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翔稍稍思索了一下,道:“有四种可能。其一,北上郑州,包抄庞都头后路;其二,进薄汴州;其三,南下蔡州,配合淮宁军折嗣伦部北上,夹击张全义、杨师厚;其四,西进襄城,包抄佑国军后路。”
    朱全忠眼皮子跳了一下。这些可能也是他想到的,让他很是心烦。
    人家有这么多种选择,你怎么堵?如果全部都做防备,根本没那么多兵力。
    庞师古说得没错,靠守是死局,只有主动进攻才能破开一条生路。但魏博不愿借道,也不愿出兵,如之奈何。
    “敬司马觉得,哪种可能性最大?”朱全忠问道。
    “北上郑州,太过危险,且旋门关天险,难以攻克,可能性不大。”敬翔说道:“若进薄汴州,城中尚有长直军万人,亦有州县兵,还可征发土团乡夫,贼人会无功而返。南下蔡州的话,淮宁军有淮人牵制,又组建不久,战力可疑,怕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唯有西进襄城,配合邵树德、折宗本,三面夹击汝州,才最合乎情理。”
    “与我想得一样。”朱全忠笑道:“该如何应对?”
    “大王,为今之计,当调庞都头部精兵南下,曹州朱都头那边,亦需抽调精兵西进。”
    “抽这些兵,做何用?”朱全忠问道。
    敬翔沉默许久,道:“我不敢说。”
    朱全忠亦沉默良久,道:“但说无妨。”
    “掩护佑国军撤退。汝州粮馈不继,已是死地。”敬翔长叹一声,说道。
    朱全忠也叹了一口气。起身踱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连绵大雨,心情阴郁。
    第051章 有用之身
    大群骑兵在远处陆陆续续停下。
    在军官的指挥下,他们麻利地分成三部分。一部分从驮马背上取下铠甲、器械,两两互相穿戴;一部分收拢马匹,到后方聚集;一部分留在后面,充作预备队。
    穿戴完毕甲胄的军士拿起长槊、重剑、步弓等武器,墙列而进,朝在一里外列阵的敌人杀去。
    敌军有些慌乱,他们只有前排有甲,后排多为无甲土团兵,总人数也不过千余。
    其实也不怪他们。深处后方的一个物资转运节点,需要安排重兵戍守吗?没必要啊。
    但如今就出问题了。
    四千飞龙军甲士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压来。他们身材高大,器械精良,面无表情,动作沉稳。或许在他们眼中,杀个人与杀只鸡没什么两样。
    是了,飞龙军左厢都是一帮亡命之徒啊!五千人东奔郓、兖,战损一半,回来时部队壮大到一万出头。
    长期流动作战,艰苦的生活,超高的淘汰率,使得活下来的人都有两把刷子。敢打敢拼,桀骜不驯,杀人如麻,漠视生死。
    亡命之徒不可怕,纪律严明、装备精良、武艺高强的亡命徒很可怕。
    飞龙军左厢回来的时候,邵树德检阅了一下,契苾璋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总算让队伍里占多数的半路来投的军士们知道了谁才是老大。
    但这种程度的整顿是远远不够的。若不是战事紧急,急需飞龙军出动,邵树德打算狠狠整顿这支部队一年时间,打散建制、互换人员,然后再重新熟悉,加强磨合。
    随军回来的文吏私下里说了很多事情,小报告一箩筐。有关于军士在外劫掠成性的,有关于军官桀骜不驯的,甚至直指契苾璋本人的都不少,因为他安排了很多出身契苾部的亲族担任中高级军官,“不合制”。
    高频率、高强度的战争拖延了这种整顿,亡命徒们领了夏王一次赏,一起大酺三日后,又出动了,如今正要进攻颍桥镇的梁军:总计千余人,有战斗力的不过六七百。
    梁人的勇气可嘉!
    他们知道破破烂烂的颍桥镇没有任何阻挡作用,干脆出来列阵野战,寄希望于一战破敌,转危为安。
    双方的阵列很快接上。
    锋刃相加,刀劈斧砍,战线的僵持只维持了一小会,随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大崩溃。
    有经验、有勇气的军士第一波互砍之后就倒在了地上,但夏军后排顶上,勇不可当地杀入梁军土团兵之中,直接将其打崩,散得一塌糊涂。
    契苾璋将目光从战场上挪开,带了五百骑直奔镇城之内。
    百姓四散而逃,哭喊不已。
    契苾璋见怪不怪,梁人不知道是怎么编排夏军的呢,怕是将他们与秦宗权划为一类了,老百姓这个反应不足为奇,他见得多了。
    镇城内还有数十老弱军士,看样子正在堆积薪柴,准备烧毁粮食。见夏军冲来,直接一哄而散,啥也不管了。
    “将骡子收拢起来。”契苾璋骑在马上,挥鞭一指,下令道。
    都是轻车熟路的工作了,很快有军士上前,将骡子背上的皮套解开、牵走。他们不需要马车,那玩意很妨碍行军速度,但骡子却是必须的,吃得少,耐粗饲,背得多,耐力好,速度也不算慢,一直是飞龙军将士的最爱。
    “清点粮食,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烧掉。”契苾璋很快下了第二道命令。
    颍桥镇是许州通往汝州的大驿道上的重要节点。同时,很多物资还通过水运抵达此处集散,随后发往各处。把这里端了,汝州梁军的后勤就要出大问题。
    至于烧粮食,都是飞龙军的常规操作了。每至一处,他们先喂牲畜,然后补满驮畜身上的粮袋,剩下的都属于不能带走的物资,通常的处理就是一把火烧掉,不会留下来资敌。
    梁人刚才似乎也想烧粮食,已经堆积了不少薪柴,这倒省了飞龙军不少事。
    “箭矢、伤药等物资,也补充一些。抓紧时间喂马,松松肚带,洗刷一下。休整完了立刻出发,去襄城。”第三道命令接踵而至,可见飞龙军的战斗节奏非常之快,强度也很高,或许这便是他们能在梁人重重围剿之下始终没有覆灭的重要原因。
    军官们各司其职,开始忙碌。
    契苾璋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一边就着凉水,啃食着粗糙干硬的杂粮饼子,一边研究行动路线。
    许、汝之间,大概有二百三十里,中经汝州襄城、郏城二县,抵达理所梁县。
    襄城就在汝水边上。陈、许的粮草物资经颍水运抵颍桥,陆路走一段转输至襄城,再经汝水运往汝州。
    汝州七县,襄城、郏城、梁、临汝四县全位于汝水之畔,而这四县也是汝州人口最多的地方——其实也没多少,张全义时代不过一万户,如今增长也很有限。
    另外,从蔡州方向,亦可沿汝水输送物资,所以这个地方还真挺关键的。
    艰难以来,朝廷的东都留守,必领汝州,以为洛阳屏障。汝州防御使的职务更是多次设立,诸葛爽在率师讨伐李国昌父子之前,就是汝州防御使。
    契苾璋只稍稍看了一眼,便让人将地图收起。下一步没说的,攻襄城,截断汝水交通,给丁会“断奶”。
    他们这会多半已经收到点风声了,不知道会怎样抉择。
    ※※※※※※
    太谷关城外,突然而至的大雨浇灭了云梯车上的火焰。
    关城上的梁兵气得直跳脚,痛骂老天的不公。
    夏军士气大振,趁着雨刚下,地面还不太泥泞的有利时机,继续发起猛攻。
    连日以来,已经杀伤千余守军了,但太谷关依然没能攻下。
    负责指挥的马嗣勋、安休休二将不为所动,一波又一波的洛阳土团乡夫被驱赶了上去,舍生忘死攻打着坚固的关城。
    而在太谷关以东的轘辕关外,定远军及经略军大部分批出关,朝登封县方向挺进。在他们身后,还有来自华州的一万土团乡夫,全军总计两万三千人左右。
    经略军一部两千五百步骑在副使魏博秋、游奕使杨仪的率领下,冒了个险,从巩县最南端的方山(嵩山山脉北部)罗口一带前出,直插告成县。
    他们带了大量奶粉、肉脯、豆子,由随军骡马驮载,但也只够维持十日所需。一旦攻势不顺,或者没有搜集到粮草,那么就只能瘫在那里了,等待后方通过罗口这个“细水管”花大代价接济他们,或者干脆退回去,宣布此路出师失败。
    定远、经略二军的出动,主要还是因为斥候传回了情报,因为太谷关吃紧,有大群梁兵自登封向西,增援太谷一线。
    斥候估算的兵马是四千余人,其中千人为“精兵”,另有三千余“羸兵”。
    洛阳行营判断,应该是一千落雁都或厅子都步兵,带着新到的三千余土团乡夫去增援太谷关。这座关城本有一千多长直军外加一千多土团乡夫,这会已经伤亡四成以上,士气有些低落,急需生力军替换或增援。
    至于登封县的守军,应该就是两千余精锐外加六千破夏军,以及两千土团乡夫,总共万人。
    其实整体战斗力不咋地。因为占大头的破夏军的实力很可疑,定远、经略二军的沙场老手们有信心教他们做人,如果他们敢野战厮杀的话。
    夏军大举来袭的消息早早传到了登封,张归厚立刻召集诸将议事。
    朱汉宾去了太谷,如今城中除主将张归厚外,最大的就是破夏军使赵霖,然后还有王彦章、刘玘、杜宴球等中层将官。
    “贼势凶炽,直冲而来,诸位有什么章程,都议一议吧。”张归厚有些憔悴,有气无力地说道。
    在他看来,这仗打得太操蛋了。先让大队贼骑溜了过去,直奔许州而去。虽说这不怪他们,盖因飞龙军不想打的话,你也拦不下来,但怎么说呢,失职还是有的。上面真要追究起来,大家都要担责。
    第二个操蛋之处是太谷关外的夏贼根本不在乎人命,攻势地动山摇,守军坚持了不过旬日,就死伤一千四百人,不得不请求增援。守军还声称“杀贼三万”,但在张归厚看来都是扯淡。
    但没办法,太谷关不能丢,最终还是让朱汉宾带了四千余人过去,进一步分薄了登封这边的兵力,最重要的是少了一千可战精兵。
    最大的操蛋之处是他们没有援兵了。
    陈许节度使赵珝声称许州方向“贼势滔天”、“暴掠四野”,拒绝派衙军增援,这意味着登封这边成了一支孤军。
    当然,孤军有孤军的战法,这可能也是梁王希望他们做的,即固守登封,牵制南下的夏贼主力,给其他方向的调兵遣将争取时间。
    但正月里的洛阳之战,被孤立分割包围的几座城池的守军,有好果子吃吗?巩县全军覆没,新安投降,河阳南城坚守了三个月,霍存父子双双战死,惨烈无比。
    若他们被围在登封,能等到增援而来的兵马吗?
    老实说,若在五六年前,张归厚信。
    但现在,他不信。
    实在是这几年打了太多的败仗,提不起精神来了,谁信谁是傻子。
    赵霖察言观色,见张归厚欲言又止,心中顿时有了数。只见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贼军势大,我军堪战之兵不多……”
    说到这里,王彦章瞪了他一眼。
    赵霖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轻掷于此可惜了,不如暂避锋芒,退往告成乃至阳翟,保存有用之身,能给贼军造成更大的威胁。”
    “无耻!”王彦章站起身,怒骂道。
    “王十将坐下。”张归厚斥了一声,道:“你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年斗秦宗权,我何曾退过?夏贼来势汹汹,兵不下两万,多是积年征战之骁锐。我军能战之军不过两千,如何对敌?”
    这是把破夏军看扁了,根本不信任他们的战斗力。王彦章满腔怒气无法发泄,只得一拳擂在案几上,气哼哼地坐了下去。
    “王十将还有没有规矩了?”赵霖也拿出了军使的威风,斥道:“困守登封,下场便与霍存一般无二。”
    这下连刘玘、杜宴球等人也看不下去了,纷纷望向赵霖。霍存父子是忠勇之辈,赵霖这么编排他们,有点过分了。
    “罢了,我意已决!”张归厚站起身,道:“即刻撤往阳翟,背靠忠武军,一起对敌。外无援军,这登封守得毫无意义。”
    王彦章仰天长叹。
    面对可能被包围的窘境,有人选择死守,有人想要突围,有人直接撤退。人不同,选择也不同,本来也没什么,就是很不甘心啊。
    夏贼难道三头六臂么?我就不信守登封守上三个月,会没有援兵过来。
    这仗打得!唉。
    第052章 漫漫撤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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