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蔡州已下,南线的局面非常好。虽说出了氏叔琮率军西进这个意外,但整体仍然占了上风。颍州,应该以拖为主,不宜躁进。
    乾宁四年正月二十三,契苾璋率飞龙军万余人离开了汝阴,向北疾进。至颍阳旧县之时,全军下马邀战,杨师厚、赵岩、朱汉宾但守土城,坚壁不出。
    契苾璋遂又下令北上,直扑亳州而去。一路上大张旗鼓,声势震天动地,故意让梁军看到,就看能不能把他们调动起来了。
    第049章 北线
    张全义一家过完元宵节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了蔡州。
    蔡州西北行二百八十里可至汝州襄城,但那边正在大战,道路断绝,于是向西先至唐州,然后北上汝州,绕了好大一圈,马车走了足足十天才抵达襄城。
    李唐宾于百忙之中抽空见了见张全义。
    虽然曾经份属上下,但张全义可不敢拿大,只见他带着一家人躬身行礼道:“参见李帅。”
    李唐宾回礼,然后坐了下来,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什么话说。
    张全义知道这个老部下的脾性,挤了点笑容,道:“昔年长安一别,就很挂念二郎。后来得知你在夏绥军中效力方才安心,这世道活下来都不容易,听到故人的好消息尤其让人心安。此去参州,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说罢,张全义神色惆怅,好像真的因为很难与李唐宾再见面而难过似的。
    李唐宾嗯了一声,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过去十来年了,早就物是人非,而今一个是洛阳行营主帅,掌握着十余万兵马,一个是势穷来投的降人,一无所有,彷徨无依,地位身份的转变早就造成了云泥之别。
    张全义不说话,张全恩为了活跃气氛,自嘲道:“这几年从崤函到河阳,再到蔡州,屡战屡败。不光咱们如此,整个梁地都唉声叹气,担忧不已。朱全忠,怕是要败亡了。李帅有此功绩,日后……”
    本来他想说封王封公,但想想不合适,毕竟这会大家名义上还是大唐的臣子,话不能乱说。
    李唐宾笑了笑,谈到军事问题,他有了些兴趣,但又无法多说,只能道:“为时尚早。梁贼还在南线负隅顽抗,北线甚至在反攻。至于中路主力,则还在相持。实不相瞒,三四个月了,算上乡勇的战损,各自伤亡已破万。”
    两军相持,并不意味着没有战斗。事实上中小规模的战斗非常频繁。或许一次死伤不多,但长时间累积下来,则十分惊人。
    后世梁、晋双方对峙,王彦章就与河东军士大小二百余战,都是短促、激烈、血腥的小规模厮杀。但规模再小,二百多次战斗累积起来的伤亡是什么数字?一次死伤一百,也两三万人了。这种战斗,不至于让一支部队当场崩溃,因为每次的伤亡都不大,属于钝刀子割肉慢慢消磨那种,可时间长了,总会达到一个临界点。
    李唐宾刚刚向折宗本索取俘获上万梁兵,并将其送到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整训。陕州途经洛阳到汝州的大驿道上,补充兵的队伍从来没断过,一批批被送到前线填补各军缺额。
    陕州院最近又在陕、虢、华、商、蒲、同六州征募精壮新兵五千,以补充日渐增高的消耗。甚至于,镇国军一部五千人正在开往前线,准备分批打散之后补入各军。
    李唐宾想避免这种无意义的消耗,但这需要机会。他瞟了眼张全义,机会已经出现了,张全义也做了些许贡献。梁军防线被撕开了一条裂缝,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撕扯,让其扩大,最终导致全军崩盘。
    追杀,肯定比对峙消耗更轻松惬意,是代价最小的取得胜利的方式了。
    张、李二人又随意闲聊了一会,见李唐宾兴趣缺缺,便起身告辞了。
    张全义一家子住在新修的驿站内。驿将是一个伤退的老卒,这在夏地似乎很普遍,绝大部分驿站的职位被他们占去了,家庭式经营,收费其实不便宜,但因为处于交通要道之上,设施也好,因此还是有些赚头的。
    “兄长,如今看来,咱们算是远离这个是非圈了。”坐在房间之内,张全恩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庆幸还是遗憾,或许兼而有之吧。
    “看到方才东调的蕃兵了吧?就是驿道上那些。”张全义的神色比较放松,看得出来他比较满意,毕竟避免了最坏的情况。
    “夏王就喜欢征调蕃人送死,当年在崤函谷道就是。”张全恩哂道。
    “下月咱们必然要经新安、渑池、硖石等县离开,到了那边,可别再大嘴巴说蕃人送死。留在当地落籍的蕃人非常多。”张全义随口叮嘱了句,然后又道:“这些蕃兵东进,我猜有三个用意。”
    “兄长先别急着说,让我猜猜。”张全恩笑道:“其一,东调颍州,袭扰氏叔琮部粮道;其二,北调郾城,攻丁会;其三,深入陈州,袭扰庞师古后方,造成军心动荡。无外乎这三条了,有了蔡州做后方,李唐宾可施展的手段就比以前多了。”
    张全义点了点头。事实上在打仗这方面,张全恩可能比他还略强一些,虽然兄弟俩人的水平都不咋地。
    以他丰富的军事经验来看,梁军似乎要一点一点崩溃了,这几年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了。幸好下船下得早,不然真要全家偕亡了。
    ※※※※※※
    南线的局面已经出现崩解的迹象,但北线似乎一切安好。
    以龙武军、长直军右厢、德胜军两万多步骑核心,外加大量乡勇,一共五万余兵,分成数支,很快稳定住了动荡的人心,并陆续收复失地。目前,大军屯于荥泽,有力地支持了河阴坚城的防御。
    担任都指挥使的朱友裕信心十足,打算等夏军在河阴城下流干鲜血之后,再突然杀出,大破其军。
    但赤水军使范河很快退回了汜水,利用地形、城池防御。他手头就这么一支善战之军,一旦丢了,五万梁军杀过来,旋门关、邙山一带将彻底失控。
    龙武军使葛从周建议过黄河北上,攻河阳。朱友裕不许,因为他的可战之军也只有两万多,后方还时不时有夏贼乡勇渡河而来,四处袭扰粮道,必须派兵维持、驻守。根据探听到的消息,夏贼在河阳有州县兵数千、衙军两万余人,还有设置在北岸的板渚、广固两座城池,没有把握拿下。
    至于偷袭攻取,可能性极小。盖因遍地的夏贼游骑乡勇,使得梁军的行动不存在任何突然性。他们做出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透明的。反过来的话,夏贼却可以维持相当可能的突然袭击,他们的一切都存在于迷雾之中,这是一个很大的优势。
    如何抉择,确实很难。没办法,到最后还是要由朱全忠来做决定。
    “镇汴十四年了……”朱全忠站在高台上,台下是正在会操的军士,但他却有些神思不属,魂游天外。
    精气神不如以往了,不再像过去那样专注、热情、豪迈。每天起床之后,总是感觉很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累,更多是心理层面的原因。
    人前装坚强,鼓舞大军士气,与将领推杯换盏,与文官谈论古来帝王将相的得失,精力看起来永远充沛,永远一副充满信心的样子,永远不服输。
    但每天回到家之后,总要一个人静静呆坐很久。
    英雄气短,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大王,郑州战局不宜拖,我觉得……”李振凑了上来,建议道。
    朱全忠摆了摆手,李振果断住口。
    “郑州还算安稳。”朱全忠说道:“大郎做得不错。他去之前,贼势猖獗,数万大军压过去后,一下子清爽多了。”
    “但这里的兵不能动,一动,则贼人又大举南下,进薄汴州。”朱全忠转过头来,看着李振,认真地说道:“先稳住局面。这几万人,丢不得。”
    敬翔在一旁看得有些心酸。
    曾几何时,梁王也是气吞万里的雄主。与贼人连番大战,死多少人眼都不眨一下,甚至亲自上前线刺探敌情,为此差点死于蔡贼游骑之手。
    但平灭秦宗权后,基本不再亲自领兵了,更多地把精力放在打理内政之上。这是对的,因为你不再是单纯的将帅,而是数镇实际上的主人,内政不修,是无法长期维持下去的。隔壁的李克用就是个极好的例子,若不是打下了幽州,河东估计已经被他榨干了,败亡是早晚的事情。
    但理政多年之后,曾经的豪气似乎被一点一滴地磨灭在钱粮、刑狱、办学等民政事务上,锐气渐失,暮气渐生,如之奈何。
    郑州不过两万余衙兵,如今竟然要仔细算计,生怕丢掉以后全局糜烂。这是什么?这是怕!
    怕失败,怕现在就被灭亡,不敢冒险,总想拖着等待转机。只此一点,就让将来的前途蒙上了一层阴影。
    台下的军士不断发起呼喝、喊杀声,看起来像模像样。
    天武八军,汴州最后的预备队。但这是五万新兵,不是五万老卒,否则无论投入到哪个战场,都足以改变局势。
    夏贼确实兵多,但河阳深耕未久,洛阳残破不堪,汝州更是堪称白地,全靠陕西、河中乃至灵夏长途转运资粮,这就极大限制了他们能动用的兵力。
    纵有五十万骑,你前线维持不起,又有何用?
    其实葛从周说得没错,这时就该置之死地而后生,放手一搏,拣选精兵万人北上河阳,若能侥幸取得大胜,则局面会大大好转,至少北线的局势可以得到很大的改观。
    “朱瑄已经动手了吧?”朱全忠突然问道。
    “回大王,昨日传来消息,朱瑄已遣使至濮州,要求贼将梁汉颙率部离开,借道魏博返镇。罗弘信在年前就已经允诺夏人可以借道返回河阳,但不许再来。”李振回道。
    “梁汉颙不答应会如何?”朱全忠问道。
    “朱瑄会率军驱逐。”李振说道。
    “让朱珍做好准备,与朱瑄密切配合,一旦发动,就把夏贼围死、歼灭。”朱全忠说道:“梁汉颙覆灭,夏贼没法从濮州袭扰我后方,左右突将军、左右衙内军、亲骑军、捉生军、踏白都、英武都都可以派上用场。德胜军三千骑一至郑州,局势立刻好转,可见对付夏贼的零散乡勇,骑军最管用。对了,罗弘信还是不肯出兵攻河阳吗?”
    “罗弘信遣使送来战马两千、绢五万匹、钱十万缗,并未提到出兵助战的事情。”
    “你再跑一跑吧。”朱全忠叹了口气:“魏博兵多将广,钱粮充足,牛羊被野,实力不容小觑。若能出兵,可能比杨行密更管用。”
    魏博与宣武的关系也不错,因为都有共同的威胁。孟怀二州于魏博而言,相当于门户,十分重要。当年韩简任节度使的时候,锐意扩张,河阳就曾被其短暂拿下。如今河阳在邵树德手中,焉能不惧?
    只可惜他们只愿提供钱粮、马骡,不愿出兵助战。若能像杨行密一样两路出师,一攻寿州、一攻安州,则汴梁的局面能大大改观。
    可惜,可惜!
    “大王,我这便动身。”李振慨然应道。
    “好好做。”朱全忠笑道:“邵贼想亡我,没那么容易的。”
    第050章 挑拨
    “嗖”地一箭射出,追兵胯下的战马悲鸣倒地。
    王郊兜马回转,直接马上投出一矛。短矛带着尖利的呼啸声,直接洞穿了追兵的胸腹。
    他又顿槊于地,抽出上好弦的骑弓,左右施射,连杀两人。
    追兵呼啦啦散开了出去,不敢再靠近。
    “王将军好本事。”高佑卿骑着一匹光背战马,哈哈大笑着靠了过来。
    他的马鞍丢了,但却抢得一匹战马,也不算亏。
    王郊看了他一眼,道:“运气不错。”
    其实他一直觉得高佑卿很神奇,看见敌军骑兵策马冲来都不害怕的,敢挺着矛把人捅下来。而这也让他再度思考起了一个问题,步兵对付骑兵,结阵真的是必需的吗?
    也从军好几年了,少年时代分别在银州、会州度过的他一直觉得骑兵最厉害的地方在于机动性,而不是冲击力。他很喜欢马,经常和马儿待在一起,洗刷照顾,像自己亲人一样。他不觉得战马是什么可怕的怪物,相反是自己杀敌时亲密的伙伴。
    但到了中原后,他发现很多人非常害怕马匹。在遇到大队骑兵冲锋时,往往需要结成紧密的阵型,靠在一起,才能保证士气不大幅度下降。
    但骑兵冲锋真那么可怕吗?九成以上的骑兵不是具装甲骑,正面战斗力并不强。冲锋时分成几批,每一批里面又分成很多个楔形小集团,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过来。但他不觉得可怕,相反,他认为只要站稳了,以小组的形式互相配合,哪怕不结阵,被骑兵分割开来,冲散了,也能把他们杀得大败。
    但中原大部分武人不这样。
    这些人并非不强,王郊与他们正面步战搏杀时,好几次险死还生,都是精锐的职业武夫,谁弄死谁都有可能。但他们看见骑兵时,士气首先就下降一截,然后迅速结阵,像刺猬一样长枪朝外,用步弓驱逐靠近的骑卒。
    但薛延陀人怎么回事?他们的步兵阵型让中原武人看到要笑掉大牙,阵不成阵,松松垮垮,被骑兵一冲就散,但就能把突厥骑兵杀得人仰马翻。
    这里面肯定有原因。或许,应付骑兵正面冲杀的时候,步兵未必需要结成紧密的阵型。
    可惜他没法印证,也没人敢让他这么印证,因为自古以来中原步兵都是这么做的。
    “走了!”王郊招呼一声,带着百余人缓缓撤退,魏人不敢追杀,只是远远目送。
    “将军,过阵子又要去河南了吧?天天到魏人那里牧马,实在提不起劲。”高佑卿胯下没有马鞍,但骑在马上稳当得很,还嬉皮笑脸,王郊甚至看到他在与人搏杀时也是这副模样,好像一点都紧张不起来。
    “应是要去了。”王郊说道:“李公佺狂悖自负,咱们给他吃了这么多苦头,他也应该收敛点了。河阳既安,咱们多半又要南调。听闻朱友裕要攻汜水,范将军人手不多,屡请益兵,肯定要有人去的。”
    魏博大将史仁遇率军回去后,衙将李公佺又带着人马开了过来。
    这厮对夏军的态度不是很友好,甚至可以说有敌意。王郊不了解李公佺这个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又是一个有大局观的将领,对魏博的前途感到忧虑,想要攻打河阳?但罗弘信应该没有下达进攻的命令,李公佺这是有意制造冲突,擅启边衅?玄宗朝时的安禄山就喜欢这么做,为此把朝廷的信誉都给败光了。
    二里之外的一座小土丘上,李公佺静静看着离去的夏兵,突然笑了。
    “来了也有些时日了,和夏人‘操练’不辍,诸军感觉如何啊?”李公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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