。”邵树德又在淮水北岸划了一圈,道:“这一片,有丁会所部三万军,杨师厚亦只有数千人马,仔细算算,我军兵力已经占有优势,没必要再怕他们。或许可以进一步深入攻击梁军,给朱全忠来一记狠的。而今只有一个障碍,粮草不足,打不了持久仗。”
    李延龄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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