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军文吏来报:斩首千二百级、俘四千七百余。此外,还缴获马骡驴万余头,极大补充了此番高强度行军所造成的损耗。
    “俘了这么多人?”契苾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说突袭行动太成功了,喝得醉醺醺的梁兵心无战意,在失去军官组织的情况下,没有多少抵抗就降了。
    似乎也不是坏事?
    都教练使衙门灵州院、陕州院的一大工作就是拣选降兵,打散后重训,然后作为补充兵发往各部补全编制。甚至于,组建新军的时候,直接调用大量降兵。
    戴记飞龙军基本素质也不错,到陕州院好好整训整训,打散后补入各军,都是非常好的补充兵来源。
    “走,去看看俘虏。”契苾璋突然起了兴致,说道。
    众人纷纷劝阻,契苾璋大手一挥,道:“就看下俘虏。你等不要闲着,戴思远准备了那么多年货,羊肉、鸡丝、鸡子、馄饨,还有屠苏酒,先吃喝上吧。斥候向外放出十五里,不要犯贼人的错误。”
    当年朱珍雪夜翻墙入滑州,趁着贼人内部混乱,一举突入,执义成军节度使安师儒,远一点的还有李愬雪夜入蔡州,都是突袭。常年征战之下,由于种种原因,军士们不可能长期保持高强度的戒备,这就给了突袭之人机会。
    契苾璋刚在这方面占了戴思远的便宜,他可不想反手再被敌人突袭了。
    至于让军士们放手吃喝,也是人之常情。大过年的,雪地行军二百里,再不让人放松放松,那也是不成的。张弛有度,才是驭下之道。
    敌兵军营很快到了。
    有飞龙军将士在里面戍守着,他们披甲持槊,虎视眈眈。降兵比较老实,没有人哭泣,大部分人神色麻木,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尔等无需忧心。”契苾璋隔着栅栏看了一会,大声道:“都是提头卖命的武夫,夏王的粮赐、赏赐也不比梁王少,若能选入衙军,亦不失一个好去处。”
    降兵沉默了一会,忽然有个胆大的军校说道:“将军说得好。我等本是蔡人,昔年跟着秦宗权,后来替梁王打仗。若夏王能照顾我等生计,便替夏王拼杀又如何。”
    “这个将军、那个大帅,打来打去,不就那么回事。”
    “夏王能打胜仗,我等小命也多几分保障,听起来也不错。”
    “汴州的妻儿看来只能舍弃了,好不容易养了个儿子,唉。”
    “张五郎你那婆娘长得寒碜样,有啥可留恋的?”
    “张家五郎莫忧心,待跟着夏王杀入汴州,说不定婆娘已给你多添了几个儿女,赚大了。”
    “哈哈!出征一年,回去后多了个孩儿,莫不是梦中交感致孕?”
    降兵们话语粗俗,嬉笑连连,讲的都是军士们之间寻常开的玩笑,听起来颇有共鸣,就连看守他们的夏军士卒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底层武夫,也是可以共情的。
    契苾璋亦大笑。
    他放心了,这帮子人都是老油条。没有几个死忠分子,都是纯粹的拿钱卖命的武夫。今后好好整训一番,替他们解决了后顾之忧,还是可以上阵打仗的。
    旧的飞龙军已矣,而今天下只有他契苾璋的飞龙军才名副其实,快哉!
    ※※※※※※
    戴思远一夜狂奔数十里,待天明后,终于抵达了蔡州城外。
    回首一看,跟着他出逃的只剩下稀稀拉拉四五百人了,顿时悲从中来,挤了几滴眼泪出来。
    这仗,太惨了啊!
    犹记得几年前崤函谷道拉锯之时,梁王重建保胜军、新建飞龙军。数年过去,保胜军主力覆灭,只留了一些残兵败将,被龙武军整编。飞龙军八千众,至此也灰飞烟灭了,只留下了这几百个丢盔弃甲的败兵,惨不可言。
    “军使……”有人提醒道。
    野地风寒,大伙又冷又饿,马力也快支持不住了,得先找个地方喘口气。
    “进蔡州,不能去忠武军那里。”戴思远收拾心情,做出了决断。
    众人无异议,一窝蜂跟着戴思远冲向了蔡州中城。
    张全义很快接到了消息,在确认来将确实是戴思远后,立刻将他们放了进来。同时派出骑卒去野外巡弋,收拢可能走散的溃兵。
    杨师厚甚至比张全义还早知道消息,他第一时间召集诸将军议。
    “我意已决,蔡州不能留了,立刻拔营启程。”杨师厚面容严肃地说道。
    诸将面面相觑。
    杨师厚之侄、忠武军虞候杨君房忍不住问道:“都头,飞龙军真的完了?”
    “那还有假?”杨师厚瞟了一眼侄子,道:“夏贼夜袭上蔡,戴思远无备,飞龙军怕是已经全军覆没。召集的乡勇也连夜溃散,各回各乡,此事九成为真。事不宜迟,我部立刻拔营。再晚一点,贼军就包抄过来了,怕是跑都没处跑。”
    众人听了都很震怖。
    仗打成这个鸟样,戴思远难辞其咎。他们这六七千人一走,蔡州的局势可就完全崩了,梁王会怎么想?
    “都头,梁王那边……”有人提出了担心。
    “管不了那么多了。折宗本好打么?不好打!契苾璋好打么?也不好打!他们好几万人,咱们怎么对敌?怕不是要被围死在这里。事不宜迟,立即撤军。趁着夏贼还没反应过来,咱们去颍州。”
    “为何不去陈州?”
    “契苾璋在上蔡,去陈州乃自投罗网。诸君也不想在路上就被缠上吧?”杨师厚问道:“先去颍州,贼人在那边或有兵马,占据了一些地盘,但多是羸兵,我可一击而破。况且,夏贼也未必有多少兵马屯于颍州。氏叔琮已将兵西来,到颍州后,也可呼应宿州行营的兵马,一举两得。”
    这么一说,众人没什么意见了。况且杨师厚掌兵多年,对这支部队的控制力极深,也没几个人敢反对他,因此就这么定下了。
    跑路的基调定下,剩下的就是完善细节了。
    杨师厚遣骑将张友率千骑出营,至北关城外不远处下马。同时遣使知会张全义,邀其一同进攻北关城。
    张全义、张全恩、戴思远三人在城中听闻消息,面面相觑,有点懵。
    “杨师厚要跑!”还是老戴熟悉此贼,只见他一拍大腿,咬牙切齿道:“此贼拥兵自重,甚是可恶,定是想令我等为其火中取栗。”
    张全义暗暗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在场的都是资深老军阀了,哪个不是修炼千年的狐狸?你杨师厚屁股一撅,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还他妈一同攻北关城,如此军心士气之下,怎么打?骗三岁小儿呢?
    “打个屁,不打!”戴思远怒道:“来人,向杨师厚传令,忠武军即刻进城,不得有误。”
    戴思远是蔡州方面的总指挥,理论上可以指挥杨师厚的忠武军,他让忠武军进城,不要守城外营垒了,杨师厚就得来,否则就是有异心,就是叛逆!
    张全恩也是一脸气愤,怒不可遏。
    张全义叹了口气,道:“戴都将,何必呢?杨师厚若走,也不是坏事。蔡州城内,多他这几千人不多,少他这几千人也不少,杨部若游弋于侧,对咱们而言也不是坏事。”
    “你!”戴思远对张全义怒目而视,冷笑道:“晚啦!杨贼便是想走,大白天的也没那么容易。若等到晚上,哈哈,我怕他不敢等下去。”
    张全义很理解戴思远的心情,但对他幸灾乐祸的态度有些不满,又劝道:“都将,这样吧,咱们做做样子,派兵出城,若威胜军来战,咱们就撤回来。就这么点时间,杨师厚能抓住的话,便欠咱们一个人情。若抓不住,也没办法,老老实实留在蔡州,等待大军来解围。”
    “不行!我见不得小人得志。”戴思远咬牙切齿道。
    他的飞龙军败在夏贼飞龙军手里,如今就没剩几个人了。如果杨师厚再不尊号令跑掉,梁王会怎么看他?废物?
    如今这个世道,废物般的武夫是没有价值的,等待他的只有死亡,或许还会牵累家人。
    张全义也没招,不再劝了,只是不住叹气。
    蔡州战局,危矣!
    第043章 追逃
    折宗本几乎与杨师厚前脚后脚收到了消息。
    “击鼓!聚兵!出战!”
    “把老夫的甲拿来!”
    “想跑?哪那么容易!”
    折宗本仰天大笑,道:“契苾璋这厮,当年我上阵厮杀时,他还是个孩儿。我任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的时候,他才初出茅庐。没想到捡了这么大个功劳,真是狗屎运。出战,绝不能让杨师厚轻松跑了。”
    折宗本年少成名,弓马娴熟,带着折家子弟兵为时任振武军节度使的契苾通效力。
    契苾氏,当过几任阴山都督,与吐谷浑的赫连氏一样,一直是振武军那块的地头蛇。振武麟胜节度使出征之时往往会征召蕃部,契苾氏、赫连氏以及麟州折掘氏经常率军从征,与回鹘、党项乃至吐蕃厮杀不休。
    老实说,大唐对这些蕃人并不歧视。有战功的,当然有赏赐,还能做官。
    契苾通在宣宗朝就当过几年振武军节度使,契苾璋在先帝时也当过振武军使。契苾通之后,浑部的浑针当了六年多节度使。僖宗朝时,沙陀人李国昌因为镇压庞勋之乱有功,一样当振武军节度使。
    这些都是蕃将出身,都可以爬上高位,其实都还算对得起大唐。即便是曾经造过反的李国昌,其所作所为也是大唐治下节度使正常作为,更何况他儿子李克用不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的话,他也未必会反,真不是黄巢、秦宗权这类野心勃勃的人物。
    亲兵很快拿来夏王赏赐的金甲,仔细替折宗本披挂上。随后又提来一杆马槊,折宗本喘着气舞了舞,悻悻道:“用这玩意步战太沉了,还是得马上挥舞大槊。”
    呃,还是老了。君不见军属骑兵的小伙子们坐骑被射死后,摔落地上后捡起马槊就开干,一点不嫌沉。都是一帮信奉大力出奇迹的牲口,就喜欢用势大力沉的长柄马战兵器,轻巧的骑枪完全看不上。
    鼓声激越,威胜军和来自唐邓的乡勇出营列阵。
    折宗本在汝水北岸部署了约两万人,其中一万威胜军,其余都是乡勇。
    他骑着一匹骏马,仔细观察着列阵的乡勇。
    唐邓随三州残破,其实没多少百姓了。两万乡勇已是动员的极限,很多人的年龄其实已经不小,但依然带着长枪、步弓随军征战。
    战争年代的老百姓,没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常年的军事动员荒废了田间地头,但也给这些普通百姓注入了武德,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女婿这几年也在往唐镇移民,但也就发展起了一个枣阳县,目前有五千多户、两万余人。听说北方盛行的三茬轮作制在枣阳推行得很一般,很多羊得了腐蹄病。另外当地的环境也不好,不少北方移民过来都生病了。
    看起来,随州、襄阳一线可能就是农牧并举这种生产模式的边界极限了。再往南,水网密布,环境湿热,不是很理想。
    不过当年朝廷还在襄阳设立牧场,还迁移了不少俘虏的羌胡安置过来,想必仔细收拾下环境的话还是可以勉强耕牧下去的。襄阳再往南,可能就不太行了,必须尊重当地传统的农业劳作方式,另想他法。
    “诸位。”折宗本清了清嗓子,道:“飞龙军契苾将军于上蔡大破梁贼,俘斩数万。贼将戴思远仓皇南顾,遁入蔡州,不敢出战。杨师厚丧胆,急欲逃窜,今何不追之?若有斩获,尔等皆有功矣。夏王发下赏赐,家里也能更宽裕一些。”
    亲兵们分头行动,将折宗本的话传递了下去。
    “追!追!追!”有人带头,集结起来的万余兵马神色激动,齐声高呼。
    折宗本神色平静,打了这么多年仗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只见他大手一挥,道:“出战!”
    不用他吩咐怎么做,自有各级将佐指挥各营、队。五千威胜军将士面朝蔡州中城列阵,防备城内有兵冲出来,另有五千威胜军、五千乡勇排成十余个步阵,以雁形阵朝杨部营垒杀去。
    千余骑兵在后方上马,越阵前出。忠武军骑将张友亦率部上马,双方在北关城附近激战了起来。
    杨师厚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高台上的折宗本,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下令抛弃辎重,全军东行。
    敌前撤退是慌乱的,一不小心就会演变成溃退。
    杨师厚掌兵多年,还算有些威望,在他的布置下,辅兵先撤,战兵殿后,交替掩护。但即便如此井井有条,仍然可以看出杨部军士心情的紧张。就是不知道待会让人追上来,双方接战之时,会不会一触即溃了。
    蔡州城内,戴思远心情烦闷,坐在州衙内饮酒。张全义、张全恩兄弟登上城头,俯瞰整个战场。
    即便算上戴思远带过来的飞龙军残部,城内也不过六千兵马,着实有些寒碜。张全义左手抚墙,右手时而举起,时而放下,可见其内心的挣扎。
    张全恩看不下去了,责道:“大兄何故进退失据?杨师厚显有异志,何必管他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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