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弊可以容忍,只要能把学科发扬光大,这些都能忍。”邵树德的态度十分鲜明,看样子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就是要让学新技术、新知识的人获得好处,生活富足,激发众人的学习热情。
    发展新事物,不能畏首畏尾。
    开新赛道,还有骗补贴的呢。但从国家层面而言,在出政策之初,猜不到会有骗补的吗?怎么可能!那就是广撒网罢了,十家里面九家骗补,眼都不带眨一下的,只要一家真做起来了,那就达到了目的。
    官宦家庭出身,考中后授予散官,有一定社会地位,还有关系网助力他们接项目,收入自然十分丰厚。
    一百个人里面,哪怕九十九个纯粹是奔着赚钱去的也不要紧,只要有一个是真的热爱这个行业,在衣食无忧、生活富足的情况下,愿意花时间钻研,那么这门学科就还有继续进步、推陈出新的可能。
    这就是邵树德的目的。
    穿越者光留下知识,大概率没用,在角落里吃灰尘的可能性极大。
    作为祖训强行规定什么,大概率也没用,还是会人亡政息。
    你得让大家见到好处,以利相导,新技术、新知识才有可能不会消失。
    不消失,才有迭代进步、推陈出新的可能,不然就是白费,什么也没留下。
    邵树德曾经把自己代入官员角度考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自己的庶子能得到这么一条出路,似乎也挺不错,至少在被兄长赶出门时,不至于潦倒街头。因此,这种政策似乎没有废除的必要,甚至会看做是夏王给他们的“福利”。
    官员为自己的庶子留了条相对体面的后路。
    政府或民间工程建设更加科学,还降低了成本。
    邵树德借机推广了新知识,让其不至于人亡政息,甚至还保留了迭代进步的可能——万一哪个官宦子弟闲的蛋疼,又足够聪明,提出了新理论,促进了学科进步呢?
    共赢的东西,才是最有生命力的。
    “殿下既有此意,那我便照办了。提前和学子们打个招呼,让他们学的劲头更足一些。”萧符说道:“只是,此等雅政,还是放在新朝开科取士时比较好,殿下之意如何?”
    靠,又试探我!邵树德心中暗笑,道:“就这么办。”
    营建科考试只是个开始,或者说试点。邵树德会耐心观察,评估利弊。如果效果不错,会慢慢推广到别的方面。
    总之核心思想就是共赢。
    不给别人好处,不形成利益共同体,人家有什么动力帮你做事?自觉维护你的政策?
    千里做官只为财,别谈其他的。邵树德很清楚手下这帮官僚的本质,他们可没那么长远的目光看透千年的世事变幻,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也没有太多的理想,纵然有,也在宦海沉浮中一点点消磨掉了。
    最可怕的是,有的人有理想,也坚持了理想,但认为你做的是错的,这就更操蛋了。
    “国子学好好办。你应当看出来了,这是寄托了我很多想法的地方。”面善心黑的邵树德看着萧符,难得敞开心扉,说道:“人生短短数十年,我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如今就想为天下百姓做点事。你好好办差,不会亏待你的。”
    萧符被内定为范县伯,食封千户。若差事办得漂亮,范县侯又何足挂齿?
    “殿下有命,自当从之。”萧符说道。
    “皇——皇帝还不差饿兵呢。”邵树德笑道:“正平坊东南角那座宅子,就是右领军卫将军上柱国新城县开国伯薛璇宅,未历战火,大体完好。我这两日便遣人修缮一下,赏给你了。”
    这是明明白白的暗示了。开国伯,一根大胡萝卜已经吊在萧符的面前。
    第007章 新潭
    一艘型制颇大的游船缓缓驶入了新潭之内。
    新潭是位于紫薇城东南方的一个湖泊。洛水在天津桥一带分成三股,至皇城左掖门南再度汇合,然后向东北流,至惠训坊分出一支流,即漕渠。漕渠有闸门,闸门一开,河水流入新潭之中,再向东行,直通城外。
    新潭对洛阳是非常重要的。这不但是一个人工湖泊,同时也是巨大的码头。
    大足年间,来往北市的商人多在此停泊,装卸物资,因此商旅繁盛,是全国最大的内河港口,据说巅峰时一天进出上万艘船只。
    “殿下,漕渠东北流至立德坊之南,西溢为潭。长安中,司农卿宗晋卿开以通州租航,四面植柳,蔚为大观。”游船之上,李延龄轻声说道:“新潭北有泄城渠直通含嘉仓城。玄宗朝,洛阳以东租纳,皆存于此。”
    含嘉仓城的规模很大,最多时储粮583万斛有余,几乎占了当时全国官仓粮食储备的一半,可见其重要性。
    而这些来自河南、河北、淮南、江南等地的粮食,就是通过漕渠从城外运进来,至新潭停泊,然后通过泄城渠北上,至含嘉仓城储放。
    如果再加上民间私人存粮,整个洛阳的粮食,足可供百万人吃一年。
    邵树德闻言笑道:“老李最近读了不少书嘛。”
    李延龄亦笑:“我又不能上阵厮杀,便只能替殿下打理这些庶务了。含嘉仓城,修缮进度缓慢,殿下若想大用,还请增拨人手。若能储满数百万斛粮谷,用兵也更为方便。”
    邵树德听了有些感叹。
    任何一个首都,都是消耗大户。
    含嘉仓城全部修缮完毕后,可存六百万斛粮食,单靠河南府一地显然是不成的。
    淄青、郓、兖的粮食通过济水或黄河,运至洛口,然后再通过洛水、漕渠体系运到洛阳城内。
    汴、滑、徐等地的粮食通过汴水航道运往汴口,然后再输进洛阳。
    河北的粮食通过永济渠水系输往洛阳。
    国朝的洛阳,主要是靠河南、河北养着的,胃口十分惊人。
    其实从航运角度而言,汴州似乎更适合作为集散地。艰难以后,洛阳毁于战火,朝廷干脆放弃了洛阳,大力投资汴州,将其打造为航运中心、物流中心,令其一跃而为关东第一大都会。
    汴州的兴盛,已经持续了百余年。邵树德如果放弃洛阳,扩建汴州,并以之为都,从经济角度而言似乎更划算。
    但有些账不是那么算的。与朱全忠鏖战这么多年,在洛阳周边打得有多艰难,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兵出襄阳、南阳这一奇招,开辟第二战场的话,朱全忠可没那么容易败亡。
    洛阳是有山河之险的。
    他从来不信什么江山在德不在险的说法。朱全忠用土团乡夫扼守险要地形,持续消耗他的关西精兵,这种交换赚翻了好吗?北宋被人稀里糊涂斩首的教训,自当诫之。
    当然也有人会说,都被人打到洛阳附近了,地形再险要也没用,因为兵已经不行了,多半一哄而散。但能多一分优势,为什么不要?
    再者,他起家自关西,洛阳这个位置,比汴州更适合影响大西北。
    “含嘉仓城不急,现在能储放七八十万斛粮谷,也差不多了。洛阳户口还少,不着急。”邵树德说道:“不过,昨日各地送来了不少俘虏,我拨一部分人手给你。冬日枯水之时,漕渠进一步清淤。”
    漕渠与洛水并行,一路向东出城,然后在偃师县一带汇入洛水。
    漕渠是人工航道,其水源一部分来自被其截断的瀍水,一部分来自泄城渠排出的雨水之类。如果水位过低,新潭那边的水闸还会打开,由洛水为其补水,确保航运畅通。
    “遵命。”李延龄应道。
    其实这事不全归李延龄管,邵树德这话也不是对他说的。秘书监卢嗣业已经在旁起草文件,事情最终还是要落实到都水监和工部身上。
    “若发洪水,可有应对之策?”邵树德突然问道。
    开元十四年秋,瀍水暴涨入漕渠,漂没诸州租船数百艘,溺者甚众。
    上阳宫那边,洛水几次发洪水时,也淹过不少地方,为此玄宗不得不加修了堤坝。
    “殿下,城西千金池,上阳宫秋池,紫薇城九洲池或疏浚完毕,或清淤大半,库容大大增加,不碍事。”李延龄说道。
    城西主要是洛水、谷水入城,有着三个湖泊水库,确实可以调整洪峰。
    新潭主要用来调节瀍水及连日暴雨下泄城渠排出的水。
    这些水的最终流向,都是穿城而过,东北向流入洛水。
    “千金池我看过,确实很大,不错。九洲池、秋池有些小了,清淤过后,库容还是不够。明日让都水监赵克裕过来见我,我担心以后雨水少了,漕渠、运渠水浅,影响到航运。”邵树德说道。
    千金池、秋池、九洲池、新潭,总计四个水库,后三个在城内,库容比起千金池还是少了太多。
    其实还有个夏王池(魏王池),但那只是个景点,算不得水库,小了点。
    既然都于洛阳,邵树德就不得不为航运的事情操心。
    气候冷期即将到来,降水减少之后,一旦漕运停摆,便只能走陆路运输,成本激增。根据司农寺报上来的数据,一辆马车,在路况较差的驿道上,只能装载十五斛粮食(约0.8吨),在路况较好的驿道上,可以运输三十余斛粮食。如果是新修的一等国道,那么可以运输四十斛以上。
    但如果走运河,一艘船便可以运一千五百斛粮食,是马车的数十倍乃至百倍,成本还低得多。
    洛阳,承受不了漕运停摆导致的恶性通货膨胀。
    唉,都有把首都搬到海边去的冲动了,反正这个时代的野蛮人也没法从海上进攻。
    “殿下,雨水真的会变少么?国子监遣人监测谷水、瀍水、洛水、伊水河道,雨不曾少下,河水也未变少。”李延龄迟疑了一下,问道。
    “未雨绸缪懂不懂?”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陂池是洛阳的命根子,马虎不得。罢了,明日我让赵克裕去一趟陆浑县,伊水上游再择地修个水库,以备不时之需。漕渠有保障了,还有运渠呢。”
    运渠从洛阳东南角出城,汇入洛水。这也是一条重要的航运通道,盖因南市的货物运输全靠这条人工河。伊水在洛阳城东汇入洛水,一旦水位下降,运渠就要受到影响,这也不得不考虑。
    因此,在伊水上游修个水库,似乎很有必要。
    二人交谈之间,游船已驶入新潭。
    ※※※※※※
    “来了!”船工宋二郎将麻绳扔上岸,王三一把接住,将其捆扎在石柱之上。
    船已经靠泊。岸上的力工一拥而上,卸下一袋袋粮食。
    宋二、王三也是旧识了,多年前曾作为船工被征发,在汝水为梁军运输粮草。
    宋二之子当时还在谢彦章军中,幸好活着回来了,如今是汝州州兵的一员。
    宋二、王三却已到了洛阳。
    作为有技能的船工,他们早早便被河南府征集起来,全力保障洛阳的物资供应,一干就是两年。
    “洛阳的人气越来越旺了。”宋二抬头看了看新潭周围正在大兴土木的坊市,感慨道。
    “你才离去几日,见天感慨。洛阳不还是那个洛阳?”王三嗤笑一声。
    “你不懂。”宋二摇了摇头,道:“这次我去伊阙,发现那边忙得很,百姓几乎都征发起来南下了。”
    “南下何处?”王三问道。
    “大王修建的一等国道知道吧?”宋二下了船,问道。
    “自然知晓。”
    “洛阳、伊阙段通了,伊阙、临汝段通了,就在本月,临汝、梁县段也通了。汝州韩使君调集人手南下,河南府伊阙等县也有人去了,与唐州、邓州那边通力合作,修建郏城至方城的一等国道,共二百余里。”宋二说道:“这路一通,以后咱们可能就要回汝州了。”
    王三张大了嘴巴,欲言又止。
    他不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回到家乡,好像不错,毕竟家人还在那里。但在洛阳生活,可能也不坏,委实难以抉择。
    “夏王不是修路就是挖河,各地百姓即便不上阵打仗,也得累死在河岸上。原以为主要河南府、汝州百姓累,今看来,唐邓百姓也好不到哪去。”王三嘟囔了一句。
    “嘿,这才哪到哪?折令公驱使两万淮军降人开挖比水,那才叫一个凶残,每天都有人累死。”宋二冷笑一声,似乎一点不可怜那些淮兵。
    比水即唐河,北通宛叶走廊南端的方城县,南通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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