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们的进展也非常快,丰县之战,朱珍部不计伤亡,强攻猛打,迅速克城。
    沛县之战,也是动作迅猛剧烈,先野战破敌,再火烧援军船只,同时日夜攻城不辍,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最终也收获了胜果。
    南线骑军屡屡出击,四战四捷,打得淮军主力胆寒,士气受挫。
    这些消息传回去之后,徐州武人的心思又会出现变化。胜利已经无望,守不守的结果都差不多,在这样一种严峻的形势之下,很多人就会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尝试着说服自己,好日子结束了,现在要确保能活下来。
    这种人的多寡,取决于淮南的态度。如果愿意救,那么还能拖延一段时间,如果明确放弃,那么基本上守不了几天了。
    “那就……”杨行密张了张嘴,半天不想说后半句话。
    高勖默不作声,静静等待。
    东南风越来越大,雨借风势,飘进了亭内。杨行密的袍服都被打湿了一半,但他毫无所觉。
    远处的河面上驻泊着大量船只。
    辅兵喊着号子,用尽全力,推着陷入泥坑中的马车。
    百姓扶老携幼,在泥泞之中艰难前行着,准备登船南去。
    凄风冷雨,仓皇撤退。
    “罢了,泗州都退得差不多了,徐州如何还能保?”杨行密苦笑道:“有些执念,不要也罢。”
    高勖闻言有些惊讶。吴王这是想通了?
    同时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滋味。是,他一直冷静地劝吴王放弃中原,以淮河为防线,发挥水师优势,大力经营。但心底之中,真没有那么一丝奢望,期盼吴王能挽狂澜于既倒,在淮北大破邵树德吗?
    奢望终究是奢望。
    当亲耳听到吴王宣布放弃淮北州县之时,高勖是既欣慰,又失落。那股难受的劲涌上来之后,差点流出眼泪。
    吴王老了。淮南,也就这样了。现在主动权已不在他们手里,只能寄希望于敌人犯错了。
    “周本已经北上宿迁,很好。”杨行密面无表情地说道:“让他趁着泗水暴涨,河阔水深的有利时机,直插徐州。具体怎么做,让都虞候司拟个方案出来吧。”
    “是。”高勖应道。
    “淮北留东河城、临淮县、涟水县三地。趁着雨季加紧囤积粮草器械,加固城池。”做出决定之后,杨行密也不再伤春悲秋,很快收拾好了心情,道:“东河城仍由秦世铎戍守。盱眙镇将张训任泗州刺史,戍守临淮,领兵四千。张谏随军一起南行,任昇州刺史,营建城墙。吾儿渥任昇州别驾,即日赴任。张颢任涟水镇使,领兵四千。三城总计万余军士,家人尚在淮北者,尽数南迁,并发下赏赐,以安其心。”
    “李神福任沿淮讨击使,楚、泗、濠三州兵马皆归其节制。”
    “陶雅任庐滁池歙都团练使,四州兵马皆归其节制。”
    “各部战损,抽调州县兵补充。州县兵之缺额,另行招募。广陵徐人新军,加紧操练,日后要有大用。”
    “此番出战军士,人给绢一匹、钱一缗、粮二斛、盐三斗。战殁军士,另给抚恤。”
    “水师一部开至清口,给予夏军压力。若有机会,便沿河进军,断其交通,烧其积储,毁其桥梁,掠夺其资粮、牲畜、人丁。”
    “其余各部,回师广陵吧。”
    高勖默默听着。吴王这一连串的命令,还算中规中矩,各方面都考虑到了。
    在淮北继续保持军事存在,给夏军施加压力,不让他们得以全力北进。另外,这些坚城还可以作为大军北上的出发基地,以骑军为主,抽冷子北上,打了就跑,掠夺人丁、财货。至不济,也可破坏夏人的生产,减少其赋税来源,也算是给李克用一个交代了。
    李神福、陶雅二人资历较老,在元从老人之中是比较忠心的,军事水平也不差,由他俩统筹西、北两面战事,是非常合适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往后,便是北守南攻了。优先调集精兵猛将,把杭州钱镠击破,尽夺两浙之地。
    当然也有可能先攻江西,毕竟更好打一些,全看吴王如何抉择了。
    第036章 别了
    徐州的天气其实没那么坏,这里更接近北方的气候,比较干燥。
    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事实上徐州也下了一些雨,但就整体来说,雨量确实是从长江向北,逐渐减少的。
    杨行密撤退之后,邵树德的骑兵在泗水西岸扎营,哪都去不了。
    周本带着水师北上,宿迁方面刚造了一半的浮桥又被摧毁,气得王敬荛直骂娘,直接摆烂,不管了。
    李唐宾的主力也向北撤往宿迁。但行军速度慢得令人发指,车辆不断陷入一个又一个泥坑,损坏率直线飙升。军士浑身裹满泥巴,士气低落,没人想打仗了。
    朱珍率部先一步赶至萧县,攻了一天之后,大雨倾盆。有这个现成的理由,他不动了,开始挖掘壕沟。
    龙骧、拱宸及义从军左厢两万余人进逼徐州,下营扎寨。凭他们这些兵马,肯定是打不下徐州的,甚至连包围都做不到,但这仗未必要硬来。
    在这样一种全线静默的情况下,周本率水师舰船百余艘抵达了徐州城外。
    “这样一座雄城,放弃太可惜了。”周本远远看着高耸的戏马台,感慨道。
    戏马台位于徐州城南里许的南山上,项羽为观马所建,故得名。
    戏马台现在是一座军镇,筑起了城墙,囤积了大量军资,有兵留守,与徐州坚城互为表里,互相援应。
    附近又有石佛山(云龙山),山上有石佛寨,同样设置了军镇,遣兵戍守。
    其实徐州(今铜山)四面都有山,中间宛如一个小盆地,正如苏东坡所说“彭城之山,岗岭四合,隐然如大环。”
    有环抱的群山作为屏障,同时又有古汴水、泗水流经,灌溉便利的同时,使得城东、西、北三面环水,攻城方不易展开兵力,背后还有山上的军镇偷袭,正面攻打比较困难。
    当年朱全忠与时溥相争,在徐州附近不知道磨了多久,连连换将,最后是生生耗死了时溥,而不是强攻下的。
    这座城,落入邵贼之手后,绝无可能再被拿回来。
    周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叹息不已。
    “周将军。”感化军节度使、徐州刺史张廷范来到了城南码头,面见周本。
    “张帅。”周本回礼道。
    夏军虽然已近徐州,但从城北发起攻击,颇多困难。如果他们真要强攻,还是得绕到城南来,避开古汴水河道。
    但到了城南,又不得不先拿下戏马台及石佛山寨。尤其是前者,离徐州城不过里许。一里的距离,扎完营盘后就没多少空间了,几乎紧贴着南山。不拿下这里,就无法安心攻城。眼下戏马台、石佛山寨都很平静,那么徐州城内外就是安全的,出城也没什么。
    “大王让我来接你们了。”周本也没有啰嗦,只听他说道:“我是第一批船队,后面还有,安心走吧。我看夏贼也没强攻的意思,勿忧。”
    张廷范连连叹气。他何尝不知道如今的情形?夏人就等着和平接收徐州呢。
    硬攻确实比较困难,淮军水师战船直接开进泗水及古汴水河道,即便这里不是下游,没那么宽阔,但本来也不需要在河面上机动,直接当个移动的弩机发射平台就可以了。眼下阴雨连绵,火攻也难以奏效,夏人应该是不想死伤人命,双方已经达成了无言的默契。
    “昔年后魏徐州刺史薛虎子曾言,‘徐州左右,水陆沃壤,清、汴通流,足盈激灌。其中良田十万馀顷。’今之徐州,又何止十余万顷良田。”张廷范面含悲色道:“徐州种桑麻,人善织,谷宜菽麦,一熟可资数岁。又有铁冶数座,甲兵之利,远近闻名,唉!这仗打得糊涂啊!”
    对于张廷范的抱怨,周本就当没听见,也不会去吴王面前打小报告,没什么意思。
    仗打得不好是事实,大家都有责任,抱怨两声又怎么了?人之常情罢了。
    徐州交通便利,商旅辐辏,收商税就是一笔很大进项。周边河网纵横,灌溉便利,良田众多,盛产桑麻、粮豆。城池周围有山川之险,内有铁冶打制甲兵,民风悍劲,习武成风,合格的兵源极多。当年李光弼镇徐州时,将他平定安史之乱的百战精兵带了过来,徐州的军事传统十分浓厚,将校家庭传承百余年,人才众多。得了这样的地方,谁舍得放弃?
    “别扯没用的了。”周本皱着眉头,说道:“时日无多,还是速速撤离吧。等黄梅时节过了,水师便没法这么大摇大摆过来了。若等到冬日水浅之时,更是麻烦。”
    张廷范收拾心情,道:“也是。此番南行,有劳周将军了。”
    “谈不上。”周本说道:“我这次也弄得灰头土脸。秦师虬随我一同南撤,几乎全军覆没,四千大军只有寥寥三四百人通过泗水逃走,惨不可言。大王有令,这次能带走的都带走。不愿走的也不要强迫,大家好聚好散。”
    “殿下果有君子之风。”张廷范叹道:“那么就不耽搁时辰了,我这便回城召集人手,搬运财货、资粮、器械。”
    “好。”周本道:“待会我便将战船开入古汴水,阻遏夏贼,你快些。”
    张廷范匆匆离去。
    他不太想投降,也不敢投降。城内还有淮将李涛所领兵马呢,他不确定如果表露投降之意,会不会直接被杀了。吴王也是要脸的,沛县已经出了那档子事,难得吴王不追究,有些事情还是别冒险。
    再者,侄儿张超已经降夏,他南去广陵,张氏两边都有人为官,从家族延续角度来说,并不是坏事——他已经将张超的妻儿偷偷送出了城。
    徐州,别了!
    ※※※※※※
    从五月二十一日起,徐州城内外便是车水马龙。撤离的动静之大,即便远在泗水对岸,也清晰可闻。
    葛从周、贺德伦、李公佺三人登上了徐州城北的山岭。
    山下雨雾连绵,几乎遮蔽了巍峨的徐州城墙。
    朱全忠夺占徐州之后,花大力气整饬了诸县的农田水利设施,同时发役整修城墙及外围堡寨,将数年征战之中严重受损的城防设施修葺一新。
    如今的徐州城,确有几分峥嵘气象。
    城墙之外,是纵横交错的河道、港汊。河面上桅杆如林,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舰船。偶有几艘战船帆桨并用,缓缓开到城北,耀武扬威一番之后又调整船帆,顺流返回。
    这是在警告,好嚣张的贼子!
    作为徐州行营北面招讨使,葛从周并没有如周本、张廷范所想的那样静等淮人撤离。事实上他还是努力过的,但这个鬼天气,火攻无效,身边又没有制作砲车的工匠,很难对付得了淮军水师。
    况且即便人家的水师不来阻拦又如何?造浮桥之时,一举一动都在守军眼皮子底下,若在渡河之时被人半渡而击,损失可就大了。再退一万步讲,成功渡河了又如何?那泥泞的土地,根本跑不起来,当军士们艰难踟蹰的时候,只会成为对面箭矢的活靶子。
    大范围迂回包抄也没用。以这个行军速度,一天走十余里都算快的,有那工夫,人家早撤完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跑路。撑死了在撤退尾声的时候,抓住淮人急着撤退的心理,看看能不能吓得他们自乱阵脚,抓住一点尾巴。
    “徐州一下,一时半会多半还走不了。”葛从周说道:“徐州必然遣人留守,弹压地方。淮北或还有城池未克,须得我军南下。”
    “留守徐州的好事可轮不到咱们。”贺德伦笑道:“定然是义从军分驻徐泗各重镇了。龙骧、龙虎、拱宸、捧日、捧圣五军,还是劳碌命。最迟秋季,大部就得南下。若杨行密没有从泗州撤军,还得汇集诸军围攻,难哪!”
    杂牌军就是杂牌军,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打完这仗,说不定又要抽调“有功将士”若干,补充夏王嫡系部队的战损。而这些有功之士,一般都是勇猛善战之辈。上次在兖州已经抽出一批了,诸军不说伤筋动骨吧,也实力大损,至今未恢复元气。
    再这么反复抽调几次,龙骧诸军怕不是要被折腾散架了——骨干没了,光靠那些傻呆呆的普通军士有什么用,不还得花力气重新培养?
    但大家累了,没那份心气培养了。
    “朱珍会不会绕道徐州南方,抢一把功劳?”李公佺突然问道。
    葛从周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
    算了吧,朱珍如今就是那算盘珠子,不拨不动,拨了才动。
    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倒是有立功的心思,或许会绕过萧县,试图东进徐州,制造混乱。但辎重车辆多半跟不上,带不了几日粮草,他未必会选择冒险。
    不过李公佺这人挺有意思,立功之心甚切啊!拱宸军不过五千来人了,战后被合并的可能性相当之大,他可能也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其实何必呢,打得好如何,打得不好又如何?立下不世奇功,只能招惹夏王关西元从的敌视,很没意思。
    李公佺,想不开啊。难道你不知道魏州武人,最不受夏王待见么?
    “走吧,没什么看头了。”葛从周说道:“这几日找找有没有隐蔽的涉渡点。大队人马过不了河,小股精兵还是有可能的。再把那个张超叫来,问问他有没有办法联络城内军士,总这么干看着也不是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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