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不够。”盖寓老实回道。
    “你!”李克用眼一瞪,就要骂人。
    “夫君……”刘氏用眼神示意盖寓不要再说,走到李克用身后,替他揉捏肩膀,笑道:“这哪是打一个沧景镇的事情,成德王镕也要算进来。说不定,魏博看到情况危急,也要出钱粮甚至出兵呢。”
    刘氏这话说得中肯。
    从李克用最初打王镕,已经很多年了,这厮还活蹦乱跳着。她不知道历史上朱全忠花了十年才灭掉朱瑾、朱瑄兄弟,事情的起因是攻天平军,但其他诸侯会眼睁睁看着吗?都是稳定了一百四十年的藩镇,随时做好了战争准备,说出兵就出兵,说救援就救援,朱全忠那十年其实是在打三个藩镇。最后两年之内,他相继灭掉了徐、兖、郓三镇,那你能说他只花了两年时间就灭掉了三镇吗?实际情况是他花八年时间把三个藩镇打得油尽灯枯,最后花两年时间收尾罢了,而且这还没算他中途因为其他方向的干扰而不得不撤兵浪费掉的时间。
    发育良好、武备齐全、目标明确的藩镇割据,与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临时班子完全是两个概念。
    后者相互之间不一定会救援,或者即便救援也缺乏信任和经验,操作不好,但前者在过去一百四十年里相互救援太多次了,效率很高。
    “小叔打朱全忠,已经打了六七年了,还没能彻底击败他。”刘氏又道:“但他在打朱全忠的过程中,拿下了陕虢、河中、金商、山南西道、唐邓随、淮西、河阳、东都、奉国九镇二十六州,还平定草原威胁。夫君若打沧景,成德定然出兵,魏博、淄青也会疑惧,说不定,契丹还会在刘仁恭、高思继的鼓动下南侵。这不仅仅是打一个藩镇,盖将军也是据实所言,一片忠心。”
    李克用微微颔首。
    他读书少,不知道古来其他王朝末年是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方进攻另一方时,往往会引来一窝子敌人,纠缠不休。
    不过他还是知道,后汉末年,曹操进攻陶谦之时,田楷、袁术、袁绍之辈没怎么发兵相救,好像就田楷派了兵力稀少的刘备去徐州,不顶事,比起朱全忠来,曹操打得也太轻松了,只同时面对陶谦一个敌人。
    李克用又想起他打邢洺磁时,王镕就来掺和,魏博也暗地里送钱粮;打大同时,引来幽州、朔方两方干涉;打幽州之时,就像捅了周边的马蜂窝一样,敌人全都联合起来了。
    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各个击破?
    当然,他肯定不会想到朱全忠打朱瑄时,时溥、朱瑾出兵相救,魏博敞开道路,让河东骑兵借道前往郓州,帮朱瑄打仗。
    “大帅,还有一事。树德之婿梁汉颙勾连濮州刺史邵伦、天平军马步都虞候贺瑰,掀起军乱,囚节度使朱瑄。贺瑰自封留后,齐州降朱瑾,局势也很紧张。”盖寓又说起了刚刚打探到的另一件事。
    “这等大事为何不早说?”李克用怒道。
    “到处都在战乱,道路不通,很难及时打探。”盖寓无奈道。
    你也不看看河北藩镇对河东的态度,官方信使能让你过吗?也就只能伪装成商旅或士人,但这速度就很难说了,兴许很快,兴许很慢,看你运气。
    “邵树德知道这消息了么?”李克用问道。
    “差不多也该知道了。”盖寓回道:“听闻魏博不让夏人借道了,信使穿过梁地又太过危险,转道南方,还要通过朱瑾、杨行密的地盘,也不容易。梁汉颙只能派出多路信使,或伪装,或强闯,看运气了。”
    “朱瑾会不会攻徐州?”李克用的思维可谓天马行空,他很快想到了这么一个可能。
    “按照最近一年的态势来看,他已经不找朱全忠的麻烦了,应不至于。”盖寓说道:“齐州降兖镇,朱瑾或许想为堂兄报仇,要出兵郓州。”
    “郓镇军乱之事,是树德策划的吗?”李克用又问道。
    “应该不是,他没理由这么做。”盖寓说道:“根子在朱瑄身上。”
    李克用听完后目光闪烁,突又问道:“树德在后方有多少留守兵力?”
    “夏军分成三部,各有统帅。怀州行营都指挥使李仁军,帐下有河源、玉门、保义两万两千步骑,另有孟州州兵三千、怀州州兵三千,总计不到三万人。另有赤水军八千人、河南府州兵四千余人在旋门关、汜水县一带,这两支部队虽隶于洛阳行营,实则更多与怀州行营配合。此四万大军,主要防备魏博,魏人如今应还有七八万兵马。”盖寓说道。
    “魏人不行,全忠四五万人能打得他们十万大军抱头鼠窜。我河东军士,亦能等闲破之。继续说。”李克用催促道。
    盖寓继续掰着手指头清点:“安邑有武兴、固镇二军一万六千步骑,晋绛州县兵数目不详。河中府尚有衙军万人。王瑶与大王可不对付。”
    李克用嫌他最后一句话多余,又瞪了一眼。
    盖寓不为所动,继续道:“潼关有镇国军两万人,洛阳有天德军八千人,此皆可随时增援之预备队。大王若攻河阳或河中,夏人可调用八万以上的衙军作战,河南府、孟、怀州兵亦战力不俗,不可轻举妄动。”
    八万多衙军的实力,已经非常强大了,洛阳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在颍水一线亲自指挥的也不过才五万人。唐州行营主帅折宗本帐下也不过才四万多衙军,怀州行营主帅李仁军更是只有不到三万人,三位大帅没一个比得过。
    “灵夏之地,某不太清楚,未曾打探得到,但振武、新泉、积石、义从、铁骑、飞熊等军的番号并未出现在河南,多半留守关北了。树德帐下还有侍卫亲军万余人留守丰、胜,六大巡检使部落、阴山两部、各州州兵为数不少。听闻还有新建之金刀、黑矟等军,铁林军亦不知去向,恐在灵夏。”盖寓说道:“大王,这等雄厚实力,未可轻视啊。”
    “可若等他解决了朱全忠,唉,怕是要篡位。”李克用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在旋鸿池,拼死一战算了,管你来几十万骑,我一力破之。
    盖寓听了这话也摇头叹气,道:“三月大河化冻之后,树德可能会抢运粮草。之后牧草返青、六月麦熟,河阳、洛阳的积储会大大增加,届时夏人可能会投入更多兵力,一举解决庞师古。”
    李克用难以抉择,举棋不定。
    他现在有十余万军队,但不可能全投入到一条战线,带个六七万衙军增援一处已是极限。况且他也不想救朱全忠,与魏博、成德的关系也很恶劣,都联合不到一块去。
    “我再好好想想。”李克用重重地捶了下胡床扶手,满心烦躁。
    刘氏有些担忧地看着丈夫,忍不住劝慰道:“夫君,梁人如今虽说已有败相,可一时半会还可保无虞。妾觉得,夏人如果无法增兵,数月内拿不下庞师古。李唐宾、李仁军、折宗本三人所将之兵约有十五万,需要三百多万人供养,夏贼那么多马,确实已到极限。夫君不妨好好想想,是继续攻沧景,还是回师取河阳或河中。无论如何,一旦出兵,可就没有退路了。”
    “夫人所言甚是,我再想想。”李克用回道。
    说完,就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语。
    第061章 不对劲
    “大王,一定要为我等报仇啊!”幽州军府之内,阴山鞑靼的酋豪们跪了一地,哭求道。
    阴山鞑靼与沙陀的关系,很难完全切割开来,总体而言是十分密切的。
    后世元成宗大德九年(1305),汪古部首领《驸马高唐忠献王碑》(阔里吉思)记载:“谨按家传,系出沙陀雁门节度之后。始祖卜国,汪古部人,世为部长。”
    《河北李氏先德碣》:“鄃王(即阔里吉思)之考……自称晋王李克用裔孙。”
    《秦王妃祠堂记》称出嫁为秦王妃的阔里吉思之姐为“唐朱邪之后”。
    历代汪古部首领都对晋王陵和柏林寺的晋王影堂碑非常关心,阔里吉思专门“为至守冢数十户于雁门,禁民樵牧。”
    晋王影堂碑中也明确记载:“王(李克用)之远孙阿喇忽里惕吉忽里……知王为远祖,遂主其祭祀。”
    这些碑文若让此时的李克用来看,他会啐你一脸。
    冒认祖宗,何至于此耶?
    但阴山鞑靼与沙陀的关系很密切也没错。双方部落之间是有大量通婚存在的,很多沙陀牧民曾被阴山鞑靼融合,成了鞑靼人,很多人将他们视为一家。
    李克用起事后,大量招募沙陀、昭武九姓、阴山鞑靼、吐谷浑、室韦部众入军。关中讨黄巢,就有大量鞑靼人在列,是他起家部队的重要组成部分。
    后来李克用当了河东节度使,声势愈发壮大,阴山鞑靼慢慢为其控制,也是可以理解的。
    冒认祖宗的原因,可能就发生在这一段。
    “你等可真是无用。”李克用坐于上首,冷嘲热讽:“往日一个个自称可以射雕,真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酋豪们哭声为之一止。
    昔日夏贼突袭,诺真水之战,尽取辎重老弱,然后回师包抄,数万骑涌来,众人吓得胆寒,纷纷作鸟兽散。
    随后夏贼又突袭他们的游牧地,部落分成数支,往不同方向逃窜,结果仍然被大量截杀,牛羊财货人丁损失惨重。
    似乎、好像、确实有点无用。
    “昔年黄巢在中原造反,李友金跑到草原上募兵,说你已被唐皇赦免,带了五千人而走。那时咱们可是支持你的啊,部落里最勇武的小伙子都跟着李友金走了。”有人开始动之以情,又哭了起来。
    李友金,那会是沙陀三部之朱邪部的酋长,李国昌的族弟。李国昌父子北奔鞑靼避难后,他一直积极奔走,直到长安为黄巢所陷,等来了机会。
    李克用第一支去平叛的队伍一万五千步骑,就是李友金帮忙招募的,并在忻、代等待李克用来接管,可以说帮了很大的忙,也非常无私。
    李友金早就死了,但他生前逢人就说,沙陀的兴盛靠李克用,别人都不行。
    李克用对李友金很尊重,很敬佩,一直优待荣养他们家。
    在场的鞑靼酋豪中还有李友金的姻亲,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大声痛哭,貌似十分伤心。
    李克用冷嘲热讽的话说不出来了。
    他变得很沉默,神色间多有缅怀、伤感。
    他想起了在云州被朝廷官军围剿得全军覆没的惨况,又想起了入关中平黄巢时的意气风发,那时候的自己,与现在几乎就是两个人啊。
    “起来吧。”李克用伸了伸手,叹道:“你们在新草场过得如何?”
    阴山鞑靼残部一万多人东奔投靠后,李克用将他们安置在云州、妫州间的草原上。但这些草场并非无主,事实上生活着大量室韦、西奚,以及少量回鹘、吐谷浑、鞑靼。
    草场上骤然来了这么多人,肯定要重新划分,一下子就变得有些拥挤。而室韦人之流多半也对丧家之犬阴山鞑靼没什么好话,甚至有不少隐形的欺压,这一点李存孝报告过,李克用当时没甚表示。
    另外,随着邵树德置柔州,白道川契苾部已经有一部分人东迁了。他们跟着邵树德混,实力日渐强大,装备也很精良,数月之内,已经与阴山鞑靼甚至是室韦人发生过几次冲突了,蛮横霸道得紧。
    阴山鞑靼来找李克用哭诉求援,也是实在没得办法了,谁让邵贼如此咄咄逼人呢?
    “大王,邵树德僭号无上可汗,野心极大,他对你说的都是假话。听闻他在阴山一带整修参天可汗道,那是昔年草原部族遣使参觐天可汗的大道,太宗还特地在塞北置驿站六十八所。修这条路,难不成参觐今上?”有位还算熟悉典故的酋长抹了把眼泪,道:“他就是想当天可汗,草原大汗的野心已经丝毫不加掩饰了,中原天子还远吗?”
    李克用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你们想要怎样?”
    “请大王发兵助我等夺回草场。”酋豪们纷纷拜倒,高呼道。
    “让吾儿存孝过来,我要算算手头有几多部落。”李克用唤来亲兵,吩咐道。
    酋豪们大喜,私下里以目相视。
    ※※※※※※
    涡口北进的道路上,骑兵一支连着一支。
    辫发裘服的蕃人呼啸来去,箭如雨下。
    梁军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甚至麻木了。他们就像喝水吃饭一样将大车聚拢起来,用弓弩将这些讨厌的“蚊蝇”驱散,且战且走。
    夏贼的这一招,在洛阳对长直军用过,其实效果有限。正面攻不破,只能起到迟滞的作用,即减慢梁军的前进速度,自身还得付出不轻的伤亡,是赚是赔很难说。
    半个时辰之后,蕃人终于撤了。
    他们走得很匆忙,连尸体都来不及带走,或者可能根本不在乎。
    氏叔琮看看天色,适时下令大军停下休整扎营。
    营地一下子就忙活了起来,辅兵们忙忙碌碌,开始砍伐树木,修建营地。
    一部战兵到外侧警戒,另一部席地而坐,等待轮换。
    “听闻冯大郎回来了,是夏人放回来的,临走之前还给了一袋子饼。”草地之上,几名军士低声闲聊。
    “他不是被俘了么?”
    “是被俘了,但冯大郎说夏人不嗜杀,也没苛虐他,直接放他走了。”
    “其实不止冯大郎一人回来了。”又一名军士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听闻甲营的许三,也带了一袋子蒸饼回来了。他还说夏人抓了不少宿州近郊的百姓,本欲令其做苦役,后来又把年纪太大的、太幼的都放了。”
    “何止!听说还给人瞧病呢。”
    “孔二你既然知晓,为何早上还缠着我问?”
    “我也是从其他袍泽那里打探来的。”
    “很多人知道了吗?”
    “是,放回来十几人,一个个对夏人赞不绝口,说他们仁义。有人听闻后,觉得稀奇,又潜告同乡、好友,才一天一夜工夫,就传得到处都是,很多人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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