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有消息么?”邵树德含糊地问道。
    “雨势连绵,交通不便,音讯不通,尚未有消息传来。”
    “多派人手,哪怕抬着马过去,也要把敌军动向查清楚了。”邵树德命令道:“听望司、大通马行,每年拿走那么多卖马钱,总不能白吃饭不干活。”
    “遵命。”这是赵光逢的分管业务,他责无旁贷。
    “其实有这些消息,已经可以做出判断了。”邵树德说道:“传我命令,顺义军抵达颍阳后,不得休整,即刻携带粮草辎重西进,往伊阙县方向挺进。”
    伊阙县,北距伊阙南口四十五里,是河南府属县,也是伊阙关的后勤集散地。就和轘辕关南的登封县、太谷关南的颍阳县一样,而这两个县也是河南府属县,朝廷这行政区划也挺有意思的,洛南三关尽数掌握在河南府手里。
    战术还是老战术,就赌你不敢来救。若来,也没什么,反倒可以将佑国军拖在汝州更长时间,给重创乃至歼灭他们创造更好的机会。
    “通过洛阳行营下令。”邵树德补充了一句。
    李唐宾很快给邵树德的命令补上了一道手续。二十一日,顺义军使安休休率部西行,趁着雨还不大的有利时机,押运粮草辎重,艰难地向西行去。
    与此同时,针对伊阙关守军的劝降行动也如此展开。而这,无疑需要丁会的“配合”。
    ※※※※※※
    涛涛大河之畔,水势汹涌。
    浑浊的河水漫过了蓼坞码头,船只扎紧了缆绳,开始紧张的卸货。
    一袋袋粮食、一箱箱器械、一包包物资被整理出来,分门别类,运往柏崖山上的仓城。
    大河以北的垣、王屋、河清等县,地势还是比较高的,但处于河心沙洲之上的河阳关就没那么乐观了。
    三千孟州州兵正在分批撤离。
    河水涨了很多了,眼看着更大一波阴雨即将到来,中潬城已经十分危险,到了撤离的时候。
    不过军士们还是比较从容。他们收拾了大部分物资,用马车运往南北二城暂存。州兵撤走了两千,留一千人戍守、监视。万一梁军水师来袭,他们可以抵挡一阵,等待援军前来。
    浮桥上异常忙碌,甚至超过了以往。
    孟怀二州几乎所有的马车、役畜都被征集了起来,翻着倍往河南运输物资。
    他们在抢最后的时间,尽可能在洪水泛滥之前,将更多的物资输送到南岸,增加洛阳行营的储备。
    河阳节度使宋乐登上了河阳关城。
    他的内心很焦虑,但神情很轻松,甚至开玩笑让军士们把中潬城养的黄河鲤鱼尽数捕捞上来,就地宰杀制成咸鱼,送往洛阳。
    当然,他自己也带走了百余尾,打算赠给孟州官吏,以抚慰大伙这段时间的辛苦。
    是的,孟怀的水情也不能轻忽。
    前阵子大雨的时候,沁水一夜涨三尺,卷着大量泥沙、枯枝败叶乃至人畜尸体冲向下游。
    得亏两年来他的首要工作就是大修水利,很多陂池里的淤泥被挖了出来,库容大增,堤坝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加固,水渠里的杂草、泥沙被一扫而空,整体蓄水能力大增。
    此外,最关键的是大力疏浚了沁水航道,包括但不限于拓宽疏浚、裁弯取直、加固堤坝等。
    这些工作以往看不出成效,甚至百姓们被弄得很苦,怨声载道,很多人累死在了工地上。但看看今年的连绵阴雨,谁还敢说这些工作不重要?
    “今岁这河水,怕是要倒灌洛水、汴水了。”宋乐叹了口气。
    中潬城上郁郁葱葱,乔木蔚然,瓜果成片。如果真的发洪水,这一切都要被毁掉了,可惜。
    判官苏濬卿跟在他身后,安慰道:“司徒也不必过于忧心。河阳百姓,以怀州为重,而且这河堤也算稳固,问题不大。”
    河阳镇的人口,怀州确实占了大头。河内、修武等五县共有约44000余户、22万余口,而孟州的河阳、济源、温三县只有24700余户、12万9000余口,且济源还占了一半以上。
    这样的人口布局,是与战场形势密不可分的。
    越靠近黄河,越容易受到梁军的袭击。尤其是当年广河、板渚、河阳关等城全在梁人手里的时候,威胁尤其大,故优先安排在怀州,更准确地说是沁水以北、太行山以南,以远离战争一线。
    当然了,后面可能会做出改变。
    万一与李克用交恶了,李罕之那厮从泽州直冲而下,劫掠起来会比较爽。
    他目前还没胆子这么大,而且有更富庶的魏博让他抢,但翻脸是早晚的事,今后肯定要做出调整了。
    “河阳以东诸津渡,哪个地方最危险?”宋乐看着苏濬卿,用考较的语气问道。
    “司徒这问题,我还真答得上来。”苏濬卿笑了,回道:“定然是滑州。”
    宋乐含笑点头。
    “国朝以来,黄河每次泛滥,其余州县或无大碍,但滑州经常遭殃。”苏濬卿继续说道:“元和九年春,义成军节度使薛平鉴于黄河泛滥,多次威胁滑州,故上奏朝廷,于魏博镇卫州之黎阳凿古河,南北长十四里,东西阔六十步,深一丈七尺,决旧河以注新河,滑人遂无水患。滑州,就是这一段的薄弱点,若有水患,定然发生在滑州。”
    这其实就是著名的“魏滑分河”工程,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是做出了牺牲的,因为魏博镇的卫州事实上充当了分洪区。
    国朝的水利工程,大体分为堤、坝、陂、塘、泄河等几类。卫州开凿的那条河,毫无疑问就是泄洪河道了,泛滥是一定的。
    这也就是宪宗朝才能做到,那会神策军还比较能打,再加上朝廷宰相们的手段了得,分化拉拢,诸般手段玩得贼溜,故压服了天下诸镇,让魏博这种刺头甘愿自己充当泄洪区,也要保朝廷治下的滑州。
    “这雨若再大一些,我看滑州要出大事。”苏濬卿很肯定地说道:“这一回,罗弘信愿意开闸放水,给滑州泄洪吗?我看可能性不大。司徒,这回有好戏看了呢。”
    宋乐失笑,道:“受苦的还是百姓,有什么好戏?先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吧,堤坝不要出问题。另者,粮草器械加速南运,能多运一车也是好的。”
    “遵命。”苏濬卿应道。
    第059章 徙流
    商队抵达了河内县郊外。
    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许多牲畜,主要是羊,夹杂了一些肉牛、骆驼、马匹。
    为了给河阳百姓带来农业生产至关重要的牲畜,邵树德连商队都用上了,即通过免税的方式吸引他们在蕃人那里购买牲畜,然后一路运到河阳。
    其实没多少牲畜,不过寥寥数百头罢了。但积少成多,每个商队都带一部分过来,长期下来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赵成年纪也不轻了。他走进了驿站,与相熟的驿将闲聊起来。底下人则忙着把牲畜寄养到驿站后面的羊圈内。好不容易一路带来的牲畜,可不能出什么问题。
    “要发大水哩。”驿将断了一只手,但精神头很好,一边指挥两个儿子剁肉,一边抽空和赵成闲聊:“你最近还是别过河了。就待在河内,这里淹不着。”
    赵成遗憾地叹了口气,道:“还想去趟洛阳呢。”
    “别想了。浮桥上全是南来北往的马车,运粮草器械都快运疯了。”驿将说道:“洛阳也没什么东西了,听军中袍泽说,那里就是一片废墟。不过也有人说,河南府已经清理出来了好大一块地方,后面可能要修一些小宫殿,一座甘州回鹘王宫样式的,一座吐蕃样式的,不知道党项样式的修不修。”
    “你怎生连这些都知道?”赵成笑问道。
    “都是往来公干的官将们说的。”驿将不好意思地说道。
    驿站,那绝对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因为来往的人身份都不一般。
    二人说话间,外面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兼且电闪雷鸣。
    驿将起身,忧虑地看着外面,道:“这雨别下到六月啊,不然夏收就麻烦了。”
    怀州的“城市化”程度是非常低的,驿站后面就有大片田地、牧场。
    灌渠内的水哗哗流淌着,声音大得吓人。
    农人们纷纷穿着蓑衣,高一脚底一脚地踩在地里。他们扒开了田埂,让积水流入渠中,然后一路汇聚到陂池内。池水水位很高,非常浑浊,奔腾着流入了咆哮的沁水之中。
    沁水之畔,两艘小船系靠在码头上,在汹涌的洪水中飘来荡去,是那么地渺小与无助。
    “天威难测。”赵成叹道:“沁水都是小事,若大河决堤,则生灵涂炭。”
    大河确实要决堤了,不过不是在河阳,不是在汴州,而是滑州。
    蒋玄晖亲自赶到了河堤之上,神色凝重。
    滑州刺史王殷跟在他身后,脸色灰败。
    大水上涨已经半月有余,堤坝在水潦之下,不堪重负,以至多处破损,河水漫溢。滑州上下大发役徒,拼死封堵,这才没有大规模决堤。但眼下已经堵不住了,再拖下去,怕是州城难保。
    其实早在四月初的时候,因为连日大雨,河水暴涨,幕府就有人建议要么决堤,让河水通过滑州西南的几条小河泄洪而去,要么让卫州放开元和年间疏通的古黄河河道。
    梁王踌躇不已,一直拖到了现在。
    但现在终究要做出决定了。蒋玄晖领受梁王之令,赶到滑州,令掘河堤,让河水分洪而去——这会的堤坝,是咸通四年(863)萧傲任刺史时修建的,老实说这些年疏于打理,已经不太牢固。
    朱全忠这道命令的目的很简单,保滑州城,不保滑州。盖因滑州是重镇,素来富庶,城中有大量富户,还有军士、官员家眷,不得不保。至于城外的百姓,那就顾不到了。
    “王使君,河流漫溢,堤坝将坏,还是掘了吧。”蒋玄晖说道:“徙其流远去,保住滑州,但水退之后,再树堤自固。”
    王殷咽了口唾沫。
    掘黄河,这种事做了,那可真是遗臭万年。而且,梁王不亲自来,反而派他的心腹蒋玄晖亲至,私下里口述了命令,这是为何?还不是让他王殷站出来当这个恶人?为人唾骂、诅咒?
    王殷突然有些后悔。
    当年一意逃出河中,妻女落入王瑶之手,为其所辱。到了汴州后,勤勤恳恳,忠于职守,趁着袁象先出事,好不容易捞了个滑州刺史的职位,如今竟要让他来掘黄河?
    蒋玄晖有些同情地看着王殷,但还是说道:“王使君,犹豫不得了,今日就找人动手。”
    王殷木然点头,随即扬天长叹,下了河堤。
    下午的时候,大群军士、夫役出现在了滑州西南方的河堤处。
    滑州西临大河,堤坝分老堤和新堤。老堤早已损坏,成了黄河河道的一部分。
    咸通四年,因为老堤经常被水浸泡,容易损坏,于是在东面四里处修了新堤。也就是说,放弃了这四里地,使其成为了黄河河道的一部分,如今要掘的就是这道新堤。
    蒋玄晖不想再看了,他直接回了滑州城。
    路上经过了几个村子,村内洪水漫溢,庐舍皆被浸没,百姓巢舟以居。很多人拖家带口,往州城而去,惶惶然仿如末日一般。
    黄昏时吃罢晚膳后,有随从匆匆走了进来,附在蒋玄晖耳边,低声说了好久。
    蒋玄晖叹气。堤坝终于掘开了,汹涌的洪水冲破阻隔,向东而去。
    他都可以想象,黄河在此一分为三,卫州地界的古黄河泄洪河道是一条,但人家两岸地势高,问题不大;主河道是一条,水势已经汹涌无比了;如今滑州许多州县又算一条临时河道。
    大水漫溢之下,田稼皆害,颗粒无收,百姓漂溺者甚众,怕不是要死几万人!
    前隋开皇十八年、大业十三年,黄河两次大水,每次都死几万人——从开皇十八年到大业十三年,短短十九年间,河南、山东黄河竟然五次决堤,让人匪夷所思,这俩父子对关东老百姓是真的不太上心。
    国朝黄河水灾最严重的一次应该是德宗贞元八年(792),河南、河北、江淮四十余州大水,死二万余人。
    这次要死多少人?蒋玄晖不敢想象。
    他只能安慰自己,至少比兵灾死得要少。李克用在河北折腾那么久,百姓亡走、死伤以十万计,甚至可能有二三十万,不比水灾可怕多了?
    滑州,今年算是完蛋了!东面的濮、郓、兖等州估计也不好受,要跳起来骂娘了。
    管他呢!天平军、泰宁军干我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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