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与他们略略说了几句。不一会儿,礼朝使杨可证便来了,轻声道:“陛下于陶光园赐宴,以谢太傅回天再造之功。”
    “臣谢陛下隆恩。”邵树德回道。
    杨可证勉强笑了笑,道:“太傅这便随我来吧。”
    “好!”邵树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
    那边帝后二圣已乘上了御辇,在仪仗的簇拥下,往飞香殿而去。
    及至,圣人便急匆匆地入了殿。
    皇后快步追了进来,道:“陛下!”
    李昭仪等十余位嫔御早已等在殿内,见圣人来了,立刻迎上前行礼。
    “皇后速速更衣。”圣人示意了一下,李昭仪捧来了一套钿钗礼衣。
    钿钗礼衣者,皇后礼服之一,燕见宾客时所穿。
    服用杂色,型制与袆衣一样,只不过没有锦鸡图案,不用佩绶。
    两名宫人上前,不管皇后愿不愿意,立时便换了起来。
    随即又有几套舞服被呈了上来。
    圣人看向昭仪李氏、婕妤刘氏、楚国夫人孙氏、冯翊郡夫人郑氏等人,急道:“还不更衣?”
    昭仪李渐荣看了一眼圣人,突然哽咽道:“陛下,陶光园内小黄门、宫人皆已安排好。妾本只为陛下一人舞之,今若能迷惑邵贼,诛除此獠,纵死不恨。”
    圣人也感动地流下了眼泪,只见他拉着李昭仪的手,道:“朕不会负你的。”
    李渐荣抹了把眼泪,麻利地更衣。
    献舞诸人胆子都比较大,心理素质较好,对圣人也比较忠心。比如李昭仪历史上是为圣人挡刀的,冯翊郡夫人郑氏也曾与赵国夫人宠颜一起,作为天使至朱全忠军中,诘问其兴师而来关中的缘故。
    这等大事,换心理素质不行的人,定然露陷。
    圣人也是观察多年,踌躇良久,这才选定了这么几个人。
    何皇后已经更换好了钿钗礼衣,但神色哀伤,眼睛有些红。
    “贱人欲害我大事耶?”圣人见了大怒,想甩一个耳光下去,又担心皇后白嫩的脸颊消不了肿,被邵贼发觉,心中憋闷得无以复加。
    皇后沉默无语。
    确实如圣人所说,事已至此,不可能再挽回了。她想起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轻叹一声,无论树德死不死,李家覆宗绝祀,或就在今日。
    一行人更换好衣物后,很快便离了飞香殿,往北侧的陶光园而去。
    此院在弘徽殿之北,东西数里,南面有长廊。园中有东西二渠,西通于九洲池。整体环境清幽,较为偏僻,一直是皇家休憩之所。
    圣人在此赐宴,完全说得过去,也适合干大事。
    午时二刻,帝后及嫔御、宫人乘御辇抵达了陶光园,检查了一番,甚为满意。
    几乎与此同时,卫尉卿慕容福亲率数百甲士,从侧门扑了进来,并未惊动任何人。
    第074章 罪人
    “你们——”见有人闯进来,宫人惊骇欲叫。
    “嗖!嗖!”箭矢密集射出,宫人、小黄门扑尸于地。
    慕容福怒目圆睁,毫不留情,提刀追上最后一个中官,用力劈斩,头颅滴溜溜滚落在地,喷出大滩鲜血。
    无上可汗就是他们的天。可汗若死,所有富贵荣华都将烟消云散,焉能不怒?
    邵树德还在前往陶光园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东张西望,意态悠闲。
    杨可证不得不停了下来,催促道:“太傅还请速行,别让二圣等太久了。”
    邵树德笑了笑,并不答话。
    他出了含元殿北的烛龙门,又过贞观殿、徽猷殿,然后进了殿北的长廊。
    一路之上,到处都是宫廷仪仗队伍。
    这都是他的人,他很安全,但生性谨慎的邵某人,依然慢悠悠地走着,直到见到了前来报讯的内侍丘思廉、卫尉少卿赵业。
    “殿下但行,无忧也。”丘思廉低声禀道。
    邵树德又看向赵业。
    赵业亦禀道:“已清理干净,搜得短刃、木棓若干,并未惊动圣人。”
    杨可证的脸刷得一下就白了,身躯摇摇欲坠,似要跌倒。
    “善。”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二人一眼,随后又一把掐住杨可证的脖子,冷笑道:“蠢如猪的货色!就那些宫人、小黄门,拳脚稀松,我空手都能撂倒十来个。蠢!蠢!蠢!”
    随后,他从赵业身上摘下横刀,悬于腰侧,道:“有此物,便是杀尽陶光园诸人,也不会伤我分毫。你等为一己之私,欲置我于死地,可曾想过后果?我早他妈想问了,想过吗?”
    “天下要为此多死多少人?数百万不少,千万不多,你等忍心吗?”
    “带下去,等候发落。”
    说罢,他大踏步走出了长廊。
    园门外已经悄无声息地站满了宫廷卫士,邵树德点了点头,不动声色,步入陶光园内。
    园内有一小院落。
    院门半掩,帝后及李昭仪三人已感觉到了不对,正面面相觑。
    何皇后的眼睛又红了,身体开始发抖,怎么都止不住。
    “吱嘎!”院门被推开了。
    邵树德手抚刀柄,前行几步,行完礼后,沉声道:“参见陛下、皇后,臣来赴宴了。”
    没有回应,气氛很是诡异。
    邵树德朝圣人欺近几步,左手还扶着刀。
    昭仪李渐荣面现决绝之色,挡在了圣人面前。
    邵树德停下脚步,扫视诸人,没人敢对视。
    他哈哈一笑,坐在了圣人对面的胡床上,沉吟了一会后,突然说道:“乾符五年(878),我为天德军小校,时逢李国昌父子叛乱,遂随军东征。天德、河东、昭义、义武、忠武等镇兵马汇于晋阳,苦战年余,终克顽敌,克用父子北奔鞑靼。我得授绥州刺史。”
    “中和元年(881),巢入长安,公卿将帅尸满天街,嫔妃贵女陷于贼中。天子仓皇出奔,西幸蜀中,于散关发诏勤王。时黄巢亦遣使至各道,多有节帅出任伪职。当是时也,我率四千军众南下关中,华原一战破李唐宾,同州二战败朱全忠,高陵三战打得张全义狼狈而逃。随后败李详、斩田轨,神皋驿之战,大破贼军,万余敌众溃入渭水,死伤枕籍,再不敢北望。”
    “黄巢败走之后,诸军但争功,无人追击,唯我一路急袭,至武关而返。”
    “中和四年(884),拓跋思恭窃据宥州,不遵号令,我出兵破之。”
    “中和五年(885),灵州军乱,杀节度使李元礼,我平定之。”
    “也是在这一年,田令孜作乱,圣人受辱,凤翔李昌符、邠宁朱玫联兵叩阙,是谁解救陛下于危难?又是谁扶保陛下登位大宝?”
    “随后收复河陇,谁给陛下带来中兴荣耀?”
    “泾师薄城,谁让圣人免于播迁?”
    “李匡威、西门道昭之乱,谁将兵士,奔赴阙庭,寻过京畿,远迎车驾?”
    “这么多年以来,宰相判三司,而财计日蹙,是谁下令诸镇州解送财赋入京?”
    “谁献资粮助修长安宫室?”
    “一桩桩事情,圣人都忘了吗?”邵树德冷哼一声,道:“设若天下无我,便不止一个董昌称帝,亦不止一支乱军入京了。京西北诸镇,日夜索饷,河东沙陀,旦夕叩阙。天子播迁,宗庙震惊,宫阙殿室付之一炬,骨肉嫔妃曝尸于野。这样的日子,圣人想过吗?”
    圣人无言以对。
    邵太傅,好像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相反还于宗庙社稷有大功。
    “圣人赐宴便赐宴,何欲害我耶?”邵树德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问道。
    “太傅有所误会,只是单纯赐宴罢了。”圣人起身,无力地辩解了一句。
    而就在此时,满身是血的慕容福走了过来,禀报道:“有人暗伏小黄门于园内,藏有短刃三把、棓十根,尽已诛杀。”
    慕容福的样子很是吓人。
    手中提着一杆陌刀,这本是宫廷礼仪器械——一般而言,仪仗队所用陌刀只有刀杆,无刃——但也可以用来杀人。此时他身上的腥味浓郁得吓人,刀刃之上血迹斑斑,手里还提着两个头颅。
    圣人哪见过这种阵仗,直接吓坏了,快速后退几步,惊慌失措。
    “陛下。”李昭仪急了,立刻上前扶住了圣人,关切地看着他。
    圣人飞快地扫了眼慕容福手里的人头,颤声道:“此必有人欲谋害朕。李昭仪,朕有些不适,快扶朕去弘徽殿歇息。”
    说罢,竟然走得飞快,直接溜了。李昭仪也匆匆跟上。
    慕容福用眼神询问。
    邵树德朝圣人遁去的方向努了努嘴。慕容福会意,丢下人头,提着刀便追了过去。
    他当然不是去杀圣人的,而是担心出什么意外,到时候说不清楚。
    何皇后会错了意,娇躯摇摇欲坠,直接软了下来。
    邵树德一把将她抱住,道:“皇后勿惊。”
    何皇后泪流满面,哽咽道:“太傅莫要杀我。”
    邵树德叹息一声,她向蒋玄晖求情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吧……
    “皇后何罪之有?”邵树德软玉温香抱满怀,又坐回了胡床,故作惊讶道。
    何皇后很聪明,立刻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哭声稍止。
    “今日陛下于陶光园赐宴,臣欣然而至,面奉德音。”邵树德说道:“皇后亦嘉勉臣之功劳,亲赐美酒,臣喜不自胜。”
    德音、玉音,在国朝都是指皇帝、皇后说的话,可以理解为后世的口谕,一个意思。
    皇后这个“君”被臣子邵树德抱在怀里,稍稍有些不自然,但在没有摸清楚情况之前,她不敢乱动。
    “宴中君臣相得,其乐融融。未几,突有小黄门、宫人手执利刃,欲谋害二圣。卫尉卿慕容福斩杀贼人,与李昭仪一起护驾至弘徽殿。”邵树德继续说道:“经臣彻查,吏部尚书卢光启、侍郎独孤损等人罗织党羽,收买宫人,勾结河南府官吏,欲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皇后的哭声已经完全停止。沉默了半晌后,她镇定地说道:“太傅又立擎天保驾之功,圣人自当重赏。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稍后便会降旨,着卫尉寺抓捕,大理寺会审,明正典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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