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服这些人的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数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的水磨工夫。
    他以前不太理解,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多多少少认识到了一些。
    父亲策马到军中,还未说话,军士们就已经热烈欢呼起来。
    自己到军中,还得军官们示意,军士们才欢呼,显然不是自发的。
    工夫下得还不够,威望还不够。
    “灞桥大营都准备稳妥了吧?”邵承节将步弓还给士兵,问道。
    “营房够了,马棚还有些短少。长安、万年二县已在征召夫子,加紧修建。”杨亮说道:“刑部尚书、京兆尹郑元规有些不配合,借口封衙休沐,不愿征发夫子。最后还是韩全诲派人将长安、万年二县的县令揪了出来,此事才办了起来。”
    金刀军两万众,有马四万余匹。粮食消耗什么的先不说了,你得让马有住的地方,必然要新修马棚。郑元规拖拖拉拉,故意软抵抗,以后少不得要收拾。
    “那便好。”邵承节点了点头,又说道:“我既为供军使,大军的衣食住行却不能轻忽了。金刀、黑矟、飞熊、从马直四军,可不少人呢。”
    飞熊军主要军官会到灞桥来面见邵承节,部队已经半途折向同州,马寄养于沙苑监。
    黑矟军的驻地暂定为华州,依靠华、陕、虢三州供应粮草。
    四军总计六万一千兵、近十三万匹马,相当于四十余万步兵的胃口。放到中原哪里,哪里就要被吃光,直如蝗虫过境一般。
    有牧场的地方还好些,比如虢州、汝州、蔡州、怀州,没有牧场就只能喂粮食,这消耗实在太大。等同样胃口很大的铁骑、定难、飞龙三军返回关北后,可以尝试调一两支部队进入河南——铁骑军没有战事时就蹲在曹州,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当地农业条件好。
    “世子,粮草之事,关北可转运部分。东使、南使牧场亦可输送部分干草过来,以备消耗。”段凝建议道:“京兆府那边,也可想想办法,比如杜陵塬。”
    “此策甚好。”邵承节说道:“将士们远道而来辛苦了,今日杀羊大酺,明日开始操练。长安附近的禁苑,一概征用,充作牧场。”
    干了两年后勤工作,邵承节现在对大军粮草的消耗有了直观的概念。
    他的数学也不错,闲着没事就在那计算,四军六万余步骑究竟需要多少物资供养,心中还是有数的。
    以关中如今的情况,要想供养更多的骑兵,牧场是必不可少的。同样一亩地,如果两年三熟,平均一年也就收一斛四斗粟麦,而一个成年男丁每年需要消耗四斛粮食。
    如果种豆科牧草,一亩地可以养一头大牲畜,比如马——当然这是在农业条件优良的中原,在草原,一亩地可养不活一头大牲畜,差远了。
    杜陵塬之类的皇家禁苑草场众多。但那应该不是什么好草,以杂草居多。马儿不一定爱吃,吃的话估计也要吃半天时间,甚至大半天才能吃饱,那就没时间训练了,整天放牧得了。
    喂粮食倒是很快,小半个时辰马儿就吃饱了,有大把时间可以训练,但太奢侈了。
    皇家禁苑改种农学新培育出的高热量的大宛苜蓿,取代低热量的杂草,已势在必行。
    他一句话就在皇帝打猎用的禁苑全都征用了,非常果决,也一点不给面子,与他爹邵树德是两个风格——国朝皇帝还是很喜欢打猎的,敬宗甚至因为经常深夜出城打狐狸而挂了。
    定下此事后,杨亮告辞离去,整顿部伍。邵承节则在从马直军将的护卫下往营中而去。
    “世子,要不要让京兆府、乾州、耀州等地的官员前来灞桥?”眼见着众人往营内走去,段凝赶忙追了上去,提醒道。
    “可。”邵承节想了想,有些汗颜。
    父亲让自己来可不是为了与大头兵们厮混在一起。事实上统合关中的政治资源同样是任务之一,甚至更重要。
    自己一看到武夫就很欣喜,居然忘了这事,还得别人提醒,不应该。
    段凝此人可以,是个合格的幕僚。
    “这样吧,京兆府诸县官员,正月底之前赶来灞桥。谁敢不来,我让从马直去抓人。”邵承节又道:“郑元规若敢阻拦……”
    “世子不可。”段凝急忙说道:“郑元规这人,看着恶心,其实作不了什么妖。但也不可轻易打杀,换个人就行,不费事的。”
    “你当我那么傻?连刑部尚书都公然诛杀?”邵承节笑道:“跟韩全诲说一声就行了,他有办法整治此人。”
    “世子英明。”段凝立刻大拍马屁。
    对付郑元规不难,由朝廷下旨,让他去南方瘴疠之地当刺史就行了,眼不见心不烦,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若心中实在不爽,找个错处,贬为州县小官,然后赐死,也不过一道诏书的事情。
    这些清流既然忠于皇帝,忠于朝廷,皇帝要你死,你死不死?这是他们的死穴,今上可没什么担当。
    “诸州土族,最好也找机会见下。”段凝又道。
    “你安排吧。”邵承节直接回道。
    段凝心中一喜。这可是攒人情的大好机会,得好好把握。
    本来他还担心世子终日与武夫厮混,嫌麻烦不愿接见关中地方土族呢。为此,他甚至准备了说辞,比如邵嗣武在宿、亳等地接见了很多人,与淮左一带的官员、军将结下了不少交情。
    如今看来,不用这么麻烦,也省去了冒险——这种话传到夏王耳朵里,以他老人家的精明,段氏死定了。
    雪又簌簌落了下来,段凝亦步亦趋地跟在邵承节身后。天气虽冷,心中却一片火热,世子终于开始掌权了,段氏的前程也押上了。富贵,在此一搏!
    第055章 做大事的人
    两个大儿子在外面打拼,邵树德带着三子、四子在汝州转了一圈。
    他今年整个正月都待在汝州,主要原因是折氏、张氏、储氏的肚子都大了。
    正月二十,张惠生下一女。三天后,储氏生下一子。王妃下个月也要生了。这种情况下,确实不宜长途跋涉,还不如留在清暑宫过年。
    而两个儿子年纪也不小了。
    开过年来,他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了,邵树德不想把他们当废物养,便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汝州各地安置了不少军士家属,主要是铁林军的,还有少部分是义从军的家人。
    邵树德去了数十户人家,说了会话,送了些礼物,随手收了十余军校子弟入银鞍直。
    天气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刺骨寒冷,但他仍然坚持着做完了这些事。
    如何增强你的影响力,或者换句话说,增强你的传说度,是邵树德不传之秘,他每一样都教给了儿子。从老大老二开始,现在到了老三老四,不厚此薄彼。
    二十八日,他回到了清暑宫。折宗本从前线回来了,今日翁婿两个在宫中赏雪品茶。
    场中没有外人。三子勉仁负责烧水,四子观诚娴熟地往里面添加着各种物事。
    他俩接受的是正统的贵族教育,读书习武之余,礼仪、书画之类的自然也不会落下。
    “老了,一到冬天就受不了。汉东阴冷潮湿,逼得我跑回来了。”折宗本端起一碗热茶,惬意地喝了一口,说道。
    清暑宫地势较高,从宫内向外望去,山岭清晰可见,树木在风雪之中被吹得哗哗作响。大雪铺满了宽阔的驿道,结冰的河面之上,有只孤独的狐狸在眺望着远方,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也是个寂静的冬天。除了野兽之外,万径人踪灭,农事、商事、兵事都暂停了,所有人都窝在家里,等着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外舅辛苦了一辈子,是时候享清福了。”邵树德示意了一下,勉仁立刻上前,给折宗本续了一碗茶。
    “三郎清秀文逸,就和他娘亲一样。我折家都是打打杀杀的粗坯,缺的就是这股子文气。三郎,看中我折氏哪个小娘没?喜欢就和我说,晚上就送你被窝去。”折宗本拉着勉仁的手,笑道。
    邵勉仁面红耳赤。他是大封之子,娘亲是可以批阅进士考卷,并能驳得他们哑口无言的才女,受母亲影响,从小喜欢读书,有股子文气再正常不过了。
    邵树德在一旁笑而不语。
    老头喜欢与后生开玩笑,他早就知道了。而且折宗本没太多心眼,典型的关北糙汉子的性格,掌权多年之后或许有了一些城府,但那些小心思在邵树德这种老狐狸面前,几乎就和赤裸的没啥两样,一眼就看穿了。
    折宗本的内心之中,其实一直藏着不安、焦虑的情绪。这种情绪折射出来,就是他爱和邵树德的儿子们开玩笑,向他们推荐自己的一大堆孙女。
    今年罢唐邓随镇,也是折宗本主动提出来的。
    在邵树德的计划中,首先解决的应该是从镇,然后才是附镇,折宗本的提议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既然提出来了,邵树德也不会拒绝就是了,同时准备把他的食封加到六千户,以做表彰。
    这是值得的,盖因老头的这个表态,能够起到一个很好的榜样作用,有利于邵树德解决内部的藩镇问题,然后统一人心,专心对付外部藩镇。
    邵勉仁倒完茶后,便立到一旁,静静听着。
    “还没到享清福的时候。”折宗本收回笑容,看着女婿,问道:“贤婿去岁得河南河北十州之地,河南局势豁然开朗,今岁看样子也胸有成竹了。汉东战局,我就再撑两年,把杨行密伸过来的爪子剁掉,定不让贤婿分心。”
    “今岁还是以巩固河南为主。”在折宗本面前,邵树德也不避讳了,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兖、徐二镇,是今年的重点,如果有可能,再把河中的残局料理了。”
    简而言之,先攻灭朱瑾,克复兖州这个重镇,然后着手击败杨行密,夺取徐、泗、濠、沂、海五州之地。
    此六州一拿下,直接就将“国界线”推到淮河北岸,与杨行密隔河对峙,后顾之忧解决大半。
    可以预见的是,李克用不会让他从容收取河南道诸州县,一定会在北线发动战争,牵制夏军的兵力。甚至可以说,动作已经开始了。河中乱局,未必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既是矛盾积累到一定阶段后的产物,也有外界煽动的因素——慈、隰二州来报,有晋人小股部队出现在山间小路之上,行踪诡异,似有所图。
    “贤婿,河中那个烂摊子,可要小心行事。”折宗本提醒道。
    河中经过连番折腾,经济凋敝,民生艰难。慈、隰二州离心离德,在王瑶与邵树德之间,已经大大倾向于后者。再加上风陵渡、蒲津关三城被夏军控制着,河西县也被事实上拿走了,导致王瑶几乎没有任何威望。
    河中镇的衙兵数量,也从鼎盛时(王重荣时代)的五万人,降到王瑶初上任的两万五千余,再到如今的一万五千出头,实力一降再降,解决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此番河中变乱,聚集在虞乡的乱兵已经超过五千,前去讨伐的河中衙军临阵倒戈,不少人投向了虞候李殿成,使得其帐下兵力大增。其人又在周边诸县大肆征集土团,从者如云,号召力竟然比王瑶还高——对蒲人来说,其实不是多拥护李殿成,而是更讨厌王瑶、封藏之二人。
    从绛州带过来的老部下都反对自己,这让王瑶很是失望,也非常惊慌。现在河东只有五千兵马,还士气低落,心思叵测,随时可能造反。蒲州诸县,投向李殿成的似乎也更多,整个局势可以说非常危险了。
    正月十五夜,借着元宵节灯会的有利时机,赤水军使范河率五千人入城,趁蒲兵不备,诛杀了多次鼓噪作乱的军士七百余人,控制住了河东城。
    城内蒲兵见状,人人自危,外逃者不计其数,一时间王瑶手底下的兵马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与封藏之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其实还能怎么办呢?按照正常情况,镇内乱到这个程度,政权早就已经易手了。如今之所以还没倒台,完全是夏军帮他强撑住了局面罢了。
    王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现在已经完全死心了,只想保住一家人的安全以及多年来积攒的财富,不再有其他奢念。
    邵树德现在也被河中这块肥肉给诱惑住了,想要直接一口吞下,解决掉一个大麻烦。
    “河中总是要削藩的。”邵树德说道:“我原本制定的计划是慢慢消磨河中武人的心气,消磨河中的财货,将刺头一批批消耗掉,剩下的一两万兵马里,择其精壮送往洛阳。可没想到河中武夫如此决绝,竟然作乱了。李殿成更是直接投向晋阳,邀晋兵前来。看起来局势一团糟,其实也蕴藏着契机。”
    邵树德一贯信奉具体事情具体分析,每一个藩镇的情况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河中镇体量较大,又位于河东道,不能硬来。因此他仿照当年消化陕虢镇的成功经验,制定了长期消耗的计划,但如今看来,河中武夫也不愿坐以待毙,更看不上什么狗屁洛阳禁军的位置,直接反了——什么叫路径依赖,这就是路径依赖,事实证明,有时候过于依赖以往的成功经验,是要出问题的。
    “河中只有四万余兵马,未免单薄了些,若李克用举大兵而来,怕是不太够吧?”折宗本说道。
    “我已令卢怀忠组建绛州行营,统领武威、经略、赤水三军,陕州尚有一万续备军新兵,潼关尚有一万镇国军。黑矟军在同州,随时可以援应,差不多够了。”邵树德说道:“待击退晋兵,讨平李殿成,我便直领河中节度使,将其兵籍、田籍、财赋统一,消灭这个藩镇。”
    这些个藩镇,就相当于明清时代土司的威力加强版,能改土归流一个,都是好的。况且河中这种大镇,拿下了抵两个小镇。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邵树德愈发感受到折宗本主动交出唐邓随三州有多么不容易。
    他一定也面临着内部激烈的争论甚至是反对。涉及到这种深层次的利益问题,折家家主的身份也不一定好使。也就折嗣伦还是淮西节度使,折家还有退路,不然的话,邵树德怀疑折宗本会不会“病逝”。
    不过,唐邓随三州解决了,威胜军三万余众还没解决。
    这支部队征战多年,最开始战斗力很一般,但打得多了,实力稳步提升。在与淮军的厮杀中,能够占到上风,已经说明了一切——淮军整顿、厮杀多年,战斗力比起当年也有了飞速的提升,进一步从侧面印证了威胜军的能力。
    “贤婿是有主意的人,从讨拓跋思恭开始,十几年了,战功赫赫。老夫便不多言了。”折宗本说道:“春社过后,大军复攻蕲州,要不要顺路把杜洪解决了?”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折宗本的意思是趁过路鄂州的时候,直接动手,把只有几千兵的杜洪拿下,控制江夏七县。
    这事其实没什么难度,但比较伤名声。不过自己在天下军阀们眼里,已经是顶级大恶人了吧?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这事外舅看着办吧。”邵树德说道:“杜洪吃了亏,我自会补偿他,不妨事的。唐邓随之事,折家很多人不好安置,我知外舅也很为难,便让他们去鄂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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