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已经交底了,他们所求不多,一个相对平静地区的刺史之位罢了。甚至都明说了,若非夏王找上门来,他们都打算举家避祸江南了,因为夏、晋即将爆发大战,魏博是焦点之一,已成是非之地。
    “岐州刺史一职,虚位以待。”邵树德说道:“此地山川秀丽,宁静非常,谢使君若愿,过些时日即可上任。”
    谢延徽一听也很满意。
    岐州是大郡,户口殷实,而且风景确实不错,最重要的是平静啊,最适合他们家避难了。
    “多谢殿下。”谢延徽深深一揖。
    “何必如此。”邵树德扶起谢延徽,笑道:“岐州乃关西重镇,非才高德重之辈镇守不可。我寻来寻去,竟然寻不到得力人选。直到他人举荐卫州谢使君,方解了数年之忧。”
    虽然是客套话,但谢延徽听着却很舒服,因此谋划起来也尽心竭力,只听他说道:“殿下,卫州诸县,并非那么容易得手的。州城内有兵三千,黎阳有兵五千。新乡延津关、共城县各有兵千余。诸县官佐多与军士盘根错节,关系深厚,若不铲除这些守军,卫州是稳不下来的。”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这些情报他已经知晓。
    卫州的驻军,比起以前其实已经少了很多了,但还有万余。这些人是什么态度,倾向于罗氏还是李氏,很难说。或许还在待价而沽,谁开出的条件好就推举谁。
    另外,他们对“受邀而来”的夏军是什么态度,也需要打探一下,这非常重要。
    “有件事还需要谢使君做下。”邵树德说道。
    “殿下请吩咐。”谢延徽拱手道。
    “我受罗帅所邀,率军东进。卫州诸军是什么态度,给我弄清楚。”
    其实,罗弘信根本没邀请邵树德过来。他只是打算出一些钱粮,让邵树德帮忙上表朝廷,保举罗绍威为魏博节度使罢了。但事到如今,很显然超出了他的控制,邵树德、李公佺甚至其他隐藏的野心家,已经不把罗弘信放在眼里了,各有各的盘算。
    “遵命。”谢延徽暗暗思索,该用什么方式试探卫州兵的态度,以及他们家该如何谋划,以便在接下来的变乱中全身而退,甚至小有斩获。
    ※※※※※※
    魏州罗宅之内,司空颋轻声细语地汇报着出使的成果。
    “夏王在孟州巡视农田陂池,闻罗氏有难,遭宵小欺压,大为震怒。”司空颋说道:“遂檄调突将军三万众北上,声言为罗氏讨还公道。”
    罗弘信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叹了下,道:“司空大郎也是官场老吏了,如何能被邵树德这番表演迷惑?他野心大得很,这次怕是要把手伸进魏博了。请他过来,祸福难料啊。”
    司空颋闻言有些惭愧,道:“一路上都在想着镇内局势,若非大王点醒,几为此人所骗。”
    “李公佺串联到不少人了吧?”罗弘信又问道。
    “听闻有众三万余。”司空颋说道。
    李公佺带了三千衙兵至博州,然后汇集了诸州武夫,一共两万余步骑,防备郓、濮方向的夏军。听闻最近又募集了万余军士,兵力进一步膨胀至三万余,非常可观了。
    “史仁遇还没消息吗?”罗弘信这是对儿子罗绍威说道。
    罗绍威摇了摇头,道:“没有。”
    史仁遇是衙将,威望还挺高,最近突然就举家逃走了,跑到了永济渠对岸的镇军军营内,显然是嗅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提前做好了准备。
    罗弘信的眼神一黯。
    城内还有五千衙兵、三千州兵。州兵还好,罗绍威还能指挥动一部分,但衙兵就很难说了,他们与尚在博州的三千衙兵联系密切,看趋势,似乎不准备支持罗家了。
    罗弘信当然知道衙兵不可靠。
    当年乐从训率三万卫州军逼宫,衙兵们一开始推举衙将赵文弁当节度使,但赵文弁不敢与人多势众的卫州军打,于是就被衙兵们杀了。
    真到了最后时刻,罗家多半会被衙兵抛弃。他们不是投向李公佺,就是推举一个新人出来与李公佺打擂台。这个人很可能是个低级军官,不会是衙将,因为低级军官出身的节度使更容易被衙兵们控制——当年乐彦祯被衙兵造反的深层次原因是征发百姓修城墙,滥用民力,而直接原因则是他招募了五百名只听命于他个人的亲兵“子将”,令衙兵们起了杀心。
    被抛弃的罗家是什么下场,不问可知。
    “司空大郎,你再跑一趟卫州、孟州吧,请夏王率军来援。”说完这句话后,罗弘信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司空颋、罗绍威及其他几位幕府将佐对视了一下,神色各异。
    司空颋不管他们,对罗绍威行了一礼后,便去都虞候司办理相关手续了。
    第020章 一了百了
    “田将军,博州李公佺之事,你可听到什么消息?”卫州州衙之内,刺史谢希图召来了州军指挥使田希演,问道。
    “别提了,李公佺聚众数万,已遣一军向贵乡开进。衙兵欲推史仁遇为节度使,但史仁遇居然跑了,不想当节度使……”田希演说这话时满脸不可思议,但又有些理解、同情。
    衙兵提着刀当街问有没有人愿意当节度使的年代,史仁遇不想干也可以理解。
    他又不缺钱,何必趟这个浑水呢?新节度使上台后,不一样得用他们这些大将?这是真正活明白了的人,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想得开。
    “衙兵复推军府押衙翟乂为节度使,翟乂与他们谈条件,要求允许他自募突将五百人作为亲兵,衙兵大怒,斫其身,抛尸城隍。”田希演说着说着还兴奋了起来,道:“现在没人想当节度使了,估计最后还是便宜了李公佺。但我看这厮也不会有好下场,又一个乐彦祯罢了。”
    其实,乐彦祯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吗?兵荒马乱的年代,谁家节度使不修城墙?这很合理好吧!
    无奈他征发的是贵乡、元城这两个附郭县的夫子。武夫亲党胶固、姻族相连,随便找个乡间农人,他家可能就有武夫亲戚,魏博三百余万人,和武夫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可能真不多。
    这一征发夫子,就出了乱子,堂堂节度使被逼得跑到龙兴寺出家为僧。
    谢希图故意做出吃惊地表情,叹道:“这世道,我等唯自保而已。田将军,卫州可得守好了,别出乱子。”
    “使君放心,出不了事。”田希演哂笑道。
    毛锥子就是不经事,一百多年了,这样的戏码上演多少次了?还没习惯?每次权力更迭,也仅止于魏州上层罢了,诸外镇军、州县兵静等结果就好了,反正新节度使上任后会有赏赐发下。不用你动手,还有钱拿,难道不好吗?
    “田将军,不是老夫多嘴。”谢希图组织了下语言,说道:“若夏人掺和进来,兵发卫州,则何如?”
    田希演顿了一下,慨然道:“自然杀他个片甲不留。魏博六州四十三县,便是宪宗元和年间,被迫低头,也只让朝廷插手了小部分州县官员的任命,上供部分财货罢了。夏人若敢来,便与他们死战,使君放心吧。”
    谢希图喜道:“那就拜托田将军了。”
    “好说好说。”田希演哈哈大笑。
    送走田希演后,谢希图回到自宅,默默等待。不一会儿,长子谢延徽回来了。
    “大人。”谢延徽擦了擦汗,嚷道:“陈元瑜已经在整军备战,防止夏人渡河。”
    “小声点。”谢希图斥了一句,说道:“没让他看出马脚来吧?”
    陈元瑜是黎阳镇将,有镇兵五千。
    黎阳是一个重要渡口,对面就是滑州,有夏军天德军驻守。这厮还挺有头脑的,居然想到夏军可能会干涉魏博内乱,早早整军备战。
    “没有。”谢延徽说道:“陈元瑜说昔年罗弘信、乐从训争斗时,乐从训就勾结汴军,他不得不防。还说魏博六州的土地要传付给子孙,千万不能让外人夺走。”
    “这帮杀才!”谢希图怒道。
    “大人,要不我再跑一下新乡?”谢延徽问道。
    “别费劲了。”谢希图摆了摆手,道:“武夫吃硬不吃软,非得刀架在脖子上才会感到害怕。这些贱胚贼兵,让夏王一并杀了吧。你悄悄去下修武,就说卫兵顽固,非得施以重典才行。州军指挥使田希演有姻亲在魏州为将,不会降的,我会想办法诛杀此獠,开城迎夏兵入城。”
    谢延徽咽了口唾沫,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事到临头,他也不能怂了,立刻说道:“我这就去。”
    谢府有奴仆百人,多为郑、怀、卫诸州逃亡至魏博的客户,平时也有操练,武装一下还是能干不少事的。
    邵树德接到消息时已经是八月初一了——卫兵的态度在意料之中。
    看着一脸惭愧之色的谢延徽,他哈哈大笑,道:“谢大郎何如此耶?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魏博武夫。魏博、成德、沧景、易定诸镇,我可从没奢望过大军一到,贼人闻风而降。不把他们打痛了,打怕了,反而不美。田希演、陈元瑜之流无端来降,我还怀疑有诈呢。”
    谢延徽稍稍好受了些,道:“殿下诛除贼兵后,万勿大意。魏兵亲党胶固,姻族相连,便是乡间一老农,都可能是其党羽。某素知殿下喜走访民间,但在河北千万别这么做。贼子太多了,恐有刺客隐藏其中。便是没有,也有可能通风报信,引得大批贼兵前来,围杀殿下。乡间更有那神箭手,若心怀仇怨,恐行大逆不道之事……”
    “我知道了。”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
    “传令!”邵树德突然说道。
    已经内定为秘书监的卢嗣业立刻开始记录命令。
    “天雄军副使李仁军率右厢一万五千步骑,出修武,至获嘉,从仓城中领取粮草军资,直趋共城。”
    “突将军副使折逋泰领三个步军指挥、一个骑军指挥为先锋,出修武,至新乡,控制码头。”
    “天德军使蔡松阳于黎阳、卫县之间寻机渡河。”
    命令很快发了出去。
    天雄军右厢、突将军全部及天德军大部,一共五万步骑,立刻开始行动。
    军事机器,又一次转动了起来。
    ※※※※※※
    斥候仓促地奔入了城池,引来一阵鸡飞狗跳。
    正在城门口等待入城的商徒被远远驱散开,吊桥很快拉起。不一会儿,大批军士出现在了城头,对着远处指指点点。
    新乡县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为隋唐两代永济渠西段的重要节点。
    隋时引沁水入清,即在新乡境内交汇,随后船只沿着清水直趋黎阳,从这里北上,直通涿郡。宪宗元和年间,因为长期战乱,以及沁水泥沙含量实在太大,永济渠西段渐渐淤塞。
    邵树德进占河阳之后,曾遣人疏浚开挖,但至今仍没有完工。即便如此,新乡仍然是一个重要交通节点,延津关设于此处,渡口沟通黄河南北两岸。
    远处冲来了一队骑军,他们绕城走了一圈,见守军有备之后,便呼啸南下,直趋延津关,将只有数十水手的关城渡口夺下。
    这样一来,从河阴仓起运的粮草物资,便可直接运到新乡,省去了陆路转运的麻烦。
    入夜时分,突将军副使率数千步卒抵达了关外下寨。
    没说的,接下来就是攻新乡,拿下此处,解决后顾之忧。不然总要派人监视,十分麻烦。
    八月初三,两千骑兵出现在了共城县以西。他们昼伏夜出,趁着清早城门刚开,人流、车流量较大的时候,一举突入城内。
    巧了!卫州刺史谢希图以道路不靖为由,令共城县守军五百人至州城领取粮草,故城中只有五百余人,猝不及防之下,遭到骑兵冲杀,当场损失两百余。剩下的三百人见势不妙,立刻退走,又在原野上遭到追杀,几乎全军覆没。
    袭占共城县之后,他们留数百骑接应后续部队,主力继续前出,于共城县东南二十里突袭了正押运钱粮往回赶得五百兵。
    千余骑如猛虎下山一般,杀入毫无思想准备的卫兵之中,左冲右突,砍得他们哭爹喊娘,同时一脸懵逼——夏人怎么突然就杀过来了?共城、卫州之间并不远,这时间拿捏到也太过恰到好处了。
    两路先锋势如破竹,数日间已杀贼千人,夺城一座,缴获粮草一万余斛、大车两百余乘。
    而此时的夏军主力,也已经出了获嘉县境,离新乡县城不过四十里。进军之速,令人称奇。
    “大王,抓获贼人数名。”驿道之侧,突将军都虞候李彦威前来禀报。
    邵树德策马前行,远远看见几个被五花大绑的民人。
    “怎老的老、小的小?”他目光一凝,问道。
    几个所谓的贼人其实就是百姓,年纪大的可能有五十了,小的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但都带着武器。
    “他们是新乡县民人,远远窥视大军,意图通风报信,故将其擒来。”李彦威禀道。
    “没有弄错?”邵树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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