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全忠默默思考良久,随后说道:“我欲遣使往郓州一行,向朱瑄痛陈利害,如何?”
    “可也。”敬翔道:“若能说服朱瑄,贼将梁汉颙无去处,要么借道返归本镇,要么与朱瑄翻脸,攻濮州、郓州,无论哪样都是好事。另者,淮南亦须遣使。淮人攻安州屡攻不克,没甚意思。今可说服行密投入主力,再攻寿州。淮水不宁,淮宁军自然也无以为继,只能退兵。”
    “没想到,如今单靠我一人,已经压不住邵贼了。”朱全忠自嘲道:“便是想找他拼命都找不到机会。”
    “征战之事,以不败为要。昔年太宗讨薛仁杲,两军主力会战,相持六十余日。仁杲屡挑战,太宗深沟高垒,严禁将士出战,终获大胜。如今,夏贼洛阳行营主力已至颍水,这时比的便是耐心。”敬翔劝道:“机会还是有的。颍水大战,若能歼灭五万夏贼主力,则唐、光二镇震怖,汝州复入我手也。”
    敬翔说话很好听,但朱全忠听了却不太开心。原来颍水打赢了,也只能让夏贼吐出汝州,并不能扭转如今的局势?还会继续被动下去?邵贼是何时一步步积累了这么多优势?
    “尽快出使郓、扬。”朱全忠烦躁地说道:“这局势,却也不能拖得太长。越拖,夏贼优势越大。”
    第033章 谋划
    “朱瑄什么时候这么有大局观了?”荒野小村之内,梁汉颙看着匆匆跑来的杜光乂,问道。
    “被一帮子门客幕僚给说动了。”杜光乂冷笑道:“以土地传付子孙,让大小军头们永世富贵,这就是痴心妄想。也不想想天平、泰宁二镇才割据多久?河北三镇的好处,也是他们能得到的?”
    自从剿灭李师道后,曾经庞大无比的淄青镇进行了拆分,天平、泰宁二镇就是拆分的产物。这两个藩镇总体而言还算恭顺,朝廷可以任命节度使,让节度使移镇也可以做到。比如当年2500名郓州兵入凉州戍守,就是从郓州移镇到灵州的朔方节度使派过去的。
    巢乱之时,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也出镇征战,可以说非常恭顺了。
    天平、泰宁二镇事实上割据,还是朱瑄、朱瑾兄弟掌权后的事情。
    “全忠扒黄河大堤,放水东去,濮、郓、兖、曹、齐诸州深受其害,也没人说道说道?”梁汉颙问道。
    话说全忠放水这事,除了让百姓苦不堪言之外,对飞龙军右厢这万把人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曾经连续数月,地面跟黄泥塘一样,让他们无法出击。朱珍与梁汉颙隔着黄泛区,大眼瞪小眼。
    水退之后,其实也回不到从前了。
    河流扩大、改道的不少,沼泽面积增大,比如大野泽整体向外蔓延,“吞并”了几个小沼泽,淹没了不少农田、村庄,整个湖区面积急剧扩张。
    这一切的一切,都对他们这支部队的机动出击造成了极大的阻碍。
    最近几个月,梁汉颙不断派人外出绘制简易地图。少数几次袭扰,也是先跑到朱瑾的地盘上,然后袭击徐、宿、单、宋等州,尽量避开黄泛区。这也是朱全忠敢于抽调曹州行营兵马的原因之一,“水将军”比十万步兵都好用。
    而曹州行营轻松了,宿州行营的压力就大了起来。但怎么说呢,他们躺平了,任你抢,我就守着几个重要地点,偶尔设置几个“假目标”搞伏击,敲掉你一点人马,再预判你会走哪条路,赌运气,你不来便罢,来了再敲掉一些。
    零敲碎打,当然阻止不了飞龙军,但多多少少让你感觉到痛,不至于那么嚣张。
    当年契苾璋带五千人东行,最后回去时,这五千人里的一半都没了,可见战事还是很激烈的,消耗很大。
    当然梁汉颙也不怕消耗。事实上他甫一抵达濮州,就偷偷募兵。来投的有不少是郓镇武人,发大水之后,百姓生计困难,募兵根本就不是事。
    “当然有人不满,破口大骂的人都多着呢。”杜光乂道:“先别提这个了。我刚刚收到消息,西边的战事已经展开了,你这边能不能动弹一下?”
    “可以。拼着损失一些人马,也得去徐、宿转一转。”梁汉颙说道。
    夏、梁双方目前在东线整体僵持着。梁军兵力不足,无法拦截来去飘忽不定的夏军,但梁汉颙最近总担心,哪一天梁人突然不要脸了,一点都不管了,只守着大城,然后把部队西调厮杀,那样他们还能牵制多少梁军?
    别以为不可能,因为人性就是这样。一开始被夏军突入,梁人大受震撼,惊慌恼怒,调集重兵围剿。时间长了,发现剿不掉,而夏军造成的破坏见得多了,麻木了,能接受的阈值提高了,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邵伦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梁汉颙突然问道。
    “此人时不时去趟郓州,朱瑄父母过寿时,搜刮民脂民膏,送了大笔财货。朱瑄对他很满意,很信任,甚至打算提他做天平军马步都虞候,后来发现邵伦还是想当濮州刺史,便笑骂他没志气。总的来说,邵伦得了朱瑄的信任。”杜光乂说道。
    “贺瑰都看出点什么来了,朱瑄眼瞎啊,送点财货就糊住眼了。”梁汉颙笑骂道。
    “若有人终日在你耳边说好听的话,你想要什么都给你送来,还讨好你家人,你信不信他?”杜光乂认真地说道。
    梁汉颙不说话了。
    朱瑄今年三十五岁,按说并未到昏聩的程度,但武夫就这样,他懒得管你地方治理如何,只要及时送上军赋,提供兵员,不造反,同时地方上大体过得去,不要整得民怨沸腾即可。
    与朱全忠修好,在发大水之前就有人反对。发了大水之后,朱瑄依旧坚持与全忠修好,但反对的人更多了。
    邵伦是支持朱瑄的!
    “据邵伦所言,朱瑄早晚要把我们赶出濮州,事情很棘手,要不要……”梁汉颙问道。
    “杀了朱瑄,朱瑾是何想法?”杜光乂问道:“梁将军可曾考虑过泰宁军的态度?若朱瑾打着为从兄报仇的旗号,兴兵来犯,怎么办?”
    “那就把贺瑰拉过来,让他当节度使。他是天平军马步都虞候,在军中威望不小。天平、泰宁二镇也不天然就是他老朱家的,朱氏兄弟掌权不过十余年,上位前不过是军中小校罢了,能有多少根基?”梁汉颙出身晋阳牙校世家,背景与朱瑄、朱瑾一般无二,对他们这类人再熟悉不过了。
    压根就没什么背景,还是外镇出身,募兵时进入军中的,因为技艺出众,敢打敢拼,又立下过功劳,积功升为中层军校。后来抓住机会趁势而起,也不过十余年。
    真要硬说背景,不如说全镇武夫构成的利益联合体是他的背景。这种联合在对抗外镇侵攻时非常团结,也不容易倒戈。
    古来其他王朝末年,一场决战的胜败可能就决定某地的归属了。但朱瑄、朱瑾、时溥的主力这些年被决战歼灭了一茬又一茬,有用吗?其他王朝有这些死硬不降、顽抗到底的武夫吗?
    成德、魏博也被打得和狗一样,兵力损失惨重,但还是一致对外,原因是一样的。
    所以,从外界打天平军很难,从内部消灭朱瑄,换一个人上台没那么难。
    邵伦是濮州人,贺瑰也是濮州人,正儿八经的本镇武人出身,不比朱瑄强?
    “这事还得大王定夺。”杜光乂咽了口唾沫。
    杀帅造反,虽说很常见,但真要做起来,还是很有压力的。
    杜光乂是“毛锥子”,分外下不了这个决心。梁汉颙就比他有决断多了,干就是了,朱瑾若兴师问罪,就跟他拼杀,战场上决胜负,多简单的事?
    况且,不干能行么?朱瑄马上要来赶人了。
    “先别轻举妄动,待我探探贺瑰的底。”杜光乂说道。
    “你自去做你的事。”梁汉颙摩挲着一把匕首,道。
    ※※※※※※
    朱珍刚刚打猎归来。
    行至理所济阴县南之时,刚好遇到左右德胜军指挥使贺德伦,他正带着部众西行。
    “朱帅。”正把玩着马鞭的贺德伦见了,立刻下马行礼。
    “贺将军但放心去,曹、单、滑诸州无忧也。”朱珍看着士饱马腾,看着就十分精悍的德胜军骑卒,遗憾地叹了口气,道。
    天气寒冷,野外渐渐冻上了,贼将梁汉颙又会活跃在滑、曹、单、宋诸州。少了德胜军三千骑,肯定是非常不利的。但总不能坐视汴州被贼骑袭扰吧?
    “朱帅也不用过于忧心。”贺德伦劝道:“朱瑄既愿与我修好,那么贼将梁汉颙就没了去处,东面威胁锐减,可安枕无忧。”
    “朱瑄真能摆平内部反对势力?我看未必。”朱珍笑道:“便是梁汉颙,多半也不会老实回去,说不定会突袭占领濮州,继续与我对着干。”
    “真到了那份上,朱帅不妨致书朱瑄,与他联兵,一同夹击濮州,擒杀邵贼女婿,让他女儿年纪轻轻守寡。”贺德伦说道。
    失了濮州,如果泰宁军的朱瑾也不收留,那梁汉颙确实就成了流浪军团了,威胁大减。如果他侵攻朱瑄,凭武力占领濮州的话,多半也无法摆平各路势力。一个外来小军头,如无根之萍一般,凭什么占着大郡?届时局面怕是比直接遁走还要更加恶劣。
    “我自有计较。”朱珍说道。
    贺德伦又行一礼,牵马离去。
    走出去百余步后,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朱珍。
    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朱珍与氏叔琮、庞师古比起来,能力强太多了。这两年防堵贼飞龙军,曹州行营也是战果最大的,前后杀敌大几千人。
    朱珍也提了不少有关限制、驱逐乃至消灭贼骑的建议,都很中肯,也很有效,奈何汴州无法给他益兵实现其构想,相反还不断抽调人西行。久而久之,朱珍似乎也疲了,现在颇有点韬光养晦的感觉。
    打猎、饮酒、歌舞,是他如今最喜欢做的事情。什么金戈铁马、沙场征战,似乎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了。他现在就是一个堕落享受的武夫,什么大志都没了。就连追剿贼骑都是虚应故事,不是很积极。
    “难不成这就是明哲保身,拥兵自重?”贺德伦有些猜测,但他决定把这些深埋于心底,不对任何人讲。
    西边的太阳渐渐落山,德胜军三千骑连夜赶路。中原战事急,此去前途未卜。
    第034章 战略企图
    “此为匡卫军,此为长剑军,此为……”襄城大营之内,李唐宾将小纸条贴在地图之上,嘴里念念有词。
    高仁厚远远地坐在一侧,惬意地品着茶水。
    庞师古所部十余万人,与夏军隔颍水对峙,这是主要交锋战场了。
    这个战场是夏军选定的,而不是朱全忠一方决定的。
    选择战场的主动权,已经不在他们手里,他们已经失去了战不战、在哪战、何时战的这三大关键因素的决定权。
    那么如果拼命,朱全忠有没有办法逼迫夏人决战,掌握一把主动权?答案是没有。
    你集结十几万兵马,北上河阳决战,那南方全境沦陷。
    你集结十几万兵马,在旋门关下摆开阵势。人家坚壁不战,你有什么办法?就那一条路,绕都没地方绕去。
    年中的时候,夏军给过梁军一次决战的机会,他们把战场选定在汝州北部,靠近伊阙关的地方,即让庞师古孤军深入,然后被断粮道,遭受南北夹击,全军覆没。
    但庞师古不愿意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态势下展开决战。
    但若你状态完好,士气正盛,夏军凭什么和你决战?兵法要义,就是尽全力削弱敌军状态,让他只能发挥出平时三五成的本事,再一举破之。
    太宗破窦建德,那也是在虎牢关内以逸待劳三十多天,任凭窦建德在城外叫骂。决战那天,还故意让窦部大亏体力,如此多管齐下,才发动致命一击。
    颍水主战场之外,还有分战场。
    蔡州、颍州是南线分战场,威胜军主力及淮宁军一部试图截断颍水、蔡水、汝水航道。
    旋门关、郑州是北线分战场,大量游骑通过威胁郑、汴腹地的方式试图动摇梁军士气。
    濮州梁汉颙部严格来说也是一个分战场。但因为距离遥远,根本无法指挥,只能靠他们自己发挥了。李唐宾、高仁厚二人在做决策时,是不会把这部分考虑在内的。
    茶水很快煮好后,高仁厚给自己倒也一碗,见李唐宾走了过来,又给他也来了一碗。
    “河清之战,我军不过数万众,迫退庞师古十万众。今再与庞师古交手,李帅好像气定神闲啊。”高仁厚笑道。
    三十万众拒河而战,相持两月有余,双方都瞪大眼睛,试图寻找对方身上的破绽,然后渡河攻击,一战功成。
    相比较而言,梁人应该是更急于求战的一方,但李唐宾稳得很,压住求战派的请战要求,但深沟高垒,同时派出小股人马,两三月间大小数十战。
    应该说,朱全忠手里还是有强兵的。长剑、匡卫、夹马三军比较能战,佑国、飞龙就要差上一点了,至于坚锐军,战斗力还要再下降一个层级——他们的问题不是出在武艺、军阵或器械上,而是思想上有问题。
    “高帅觉得庞师古如今在想什么?”李唐宾接过茶碗,问道。
    “定是在想如何才能激我军与其大战。”高仁厚说道:“朱全忠搜刮家底,几乎把能给的部队都给他了,可谓信重于山。庞师古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为了朱全忠的信任,他也要打赢这一仗。如果李帅致书于他,与其约战,那么庞师古定然会退避一舍,让我军顺利渡河,抵达东岸,然后阵列而战,一决胜负。”
    “兵书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李唐宾说道:“大王在‘伐谋’上做到了极致,‘伐交’上也做得不错,现在需要我等来‘伐兵’、‘攻城’,可得耐住性子。”
    “其实,我也挺喜欢在大王手下征战的。不知道为什么,打得特别顺。庞师古的水平,我看并不差。我与其换换位置,估摸着庞师古也能打得很顺,我则无力回天。”高仁厚感叹道。
    这说明什么?说明大量的工作在战争外完成了,如今的一切都水到渠成,你高仁厚不来,我换个经验丰富的大将一样能打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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