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所求何物?”卢怀忠看了一眼乱兵,问道。
    他现在很想知道,城破那一刻李殿成在想什么。众叛亲离,连自己的人头也被乱兵割下邀赏。甚至这还不够,身躯都被大卸八块,被人抢得到处都是。
    “我等愿为夏王厮杀。”乱兵纷纷说道。
    “得李殿成首级者,领绢百匹,余众各领十匹。”说到这里,卢怀忠顿了一下。
    乱兵们面露喜色。
    “领完赏就滚。”卢怀忠突然提高声音,斥道:“各回各家,各安生业,勿要惹事。否则,我的刀可不讲情面。”
    乱兵们有些错愕。他们一个个见仗数十次了,南征北战,技艺纯熟,说一句精锐老兵不过分,居然不要?
    “快滚!”卢怀忠懒得和他们多说,径自走了。
    “跟我来领赏,领完就走,休要生事。”一名文吏走了过来,说道:“都头算是心善的了,你等若还不知好歹,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乱兵们神色错愕、复杂,甚至有人面露怨恨之色。生计没了,这赏也领得不痛快。不就是作乱么?艰难以来军乱还少了?秋后算账的有几次?
    “还愣着干什么?”有军将走了过来,挥舞着刀鞘,作势欲打。
    他们心里也窝着火,连日攻城,死伤惨重。若不是顾忌今后,早把这些人挖个坑埋了。
    洛阳那边已经在挑选补充兵了,一共三千淄青镇精壮降人,外加陕州院的两千新卒,补充过来之后,还要熟悉建制,重新整训,教导他们军纪和规矩,左厢这一万五千人,短时间内只能作为预备队了。
    而说起聚集在洛阳的各路降兵,最近消化的速度还是比较快的。
    数万淄青降人里挑出来的一万精锐,先送了四千至关北,与灵州院三千余新卒一起,整体编入飞龙军,使其军额达到了两万。这会正在大力整训,不会骑术的抓紧练习,没上过战场的抓紧请教,操练得不亦乐乎。
    这次又送了三千到武威军,剩下的便不多了。
    续备军方面,灵州院有两万人在外戍边,在院军士还有一万五六千人;陕州院有一万人在戍边,在院军士一万八千;郓州院全体在院,目前有一万四千余人。
    续备军不能裁撤,这是邵树德定下的规矩。
    续备军募人,都是从乡间挑选的体格相对强壮的“素人”,很多人是零基础。训练三年之后,便可轮换戍边,四五年之后,便可作为补充兵分入各部。
    这是正儿八经的“自己人”,比降兵可靠多了。
    禁军各部,补充的原则就是新旧夹杂,即部分降兵搭配部分新兵,尽量减少降人身上那些坏习气带来的影响,尽可能不让军队变质。或者即便变质,也把这个时间向后推。
    但一般而言,在老部队主体还在的情况下,只要不一次性吃进太多降人,就不是什么大问题——风气可以变坏,也可以慢慢变好。
    卢怀忠看着一片狼藉的县衙,那里有散落一地的布帛、铜钱,有打烂的瓷器、匾额,还有斑斑血迹。
    “收拾收拾,过些时日,邠州州学会有一批学生过来上任。”卢怀忠吩咐道。
    “军使,这次平定河中叛乱,若再击退李克用,军使或能领河中节度使。”幕僚们凑了过来,纷纷恭喜道。
    “想什么呢?”卢怀忠摇了摇头,道:“殿下会直领河中节度使,直到……”
    说到这里,他闭嘴了,有些话还是不要公开说出来比较好。
    幕僚们有些失望。
    若卢怀忠当了河中节度使,他们也能跟着鸡犬升天,刺史、别驾、司马、县令,总要安排出去十几个乃至几十个的。
    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做到卢怀忠、李唐宾、高仁厚、折宗本这个位置,哪个身边不是一大群人?亲属、亲兵、幕僚、部将甚至是家仆,都等着机会呢。
    东家当了节度使,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事情。便是夏王开国建制,东家是勋贵,是禁军大将,是高高在上的朝官,自然没什么损失,但对他们而言,想挤进新朝捞个一官半职,有那么容易?
    在这一点上,大伙对夏王还是有怨言的。
    “别想东想西了。”卢怀忠扫了一眼众人,道:“我为绛州行营都指挥使,晋绛慈隰蒲,一府四州之地,有的是机会。用心做事即可,跟我这么多年,不会亏待了诸位的。”
    老卢为人正直,但在这种事上也没法免俗。人之常情,没办法。
    卢怀忠此话一出,众人的心又放了下去。
    “军使,黑矟军已至平陆县。夏将军遣使来问,何时北上。”有幕僚突然问道。
    “让他们待在平陆,勿要露出行藏。”卢怀忠立刻说道。
    黑矟军是走太阳浮桥过河的。原本一万众,补充了部分梁军降兵及新兵后,目前有两万人,机动力很强,卢怀忠打算把他们作为杀手锏使用,现在还不到时候。
    “另有一事,长安行营高帅之官后,发现世子已至河西县,从马直也去了河西……”又一名幕僚禀报道。
    卢怀忠愣住了,问道:“殿下知晓么?”
    “怕是不知。”幕僚回道。
    卢怀忠想了一下,道:“盯着世子,别让他过来。”
    河西、河东隔河相望,中间还有座中潬城,蒲津关浮桥连接三地。
    河西县的地界,目前归长安行营管,世子到那边巡视地方也好,检阅部队也罢,卢怀忠确实管不着,但他害怕世子过河啊。
    “隰州方向,目前发现了数股晋兵,由李承嗣、李嗣弼所领,大概八千人上下。昨日翼城县地界,有贼军下山,总共两千余人,李副使调集兵马将其逐退。”幕僚继续汇报。
    “让李一仙不要过分分散兵力。贼军自乌岭道下山得愈发频繁,我担心有大队赶至。隰州方向,让关开闰调集一部北上,试探下成色,若不敌便退回,胜了也不要追击。”卢怀忠吩咐道,末了,又找来一名幕僚,低声道:“我要给大王写信,就这么写……”
    第063章 朱全昱
    邵树德几乎同时收到了两封信。彼时他正在视察天津桥的建设进度,并与参与建造的国子监学生们一起讨论了几何、力学方面的知识。
    大伙对力学方面的知识还不甚了解,有经验,有总结,但还没提炼出理论。
    邵树德与他们聊得很开心,讲了一些自己对力学的理解,嘱咐学生们继续总结。
    去年的夏王赏被颁发给了摩尼法师,因为他写了一本名为《几何》的教材。
    内容马马虎虎,比较粗浅。邵树德高度怀疑摩尼法师是将不知道哪抄来的片段知识大杂烩了一把,然后修改成书。
    但无所谓了。这本书依然有很大的价值,大部分内容是中原的数学家们并未涉及的,把3600缗钱的大赏颁给摩尼法师并不亏。
    回到合欢殿之后,他仔细审阅了信件。
    第一封是卢怀忠送来的,重点讲了世子到河西之事。
    邵树德看完之后,一时间没有反应。思忖良久,最终决定派个使者过去,将儿子劝回灞桥大营。
    战争不是让你来出风头的。十四岁的人了,得知道轻重。跟随主力部队积累经验是可以的,像在威胜军那里战场冲杀可不行。
    不过他也很欣赏儿子的勇气。敢于与敌人面对面搏杀,对于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人来说并不容易。李克用的儿子李落落、李存勖像头好斗的公鸡一样,喜欢与人角力,喜欢与人比试箭术,喜欢一线冲杀,有时候想想,也挺羡慕的。
    但一定程度的稳重还是必需的。
    他这个身份,出不得意外。
    倒不是邵树德怕了。他手握数十万军队,只要还活着一天,什么外戚、大将,都翻不起大浪来。只是真的没有必要,平生波折,内部动荡,人心混乱,不知道要费多少手脚来处理残局。
    第二封信就很神奇了。
    来信者名叫朱全昱,本名朱昱,身份很普通,砀山一田舍夫。但又很不普通,因为他是朱全忠的长兄,曾遥领岭南西道节度使。
    朱全昱不识字,很明显是别人代写的,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想接回朱全忠的棺椁,带回砀山乡里安葬。
    对这个老人,邵树德还是有几分敬意的,待得知朱全昱仍逗留洛阳之时,立刻让人将其请来合欢殿。
    “拜见殿下。”朱全昱一来便行大礼。
    “坐下吧。”邵树德吩咐道,随后仔细打量老者。
    朱全昱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就像黄土高原的沟壑一样,深不见底。
    眼神略有些浑浊,但比一般的老人精气神要足一些,可见家境改善后,他的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
    “朱翁所求之事,我允了。”邵树德说道:“全忠对河南百姓有大恩,活人无数,我亦激赏。今赐凶器、车马、钱帛,随你一同回砀山,好生安葬吧。”
    朱全昱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办成了,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邵树德笑了笑,在这样一个老者面前,他也不愿意讲空话、套话,只听他说道:“我与全忠,天下之争罢了,无有对错。回去吧,君之岭南西道节度使,仍可遥领,每月俸禄,朝廷会按时发放,不会短少的。”
    朱全昱其实不在意什么节度使。他的三个儿子都死了,还有什么奔头?而今所想,不过是回老家砀山,耕田度日,了此残生。
    不过,在听到“天下之争”四个字后,依然有些感伤。
    他是唐人,也是唐臣。李家对他并不薄,奈何奈何。
    “殿下有大志,老朽素知。”朱全昱突然说道:“天下丧乱这么多年,百姓苦矣!难矣!当年若还是盛世,我家二弟、三弟……唉!望殿下善待百姓。若真如此,老朽逢人便替殿下歌功颂德。”
    “善!”邵树德笑道:“天下百姓,无论蕃汉,皆我赤子,自当给他们一个清平盛世。”
    “殿下乃信人,老朽叩谢。”朱全昱谢道。
    “之前所俘朱氏子弟,我已遣人开释,过些时日便会回去,以后便在砀山自食其力,勿要多想。”邵树德站起身,亲手扶起朱全昱,温言道。
    他指的是朱存之子朱友宁、朱全忠义子朱友让、朱友文。
    朱友让早年在洛阳被铁骑军俘虏,后来一直在黑水城放羊牧马,娶了胡女为妻,还有了孩子。
    朱友宁同样在洛阳被俘,发配会州西使城牧场,业已娶羌女为妻。友宁之弟友伦前年死于尉氏。朱存这一支,总算还有个后。
    朱全昱之子友谅、友能、友诲,则全死了。
    朱全忠除死了长子朱友裕、三子朱友珪外,其余子女倒都活着。
    义子同时也是二子朱友文在汴州城破之时肩部中箭,养好伤后发配洛阳宫城工地干活,这次一并放了。
    其他子女,年纪尚幼,大部分随着他们的母亲被赏赐给了有功将校,邵树德也懒得关心他们的景况了。
    唯张惠所生之朱友贞,石氏所生之朱友璋,尚留在洛阳。另外,朱全忠有两个稍稍年长的女儿,一个十岁、一个九岁,也被留了下来,跟着姑姑朱氏住在含嘉殿,照料实验田。
    总体而言,邵树德对朱家算是厚道的了,没有斩尽杀绝。
    “殿下果真宽厚。”朱全昱一听,老泪纵横,直接跪在地上,谢道。
    “君也是实在人,回去吧,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的。”邵树德说道。
    朱全昱其实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任何野心,非常本分。
    历史上朱全忠准备禅让典礼时,朱全昱直接问他:“朱三,尔作得(皇帝)否?”
    朱全忠称帝后,在宫中举办家宴,一群人玩骰子,朱全昱酒至半酣,直接将骰子砸在盆里,心中不痛快,质问道:“朱三,汝砀山一民,因天下饥荒,入黄巢作贼,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富贵足矣,何故灭他李家三百年社稷,称王称朕。”
    朱全昱不愿在汴州享受富贵,大部分时候在砀山老家。直到朱全忠病重,他才匆匆回到汴州,拉着朱全忠的手痛哭。
    李存勖入汴州,尽诛朱氏,独保留了朱全昱一支。
    但如今朱全昱的三个儿子都死在自己手里,邵树德也很无奈,造化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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