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骑都。”马嗣勋走了过来,轻声叹息:“听闻邵贼建了六个官办牧场了,附庸的各部落也有不少马。大通马行在中原大名鼎鼎,契丹马商、奚人马商、回鹘马商在他们面前不值一提。”
    “丢了河阳,是梁王这些年来所能犯的最大错误。”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马嗣勋直接下来城楼,远远还飘来他的声音:“严加守备,不得开门!”
    段凝怔怔地转过头,神思不属。
    豹骑都根本没管这些溃兵,从城西穿过,消失在了驿道尽头。
    过了一会儿,又一阵马蹄声响起。
    这次是轻骑兵,观其装束,似乎是蕃人,一共七八百骑,越过临都驿,呼啸着南下。
    “不好,这是去洛南的。”段凝若有所悟。
    他想起了之前马嗣勋说的话,发动战争,孤立洛阳的战略是邵贼定下的,但这种深入穿插,大范围迂回的战术,绝非出自邵贼手笔,更像是某个草原出身的蕃将指挥的。
    段凝匆匆下了城楼,打算再找马嗣勋谈一谈,夏贼的胃口实在太大了,竟然想把这些人全包住,但他们打得下洛南三关吗?
    唉,不掌兵就是麻烦。段凝现在愈发渴望能掌握一支军队,哪怕只有数百人也好,关键时刻兴许就能发挥作用。
    酉时,二人刚走没多久,又一支军队到了洛阳城下,开始叫门。
    马嗣勋、段凝二人再度登上城楼,面面相觑。
    天色有些昏暗,但那杆大旗上的字还是认得出来的:天德军使蔡。
    “贼将蔡松阳!”
    “起码五千之众。”
    “胡帅呢?战殁了?”
    “或是被擒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胡真带着七千人北上,那四千土团乡夫没了也就没了,其实问题不大,三千佑国军的损失有点伤,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便是没有损失,窝在洛阳城内,又能怎样?夏贼若压过来数万人马,最终还不是和霍存一样的结局?
    但胡真人呢?莫不是真死了?
    “段巡官,一会天黑之后……”马嗣勋凑到段凝身边,低声说道。
    “也罢,我便走上一遭。”段凝深吸一口气。
    城外叫了一会门后,见没有动静,蔡松阳懒得继续尝试,他派了五百衙兵,带着两千土团乡夫进入洛阳废城,挨家挨户清理,搜集粮食。
    期间有意外收获:躲藏于此的溃兵被抓了出来。
    他们乱了建制,数十人一伙,各找了块地休整,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见到天德军士卒成群结队冲进来时,没几个人提得起抵抗的意志,纷纷投降。蔡松阳遣人收拢起来,大概五六百人。
    看了看周遭的废墟,蔡松阳突然觉得在此筑营或许比蒋桥更合适。当年李罕之、张全义在洛阳废墟内划分地盘,构筑营垒工事,与人打巷战,其实也不错。
    “来人,驱使降兵,去攻仓城,老子要先端了这个地方。”定下计议后,蔡松阳下令道。
    ※※※※※※
    洛阳故城以西的平乐园,大群骑兵蜂拥而至。
    王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右手一松,离弦之箭飞出,一名梁兵应弦而倒。
    长直军的少许游骑被打得狼狈窜回,在步兵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
    夏贼实在太多了,足足千余骑,从各个方向冲出来,左右呼喝,连连驰射,打得他们这两百骑站不住脚,只能退回来寻求步兵保护。
    寇彦卿气得想斩杀一批游骑立威,但想想还需要他们侦察情况,死一个少一个,便作罢了。当下喊来几名偏裨将校,令他们带着步卒,手持步弓、长枪,在前方开道。随后又把辎重车辆置于两侧,防备骑兵从侧翼袭扰。
    这样一来,安全是安全了,但速度一下子降低了很多。眼看着洛阳还在二十里外,他有些焦急。
    贼骑如此袭扰,稍微有点脑子都能猜出来,定是有大队贼军越邙山南下了。
    顶着袭扰向西走了半日,不过才走了七八里,眼看着将士们脸上全是疲累之色,寇彦卿也不得不下令扎营休整。
    战兵开始列阵,并向外前进,用强弓劲弩驱逐夏军游骑。
    辅兵从辎重车辆上取出各种物事,不紧不慢地扎营。一些夏军遗留下来的伤马、死马也被拖了回来,宰杀吃肉。
    寇彦卿心中焦急,他不太确定洛阳是否还安全,现在消息全无,音讯不通。也只能等到入夜后,悄然派出斥候向西查探了。
    这仗打到现在,他们就像被人蒙蔽了耳目一样,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清整个战场的全貌。
    不过寇彦卿的信心并没有丧失。
    看看那些打了多年仗的老兵锐士吧,走了大半夜的路,然后又硬顶了一上午的贼骑骚扰,到现在才稍有疲态,且还能鼓起余勇,驱逐那些蕃兵游骑。有这样的兵在,睡觉都能睡得安稳,走到哪里都全然不惧。
    夏贼莫不是想吃下我这支部队?寇彦卿笑了,来吧,试试看。
    ※※※※※※
    洛口仓外,火光冲天,杀声遍野。
    赤水军使范河登上了一处高坡,俯瞰南原上的仓城。
    城外到处是燃烧着的火堆,他知道,那是被敌军毁坏的攻城器械。
    城外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壕沟,有些是敌人挖的,有些则是己方挖的,限制贼军夜间出城袭营。
    城内守军已到了最后时刻,千余人出城死战,试图溃围。
    河中衙军、玉门军拼死抵挡,骑兵冒着箭雨穿插到贼军身后,试图堵截。
    双方都打出了真火,火光照耀之下,满脸狰狞之色。
    在梁军看来,夏贼的攻城好没道理,一波接一波,根本不给人喘口气的机会。正常攻城的节奏哪有这么快的?一波退下来,不得整顿么?但人家就是不,各部轮番上阵,不计伤亡,抢攻猛攻。
    最先溃退下来的军士就地斩首,头颅扔了一地。无论是附庸军队、土团乡夫还是他们自己人,尽数斩杀,不留一丝情面。甚至有一名武学生溃逃,都被斩了。
    如此严刑峻法,换一般军队早兵变了,但赤水军还能稳住,不容易。
    河中军士是这些年被夏军的阴影压得喘不过气来,加上精壮被抽了一波又一波,刺头也死了一批又一批,只小规模躁动了一次,很快就被镇压。
    玉门军则有一股子蛮劲,他们眼里只有财货,而范河恰恰许下了重赏。赏钱到位,他们不介意拼命。草原上一个不留神就死了,什么也没有,眼下还有发财的机会,完全值得搏一把了。
    “梁贼溃了!”山下响起了热烈的欢呼。
    范河定睛望去,却见一千蕃骑已经穿插到位,截住了出城贼兵的后路,四方夹击,将这千人彻底击溃。
    突围不成的梁人溃兵跑得满地都是。
    有人拼命往黑暗的地方钻。
    有人跑着跑着被骑兵追上,砍倒在地。
    有人跑不动,干脆跪在地上,弃械投降。
    还有人坐在地上大哭:“攻城哪有你们这么攻的?日攻夜攻,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攻?”
    围上来的河中军士面色凄然,数日就攻破洛口仓,震惊各方,但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没人愿意多谈,反正死去的军士不会说话,唉!
    玉门军使龙润组织了两千人快速进城。城内其实已经没兵了,他们进去是为了救火。
    夏军围城数日,梁人被如此高烈度的攻城战吓破了胆,数日内就死伤千余,眼看着根本等不到援军到来就要全军覆没,不得不下令突围。但突围前,这帮天杀的居然还放了火,试图将城内积存的粮食、干草及其他物资烧毁,不留给夏军。
    范河脸色阴郁,他有点想杀俘了,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驱使降兵攻巩县,似乎更好。
    “大战方歇,明日休整一天。玉门军扑灭余火后,就地补给器械、物资,明日直接南下,去偃师。”范河下令道。
    令骑翻身上马,朝仓城奔去。
    洛口仓已克,没必要将所有人都屯于此处。听闻符存审那一路已经派兵南下,范河不打算输给他,故遣玉门军火速逆洛水而上,尝试进攻偃师县。
    洛口这边,还剩个巩县!
    兵法有云:路遇敌城,须下之或备之。“备”是没法备了,太占用兵力,还是得“下”。
    第025章 艰难的决定
    数十骑掠过洛阳,惊疑地看着城北高高飘扬的旌旗。
    那是一片废墟,多年来只清理了一部分。挑能用的材料建设居所、仓库、驿站、马厩等各类设施,剩下的就任其荒废,很多原本修缮下还能用的建筑都慢慢倾颓坍塌了。
    废墟之中隐隐传来喊杀声,胡真闭着眼睛都知道,那是夏贼在攻仓城。
    “走,进城!”胡真带着亲兵奔到了修缮完好的上东门外,遣人叫门。
    “马十将,快开门,胡帅回来了,开门啊!”亲兵喊叫的声音很大,城头似乎有人影闪过,不过很快又没动静了。
    胡真心头掠过阴影,脸落了下来:“继续叫。”
    “段巡官在不在?段巡官、马十将,快开门,胡帅回来了!”
    “我是胡帅亲将、滑州郑四,曾经与马十将饮过酒,还往新安押运过粮草,就是上月。绝非贼人冒充,快开门!”
    “尔等难道要反了吗?胡帅的大恩大德都忘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亲兵喊得嗓子都冒烟了,城头终于出现了马嗣勋的身影。
    只见他够着头看了下,随后大声道:“贼人已至洛阳左近,夜中不敢开门,军法所在,不敢违背。”
    说罢,直接跑了,再也没出来过。
    胡真的脸在月色照耀下阴晴不定。夏贼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已经派遣小股游骑过来了。
    胡真之前被夏贼骑兵追了一整天,损失了一半人后,才借着夜色逃脱,远远兜了一个圈子回到洛阳。他可不想被什么小人物给当做滔天大功给擒了,招呼了下之后,带着人马向东走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马嗣勋又从城头冒了出来。仓城那边的战斗愈发激烈,看样子已到关键时刻,他心中焦急万分,没兴趣再考虑胡真对他的看法了,直接下了楼,询问段凝出使夏营的细节。
    胡真东奔了近十里,然后吩咐众人下马,吃点食水,恢复精力。直到天明之后,方才继续东行,然后撞上了正与夏军游骑反复纠缠的长直军寇彦卿部。
    “胡帅?”看着一脸风尘之色,连兜盔、璞头都掉了的胡真,寇彦卿眼神一凝,随即明白了一切。
    七千大军,白给了。
    “洛阳有变,马嗣勋、段凝不可靠,怕是已生异心。”胡真言简意赅地说道。
    乍一听闻,寇彦卿也有些吃惊,不过随即想到胡真北上攻白司马坂大败,就觉得很正常了。如今这个形势,有点想法是正常的,马嗣勋还不是汴州人,而是濠州降人,能有屁的忠心。
    想到这里,寇彦卿就有些感慨。不知道怎么搞的,梁王这几年特别信任新人、降人,对老将多有冷落、压制。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梁王不这么做,他们这些汴宋本地将才也没机会冒头。梁王,在用他们这些新人、客将对冲元从老人的影响力,确保整个汴州只有他一个人的威望最高,没人可以威胁到他的地位。
    唉,不想这个了,还是好好琢磨下眼前这个烂摊子怎么收拾吧。
    “胡帅意欲何为?”寇彦卿直截了当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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