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武夫们听不懂这些。开天辟地以来,没有哪一朝的武夫有这么高的收入,以至于很多人经常吃肉,身强体壮,懂的事情还多,深度参与政治。
    马珂说的这些都是大实话。
    若被夏人征服,即便仍然保留着藩镇,当了附庸,也要大量输送钱帛,夫子长途转运资粮,军士数百里乃至上千里外出征战,一打就是很多年。
    谁他妈那么贱,放着本来的武夫大爷不当,去给人做牛做马?
    晋王的压榨并不狠。此番南下,也不过就出了几千兵马罢了。若邵贼来了,六千是打不住的,成德起码要出兵三万相助,还要提供大量粮草、马匹、夫子。更何况晋王在夏王的牵制下没有实力吞并河北了,这谁都看得出来,但夏王的最终目标一定是吞并河北,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那么,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打就是了!
    动员完毕之后,剪寇都六千武夫越过平阴县,向东进发。
    捧日军万人分成两部,一部屯于南侧山上,列栅戍守,主力当道设寨,阻住前路。而在北边的平阴县之内,还有赵岩所领忠武军四千余人。
    申时三刻,休整完毕的剪寇都军士列队出发,开始进攻由捧日军军使戴思远镇守的寨子。
    鼓声响到第三通时,双方开始交战。
    动员完毕的成德武夫非常勇猛,在驱使沿途抓来的郓州夫子填平壕沟之后,大军直上,奋勇夺寨。
    第一波攻势还好,只是试探性的,但在双方的步弓对射之中,捧日军就吃了大亏。居高临下射击,居然伤亡比敌军还大,这箭术差距委实太大了些。
    试探性进攻完毕之后,马珂有了底,立即拣选骁将两员,带兵薄寨。
    第二波进攻,差点就攻上了寨墙。戴思远急得满头大汗,带着亲兵奋勇搏杀,这才将成德武夫击退——这才多久,就逼得主将亲自上阵稳住阵脚,捧日军六千曹州武夫直如废物一般。
    “吱嘎!”赵岩打仗手艺不行,但眼光倒是不差,眼见着捧日军有点吃不住劲了,于是亲自率两千兵出城厮杀。
    义武军都押衙王处直率三千步骑迎战,大破赵岩,斩首五百余级,差点趁机夺占城池。
    马珂率军发起第三轮攻势战至激烈之时,南山寨子中的捧日军下山来战,晋将米志诚率军迎战,捧日军副使李仁罕中箭负伤,败奔而回。
    但剪寇都这一波攻势也受到影响,再度功败垂成。
    何怀宝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一个川字。
    敌兵羸弱,看得出以新人为主,但反复纠缠之下,成德军三攻寨子而不克,士气已经受到些许影响。
    “先退兵,入夜之后袭营。我就不信打不了这些杂鱼。”眼看着酉时将至,何怀宝冷哼一声,下令道。
    “安福顺!”
    “末将在!”
    “你部军士早些入睡,今夜袭营。”何怀宝命令道。
    “遵命。”安福顺领命而去。
    李嗣本在一旁看着,有些不耐烦了。
    步兵需要走驿道,但他们骑兵不需要。但怎么说呢,你总不能抛弃步兵,独自带着义儿军跑路吧?虽说何怀宝的方略并没错,入夜之后偷袭,如果成功自然皆大欢喜,不成功的话,明日天亮后继续猛攻就是,夏贼看样子是挡不住他们的,无非是付出多少代价罢了。
    但——还有时间吗?
    ※※※※※※
    “快!快跑!不准停下!”
    “没吃饱饭吗?这么点路就跑不动了?”
    “到了郓州,敞开肚皮吃肉,快点!”
    “灭了晋军,人人有赏。平日里一个个嚷嚷钱不够使,这会给你们机会了,要抓住啊!”
    济水以西的驿道之上,数万人马气喘吁吁地小步快跑,疲累已极。
    军官们不断鼓着劲,用酒肉财货引诱,用鞭子刀鞘催促,尽可能让军士们快些赶路。
    左右义从军三万众,从郑州、汴州一带集结出发,飞速行军,这还不到二十日内,已经远远看到郓州的城墙了。可见这世上还是有听话的武夫们,在他们没有“学坏”之前。
    一队骑兵快速穿过麦田,引得人人侧目。
    这是铁骑军的人。没人出来阻拦或指责,为了赶路,这是在容许范围内的便宜行事。
    “这帮兔崽子,跑得倒挺快!”没藏结明羡慕地看了一眼消失在远方的骑兵,道:“数万人在背后追击,前方还有堵截,这次晋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都虞候王敬荛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道:“铁骑军战力太弱,他们吃不下晋人的,最终还得看咱们的。”
    “哈哈!说得好。”没藏结明压下心中的隐忧,大笑道:“这次一定要占得头功。”
    父亲没藏庆香病逝了,他已经在事实上接任了部落头人。没藏氏的荣辱,已经全部压到了他的身上,压力很大啊。
    义从军超过三分之一的士卒是蕃人,横山没藏部、野利部、青唐诸部是大头。多年征战下来,已经是夏军精锐主力之一。
    这次若能剿灭晋人,战后叙功,他怎么着也得多抬一些没藏部的子弟上去。
    家族的经营,就是这么一点点来的。国朝有长孙氏、独孤氏,新朝定然也有没藏氏的一席之地。
    成败在此一举了!
    没藏结明一挥马鞭,向前而去。
    而在他们东面数十里处,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也全军渡过汶水。
    濮州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带着亲兵至递坊镇与其汇合,然后过郓州不入,上万人直插平阴而去。
    平阴以东,作为全军总预备队的飞龙军一万余人也已经上马,一路向西。
    各条战线全部动了起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朝晋人扑过去,誓要将他们围歼在平阴城下。
    第091章 重围
    壮观、激烈、血腥、残酷,是对正在进行的骑兵冲杀最好的诠释。
    铁林军左厢三千骑在都游奕使徐浩的率领下,与晋军骑兵展开了不间断的厮杀。
    厮杀的规模都不大,都是配合步兵进行的冲击与反冲击,上千骑的规模都算大的了,一般而言只有数百骑。
    但一整天累积下来,死伤十分惊人:铁林军三千骑已经战死七百,几乎人人带伤。
    晋军方面,义武军的骑兵被打垮了,正在后方重整。安福迁的骑兵也惨遭重创,丢下了三百多条人命。也就义儿军主力还维持着战斗力,李嗣本左冲右杀,十分嚣张。
    铁林军军属骑兵的下场是必然的。
    捧日军已经有人溃逃了,大概百十个,这会人头都被挂了起来,震慑众人:想逃?试试两条腿有没有四条腿快。
    他们的努力成功干扰了晋军对捧日军营寨的凶猛攻击。
    一整天时间过去了,大营依然屹立在那里。
    其实越过了又怎么样呢?后方还有护国军、铁林军、天兴军等部队,他们的战斗力是要强于捧日军的,你还能一一消灭不成?
    晋军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们派出了多组斥候,得知从平阴到长清,足足数万夏军严阵以待。他们靠捧日军来消耗己方的精力、体力、士气,然后在关键时刻投入致命一击。
    几乎谈不上什么阴谋。在伏击的图谋失败之后,就已经转为了阵地战,一切都摆在了明面,没有任何遮掩,就是要强吃你这一部,怎么了?
    骑兵之间的战斗结束之后,晋军大营内愁云惨淡,没人愿意说话。
    “不如……转头回东阿,南下兖州?”王处直建议道。
    他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不是今晚就是明日,义武军要被派上去攻寨了。虽然夏人的营寨就像个破房子,一踹就倒,但到底要你去踹啊,这是要拿人命填的。
    他不乐意,易定武夫们也不怎么乐意,虽然真要打时,他们最终还是会执行命令。
    “闭嘴!”安福迁怒道:“都到这地步了,唯有击破敌军这一条路。回头?哼哼,你保证后面就没有贼人?”
    王处直怒意上涌,好悬没发作出来。
    他们定州王家好歹与晋王家族联姻了三代人,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一个假沙陀真粟特贱种罢了。
    河北有事,易定哪次没出兵?光燕镇此起彼伏的叛乱,以及讨伐成德,义武军就出动了不下三次。晋王都没说我们的不是,你算老几啊?
    “好了!”何怀宝拍了下案几,止住了安福迁,道:“退是不可能退了。正所谓前堵后追,夏人既派羸兵堵住前路,后面想必有精兵兼程赶来。此时回头,风险太大。”
    王处直懒得说话,闭目养神。
    马珂旁若无人地处理着小臂上的伤口,也懒得说话。
    义武军的骑兵被打残了,这会只剩下了百余骑。剪寇都损兵千人,之前做动员激起的士气怕是消耗了七七八八,该换人上阵了,凭什么一直让他们打头阵?
    李嗣本则暗暗生气。老实说,他是可以走的。义儿军都是骑兵,只要想跑,根本不必走驿道,麦田里就穿过去了。但他不想走,不想背负抛弃袍泽的恶名,打到最后,也不过一死罢了,这比临阵脱逃更容易让他接受。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让夏军骑兵吃个亏,懒得管其他人的争执。
    米志诚的心情还算不错。
    这同样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首日大战,他在远距离上一箭射伤捧日军副使李仁罕,技惊四座,随后督兵进击,斩夏贼数百人而还,战果相当不错。
    他不怕死,只怕没有表演的舞台。这种人的心理你很难测度,表现欲望太强,太争强好胜,仗打成什么样我不管,得我自己爽了才行。
    “这样吧——”何怀宝顿了一下,道:“今夜继续进攻,王押衙、李军使率部散开,驱赶、阻遏贼骑,安福顺!”
    “末将在!”
    “你率三千精兵,并博州土团乡夫,续攻贼营,不得有误。明日——明日我要看到戴思远的人头。”何怀宝下令道。
    “遵命。”安福顺出列应声道。
    昨夜袭营没有成功。戴思远手忙脚乱,到底还是守住了。今日又打了一天,捧日军应该也是强弩之末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天明前就能破了寨子。
    至于平阴县和南山的贼寨,早已是半残。也就是他们没兴趣攻打,不然那里的夏贼估计已经溃了。
    ※※※※※※
    淯沟泊畔的大营已经空无一人。
    在邵树德的命令下,大军拔营西进,以天兴军为先导,铁林军左厢及定难军一部继之,向西进发。
    “来自成德的剪寇都损失不下千人,这会士气应不如之前了。”
    “义武军王处直的骑兵被打垮,步军主力尚存,但战意有多少很难说。”
    “晋军本部没有受到大的损失,骑军可能损失七八百,但还有三四千骑,战力犹存。步军主力尚未出战,士气、体力保持得不错。”
    “另有博州土团乡夫四千余,士气低落,无关大局。”
    陈诚仔仔细细地向邵树德介绍着敌军各部的情况,大体上还算准确。
    “贼军锐气有所消耗,但远远不够啊。”邵树德皱眉道。
    方略是让敌军主力师老兵疲,然后他指挥精锐生力军一把压上,这是最保险的。但如今看来,两天时间还没磨掉敌人足够的精力、体力、士气和生命,还不到发动决战的最有利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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