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乂吓得够呛。他知道因为整肃军纪,着实得罪了不少人。刚才那一支箭,人家其实已经留手了,没真想着要他命。黑灯瞎火之下,吓唬他一下罢了,让他别多管闲事。
    好在契苾璋立场站得稳,在飞龙军中威望也高,给了他个交代。至于被斩的两人到死都不承认,满口喊冤,究竟是不是他们干的,杜光乂也懒得深究了。
    飞龙军,功劳确实特别大,但也太桀骜不驯了!
    杜光乂将恨意埋藏在心底,决定好好检举一番。说辞他都想好了,这么一把锋利的剑,这么多刺头,这么桀骜不驯,夏王在时还能把得住,等到世子典军的时候,飞龙军还会不会听话?会不会造反?
    “密州既下,便打开了去登莱的通道。”契苾璋走到杜光乂面前,给他斟了一碗酒,说道:“杜随使,可有高见?”
    杜光乂喝了一口酒,脸色红润了起来,想了想后,道:“国朝置淄青镇,常领密州,盖因其理所诸城位于潍水之畔,与淄青同属平原。但密州去往两京,常取道淄青。”
    契苾璋、梁汉颙、薛离等人面容严肃,频频点头,似乎杜光乂说得很有道理。
    杜光乂见众人都捧场,脸色更是不错,说道:“但去淄青,恐无大用。两军对垒之处,多咱们一支不多,少咱们一支不少,去了也没甚意思。不如去大珠山,先在那取得补给,然后再想办法去莱州。”
    “大珠山是什么地方?”契苾璋问道。
    “大珠山乃齐长城之终点,国朝南航海州,东航新罗之海口,常有船只往来,商徒众多,财货山积,也有粮食、牲畜,夺之可解燃眉之急。”杜光乂说道。
    密州其实没多少人,这会因为战争很多人躲起来了,能有个八九万就顶天了,征集粮食、草料比较困难。
    大珠山在后世胶县南一百二十里、琅琊山北六十里的滨海地带,胶州湾内,是一处十分优良的港口,商贸繁盛,多有来自南方的商徒前来卖货,新罗商人更是季节性前来,组织贸易。时间一长,聚集了不少人,依托港口生存,提供粮肉果蔬的农民也不少,竟然比县城还多,确实是一处好地方。
    “占了大珠山,后面去哪里?李都头有令,袭扰齐镇腹地登莱二州,从大珠山可能过去?”契苾璋又问道。
    “当然可以。我部马匹众多,无需处处走驿道,过了大珠山东行,便可进入莱州境内。贼兵注意力全在青州,后方应该没多少精兵留守,败之易也。”杜光乂兴奋地说道。
    “败之容易,可若贼人一力死守,也是个麻烦事。而且,朱全忠就在那边吧?平海、团军二军,两万四千众,其中老兵五千有奇,训练大半年了,野战或不成,守城绰绰有余。”契苾璋说道:“听闻拓跋仁福、李仁欲各有三千骑,轮番在莱州休整,这也是个麻烦事,得好好计划一下。”
    飞龙军之前补充到了一万五千人,转战了这么一阵子,还有将近一万三,兵力并没有富余到可以随意消耗的地步。
    “那是自然。”杜光乂说道:“或可虚晃一枪,先北上淄青,吸引贼军注意力,然后出其不意,攻入莱州。贼人无备,多半要吃亏。而一吃亏,心下畏惧,或许就能攻下一两座城池,取得补给。”
    莱州四县,有十几万人口,虽说也不怎么富裕,但临时支应一下,应该不是很困难。再者,朱全忠在那练兵呢,焉能不囤积粮草器械?
    “也好,就去莱州逛一圈。”契苾璋不再犹豫,下定了决心。
    “军使……”杜光乂犹豫了一下。
    “有话就说,何吞吞吐吐耶?”契苾璋瞪了他一眼,道。
    “军使切要约束好部伍,大珠山那地方,财货众多。儿郎们一旦把持不住,局面不堪设想。大王震怒之下,追究过来怕是人人都要吃挂落。”杜光乂说道。
    “此事我已知晓,定然提前给这帮兔崽子打好招呼。”契苾璋对杜光乂的絮叨很不耐烦,但他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很注意影响,勉强应下了。
    “那就早做准备吧,密州留给郭处宾的沂兵戍守,咱们先回青州亮亮相。”契苾璋一拍案几,做出了最终决定。
    ※※※※※※
    杜光乂的报告很快由信使加急送到了相州。
    今日天气阴沉,空中黑云翻滚,连绵的秋雨下了好一阵子了,居然到现在还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邵树德翻看了一下之后,便收起来了。开国的骄兵悍将,古已有之,只不过唐末这个问题无限放大了。
    长期征战在外,由大将领兵,打上了很深的个人烙印。大将讲究点的,军纪就稍好一些,不讲究的,那就没法看了。如果主君再不约束,或者根本不在乎,那会演变成什么样,都能想象得到。
    而且下面人也会不断试探主君的态度,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博弈。
    比如大军攻下一地,将女人全抢了,男人大部杀了,再后送一部分精壮,主君责怪他的不是胡乱杀人,而是嫌弃俘虏浪费粮食,而且他们的妻女被新征服者抓入营中蹂躏,没法收心这种事,下面人就会做得越来越过分,最后军纪完全不可收拾——主君都不在乎他们奸淫掳掠,胡乱杀人,那还怕个屁!
    “杜光乂、契苾璋做得都没错。”邵树德说道:“飞龙军深入敌后,伤亡居高不下,苦战、恶战连连,还能有约束军纪的心思,已经不错了。十个人犯事,只斩一两个,固然不是很妥当,但多少也是一种震慑。打完王师范,飞龙军就与铁骑、定难二军一起回灵夏吧,金刀、黑矟、飞熊三军已经开始整编,开过年后就来河南。”
    杨悦所部已经开始撤退,今年的扫荡算是结束了。收获不大不小,只能说还凑合。
    明年还会继续出击。数万在中原杀惯了人的武夫调到草原,经验丰富、武备精良,或许可以尝试走更远一些了。
    但一切还要看情况发展。今年动了契丹的两个附庸小部落,事不大,但契丹人应该有所警觉了。严格来说,这是杨老头的失误,但邵树德不想深究。
    既许你便宜行事了,也信任你的眼光、能力,把几万精兵交到你手上,委以方面大任,出了问题大家都有责任,不能全栽一个人头上。
    处理完这桩事后,邵树德亲率突将、天雄二军两万余人北上,过紫陌镇,行至磁州与相州的州界附近。
    在此处登高望远,可以远远看见玉带似的滏水,也可以看到青灰色的磁州城。
    骑兵在山下纵横驰骋,晋军游骑几乎全收缩了回去,退到了滏水北岸。
    同样的,夏军游骑也停止了在北岸的活动,全部撤了回来,免得遭到人家的围杀。
    “草原霜降,不论胜负,李克用应该已经退兵了。”邵树德笑道:“契丹人帮我拖了他几个月。但等到明年,即便契丹再来,我怀疑克用也不会集结大军北上了,完全靡费粮饷嘛。”
    其实,李克用如果把铁林、横冲、突阵、突骑、义儿等骑兵部队调集起来,横下心搞一把狠的,还是有希望给契丹人重创的——但也只是有希望而已。
    契丹人要放牧,要种地,要生活,哪能天天陪你玩军事动员?这是农耕民族的优势,因为他们有令草原人羡慕到爆的物资储备,理论上冬天也可以作战,只要后勤运输跟得上,能忍受当地寒冷的气候。
    对草原,主动出击是最好的办法,防是防不住的。
    “临漳已克,暂时收兵吧,给魏博一个台阶。”邵树德吩咐道。
    “殿下,魏博武夫吃硬不吃软,不如杀过去,将他们杀个人仰马翻。”康延孝鼓动道。
    “你有这份心气很好。”邵树德一语双关地说道。
    康延孝未必不懂如今的形势,他这么说,其实也是一种政治层面的表态,即我作为降人,愿意奋勇拼杀。即便建议被主君否决了,也没什么,态度到位了,我的积极性已经让主君看到。
    “但邢洺磁有多少晋军?没人知晓。他们会不会南下?也没人知晓。”邵树德说道:“打魏博,三万人马吃不下,光靠州兵守御相、卫?别说弹压不住地方了,能不举城而降就不错了。我不会把后路交给尚未归心之人。到此为止了,修缮相、卫十一县城池、军镇,做好防御的准备。”
    黑云继续涌动,形态万千,涌向北方。
    蜿蜒流淌的白狼水之畔,钲声响起,各部收兵回营。
    旷野之中,秋风萧瑟,满地枯黄。
    李克用抖落了槊刃之上的鲜血,再度回看了一下北方。
    契丹人卷旗而走,滑不溜手。
    关北诸戍已经开始分批撤退了,痛定思痛之下,李克用终于决定撤走大部分军民,只留几个重要的据点,依托附庸部落守御。
    但能守成什么样子,完全没把握。契丹人的兵力太多了,他就是吃准了你没法拿主力来对付他,一步步蚕食,你能怎么办?
    与契丹八部的谈判不是很顺利。人家的口气很大,直接要求以临渝关为界,这是李克用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
    谈到最后,还是做了一场。李克用亲自拣选精锐骑军,深入突击,大败敌军,俘斩契丹、奚、鞑靼、室韦众三千余,获牛羊马驼四万。
    但这场胜利并没有让契丹屈服。他们兵分数路,避开晋军主力,攻克白狼、辽西两座军镇,杀两千余人,俘获人丁数千,缴获粟麦一万六千余斛、农具兵仗数万。
    李克用追到白狼戍附近,只抓到了少许契丹游骑。看着已成一片灰烬的白狼戍镇城,以及逃往山林之中躲避的残兵败将,血压升高的他差点决定在幽州过年,继续和契丹死磕。
    但成大事者,终究不能感情用事。
    该撤还是得撤。此番出征,获杂畜十余万,其中马六千余匹,算是最大的收获。另外就是整出了一支人数在五千左右的骑兵部队:契丹直。
    契丹直的来源很复杂,既有降兵,也有遭受耶律三姓欺压的零散契丹人,还有主动投奔而来的奚人、室韦人、靺鞨人。
    李克用打算将他们留在幽州训练、协防。这些人是很难再被契丹接纳了,草原人对付叛徒一贯很直接,就是杀,因此他们没有任何退路,总体而言还是可以信任的,至少在对阵契丹时可以信任。
    “回师晋阳。这破地方,再也不想来了。”李克用怒气冲冲地一拨马首,撤了。
    他甚至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幽州镇是不是自己的负担?
    第039章 恐慌
    九月二十五日,飞龙军休整完毕之后,出现在青州西南,配合定难军大败李仁欲部,斩贼七百余。
    二十六日,出现在临朐以东,袭击了一支运粮队伍。
    二十七日,又蹿回青州,四处围捕敌军斥候游骑,动静很大。接下来两天,他们甚至一度杀回了淄州,亮了亮相之后,又趁夜消失了。
    莱州理所掖县西郊大营之内,朱全忠正在宴请一干青州将校。
    “张将军此番前来,定然是为青州战事了。”朱全忠的脸色看起来更加憔悴了,显然这几个月训练新兵花费了他极大的心力。
    当然战局不乐观也让他很是惆怅。
    先后“寄生”了两个藩镇,在魏博被赶走了,本钱失掉大半,好不容易在青州站稳脚跟,也深得王师范信任,结果王师范也要完蛋了。
    失了棣州,淄州丢掉大半,都十分致命。而今真正能提供助力的,其实也就青州一地罢了,登莱二州地广人稀,只适合做牧场,能提供的帮助有限。
    战争打了大半年,本来十分富裕的淄青镇家底消耗得厉害,朱全忠很怀疑还能撑多久。
    如果王师范被灭,那么他就又没有好下场了。
    “战事甚烈,而今粮食倒是不缺,还能勉强支应,但财货缺得厉害。”张居厚饮了半碗酒,叹道:“大帅遣我来问问,这些兵能不能成,能不能打?”
    “王帅的意思是……”朱全忠问道。
    “老这么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张居厚说道:“渤海馆、新罗馆的情况你也知道,今年还有人过来做买卖,明年呢?知道这边在打仗,货不好卖,人家还来么?棣州盐池也没了,眼看着还有两个月就年底了,王帅还在为赏赐发愁呢。”
    “这是要反攻?”朱全忠惊讶道。
    他练的这些兵,守城守寨可以,出征打打蟊贼或起事的所谓农民义军也可以,但与久经征战的夏兵厮杀,这不是送菜么?除非对面的将领蠢得可以,自己作死。
    “反不反攻的,还没有定论。军府这会也分两派,争执不下。”张居厚说道。
    “何为两派?”
    “一派觉得眼下还可以守,以拖待变。过年的军赏,也不是不可以筹集得出来,就是大户们要出血了。拖到明年,局势或有变化。”
    朱全忠若有所思。
    若李克用调集主力下山,那么以夏军如今分散的部署情况,势必要从各个战场抽调兵力,与晋人进行大战——多半是在河北。
    这样一来,至今尚未投降的几个河南藩镇就有喘息之机了,甚至可以借机谈条件,争取更好的待遇。
    决战不是一个月两个月就能打完的,也不是立时就开战的。开战之前,各种利益勾兑、拉拢许诺就开始了,墙头草的价值大大上升,大有可为之处。
    “一派觉得不如调集平海、团结二军上来,夏人围攻日久,已是疲惫之师,或可大胜。这就是赌了,是赢是输,在此一举。”张居厚又道。
    朱全忠凝神沉思。
    方略是没错,但他仍然觉得胜算不够高,不过也确实到了可以赌一把的时候。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并不是恒定的。某场战斗,第一次你赢了,同样的条件,再给你重打一次,可能就输了。
    横行天下多年的强军,败于新兵之手的在史书上并不少见。战争是靠人来打的,是人就会犯错,只要抓住敌人的错误,就有可能以弱胜强。
    而且夏军现在的战斗力肯定远远不如几个月前。“疲惫之师”这种称呼为何屡屡见诸于史书,因为这真的是一种很危险的状态。用生力军来对付他们,或有胜算?
    “王帅属意何策?”朱全忠问道。
    “王帅犹豫不决。”张居厚又饮了一碗酒,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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