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邵树德叹道。
    藩镇为国,要做的东西很多,不仅官制、军制要变,混乱的财政制度也要改变。
    在各镇罢废之前,他就经常伸手向节度使要钱,因为他们上供过来的钱不够用,而且上供比例也忽多忽少,有时完全没有,甚至还要上面贴钱发工资。这不是节度使们不努力,实在是战事频繁,财政已经完全乱了。
    没钱就向百姓开征杂税,还能怎么办?德宗年间,经历了安史之乱,人口锐减,百姓流亡,地方上有叛乱藩镇,有不纳贡的藩镇,但中央财政收入竟然比天宝年间还高,你敢信?这固然有两税法施行后,豪门贵族、富商土族也开始纳税,税基扩大的因素,但横征暴敛也是很普遍的现象。
    “有些地方的税制,可以定下来了。比如关北道,常年无战事,一户纳多少粮、多少布、多少钱,定一下。地方上的仓城,也遣人归置一下,哪些归朝廷,哪些归府州,最重要的是,地方要给朝廷多少钱,五成,更多?或者更少?”邵树德看向诸位宰相,道:“尔等仔细合计一下。”
    中央、地方分税制改革,势在必行。
    邵树德估摸着,这需要一个道一个道地定,依据实际情况,确定一个比例。
    乱糟糟的财政状况,肯定不是新朝应有的气象,该上正轨了。
    第085章 样板
    延英问对这种扩大会议,显然无法具体制定出什么财赋细则出来。
    在这个会议上,定下的是基调、方向。
    基调定下了,自然会有人去具体执行,一点点完善细则。
    今天的财赋会议,何皇后听得昏昏欲睡,但一干老官僚们却神采奕奕,依据自身经验,不断出谋划策,最后确定了几件大事。
    “第一,藩镇陆续罢废,两税仍然是三分,但此三分非彼三分。”邵树德总结道:“诸州收上来的两税,除留足官俸、军用、馆驿开支外,再预留一些杂费,其余由诸道转运使收取。转运使再留一部分给本道开支,其余纳入户部库藏。”
    库不一定在洛阳,可以在地方,但这笔钱是属于户部的。
    “道、州预留的比例,一个一个谈。底线是户部要拿到五成以上的两税收入,不能更低了。诸位觉得如何?”邵树德问道。
    “太傅。”户部尚书裴枢说道:“文宗开成年间,王彦威奏‘今计天下租赋,一岁所入,总不过三千五百余万,而上供之数三之一焉。三分之中,二给衣赐。自留州留使兵士衣赐之外,其余四十万众,仰给度支。’彼时朝廷都能拿到三分之一,确实不宜比这个低。不过,诸道情形不一样,确实需要一个个谈。”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此事户部派人去摸底,先做到心中有数,这样才好谈。”
    他记得后世中国的分税制改革,也是中央去地方上,一个省一个省谈下来的。
    地方上要花多少钱,其实是可以计算出来的。
    就比如王彦威所说,总计3500多万财政收入,上供朝廷三分之一。这三分之一中的三分之二,大概不到800万缗,用来养四十万兵,主要是神策军及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地盘上的杂七杂八的军队。神策军、藩镇衙军、外镇军的收入高一些,州军、县镇兵少一些,总体平均下来,大概一个兵的年花费在二十缗钱左右。
    其余五十九万军队,基本由各藩镇自己养,毕竟还有2400万的赋税收入被地方截留了——主要是北方藩镇。
    军费、官俸、馆驿等,属于刚性开支,省不了的,同时也是大头——如果不算临时大型基建工程的话。
    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比如馆驿有盈利,可以留给地方。
    官厨、吏厨作为地方官吏重要的福利,也可以保留——其实也是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如今官场常态,公厨开支费用来源于州府放贷的利钱收入,每月开支餐食之后,月底若有结余,则分给官吏们,作为他们俸禄的一部分。
    其他杂入,暂先不动,留作地方府州开支。
    “若能施行此策,太傅当为百五十年来拨乱反正第一人。”裴贽恭维道:“其实元和年间,很多地方就已经是两税两分了。宰相裴垍要求‘其所在观察使,仍以其莅之郡租赋自给,若不足,然后许征于支郡。其诸州送使额,悉变为上供。’一道巡抚使,其实也没多少开支,太傅之策,为事实上的两税两分。仆请改三分为两分。”
    裴垍的要求是,观察使只能用他兼职刺史的本州赋税,实在不够,才允许向辖下其他州郡要钱。各州以后就不“送使”了,全部“上供”。
    说白了,就是南方没养什么兵,几乎没有节度使,都是观察使,朝廷使劲拿钱了。
    而北方,只有一个陕虢观察使。
    人口众多的宣武镇,因为养了十万大军,且经常参与平叛战争,在大多数是时候,“上供”为零。
    这就是朝廷财赋仰赖江淮的秘密。
    邵树德一听,也觉得两税两分更好听一些,欣然道:“巡抚使之开支,可征于所莅之郡。不,诸郡均摊,其余均按比例上供。关西诸州郡,与宪宗朝江南诸观察使何异耶?两税两分更好。”
    谈到这里,这个基调基本定下了。
    “第二……”邵树德说道:“司农寺与户部辖下诸仓,清点交割一下。供军使衙门裁撤后,辖下诸仓,如会宁关大仓等,统一交予户部。若需新建仓城,实地踏勘,由工部营建。陇右诸州,目前两税皆送至会宁关大仓,中途耗费甚剧,是否需要多建,可多加斟酌。关内道两税,大仓建于何处?渭口仓是否可以利用起来?够不够用?亦可多多参详。龙门仓、洛口仓、河阴仓等等,勤加修缮,该扩容库容,该改建改建。犹须谨记,尽量靠水运,最好与洛阳的中枢节点位置结合起来。陆路转运,消耗不起啊。”
    “太傅所言,深合吾心,众卿勉力。”皇后也在一旁说道。
    “臣等遵旨。”说这话时,很多人还面向着邵树德,直接就说了。
    邵树德大为受用。他现在做的事,都是这些老官僚们想做而做不到的,支持率简直爆表。
    “第三,榷税收入,悉归朝廷。昔日宰相判三司,多有榷盐、榷茶、榷铁收入,即盐铁茶专卖。惜二十年战乱不休,各地榷院名存实亡,须重建之。”
    “第四,商税之事,与地方如何分账,再弄个章程出来。关西其实有不少坊市了,诸位可多去看看,想办法改进一下,推广到其余诸道。”
    “第五,登、莱、青、海、密五州之市舶司,进一步完善,税款悉数解送朝廷,不得有误。”
    “最后……”邵树德看向宰相裴枢,道:“裴尚书今日便可找人前往关北道了,先在那边做个样板出来。一户之家,地税定多少,户税定多少,赋外科敛定多少,留州多少,上供多少,全部谈清楚。我给你十个月的时间,今年年底之前敲定,如何?”
    “遵命。”裴枢立刻应道。
    这就是开国皇帝的威势,宰相被训得跟个灰孙子似的。如果过个数十、上百年,后代皇帝就不一定玩得过他们了。
    即便汉武帝这种威望的人,也因为自己想安排一些人,结果宰相不买账而生气。说到底,他取得的成功,是建立在体制上的,而他祖宗刘邦则是一手建立起这个体制,两人对宰相的影响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邵树德说完之后,便坐在那里喝茶。
    中书侍郎陈诚、宋乐又与人聊起了毛布、绢帛如何折色的问题,门下侍郎萧蘧、赵光逢则谈起了榷税品种问题。
    邵树德不插嘴,他们聊了一会之后,便也坐着喝茶了。
    皇后见众人无话可说,便宣布罢散。
    邵树德放下茶碗。
    其实他很喜欢召开延英问对。因为这种级别会议上形成的决议,必须尽快办理。严格来说,它绕过了政事堂,将宰相们的权力弱化了。
    延英问对的议题是皇帝设置的,召开也是皇帝决定的,这难道不是一种治理国家的决策权?
    硬要类比的话,有点像后世某国元首宣布紧急状态,绕过议会直接签署命令。
    一个字,爽!
    散会之后,邵树德直接开始阅览奏疏,皇后在旁端茶递水。
    “……福建一道,远在海隅,尝勤土贡,每年所进橄榄子,颇甚劳役往来。本因阉竖生长瓯闽,自为耽爱,率令供进,以为定规……每年但供进腊面茶外,不要进奉橄榄子。永为常例。”
    政事堂发来的,中书拟的敕书,门下省已经批复同意,邵树德没理由反对。
    他只是有些感慨,大唐这块招牌竟然在福建还有点作用。王氏到这会还在进贡橄榄、腊面茶等物事,只是为何不上供两税?
    大唐倒了之后,钱镠、王审知等人仍然遵奉汴梁朝廷为正朔,无论是后梁还是后唐。但他们的子孙就不一定了。在老一代人死光之前,有些事情拖不得啊。
    “……于光州置淮宁军,割光、申、寿、安、黄、蕲六州为属郡。比因折嗣伦叶赞元勋,克宣丕绩,用奖济师之效,遂行割地之权。今命帅得人,畴庸有秩,其淮宁军额宜停。其光、申、寿三州,却还河南道收管。”
    这是正式下令罢废淮西镇。
    折嗣伦没有反抗,这让邵树德很满意。折家,还是可靠的,也没有犯浑。
    与之相比,诸葛仲方就差远了。听闻最近在西城又吃了一次败仗,损兵三千余人,诸葛仲方终于想要入朝了。
    这蠢货!
    邵树德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枢密副使肯定没有了,给个新朝爵位养起来算了,还了当年诸葛大帅的知遇之恩。
    “得让中书省草拟一份罢废山南西道藩镇的敕书。”邵树德想了想,将这事记下,准备稍后找宰相们商议。
    山南西道诸属州,部分可以划入关内道。
    山河相制,犬牙交错,本来就是应有之意。老祖宗在行政区划上的智慧,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接下来一连好几份,都是有关修建纪功寺院的,大体上与邵树德征战生涯的关键性战役有关。
    比如在河清县修建普济寺,立纪功碑,以纪念邵树德亲督大军,于此击败庞师古,挺进河阳。
    这确实是一场关键性的战役,但其实并没有打赢,只是熬退了梁军罢了,邵树德微微有些尴尬。
    再比如,在扶沟修建昭仁寺,纪念大破庞师古,歼灭梁军主力。
    等等。
    邵树德看了看,欣然同意,吩咐正在那里发呆的皇后御笔朱批。
    国朝是有这个传统的,太宗就有纪功寺院七座,即纪念对宋老生之战的普济寺,以及昭仁寺(薛举)、慈云寺(宋金刚)、弘济寺(刘武周)、等慈寺(窦建德)、昭觉寺(王世充)、昭福寺(刘黑闼)。
    寺庙位于战场之上,一则立碑纪功,二则祭祀阵亡将士,还是有意义的。
    最后一份:《平泗州给复德音》。
    “……弃德崇奸,穷兵黩武,战士疲劳于力役,蒸民耗竭其膏腴……亲提组练,径扫氛妖,振已坠之皇纲,殄偷安之寇孽……”
    泗州理所临淮县刚刚被李唐宾率众克复。历经数月苦战,非常不容易,伤亡也很大。
    此地克下,泗州便只差两城了。目前李唐宾已挥师东向,径奔涟水县而去。淮贼主力不敢北上,守军心胆俱丧,克之不难。
    给复,就是免税的意思。泗州生灵涂炭,打下来后免税是应有之意。
    “好!都是好消息。”邵树德心下大慰。
    打完涟水,他准备整编龙骧军了。老规矩,与各部抽调人员互换,左右龙骧军成为第八支禁军。
    这支部队,最早源于朱全忠后期招募训练的新兵,到现在差不多也接近六年时间了。打的仗不少,说他们是老兵并不为过,忠心也经过了证明,有资格成为禁军了。
    第086章 天命
    天祐二年三月十九日,又是一次文武百官皆参的常朝。
    朝会散罢之后,诸位宰相回到政事堂。
    “参州今岁已播黑麦二千九百余顷,皆风寒干旱之地。”裴枢拿起一份奏疏,赞叹道。
    老实说,现在诸位宰相们非常开心。
    以前是闲的蛋疼,都没什么政务需要管理,终日勾心斗角,还活在中官们的阴影之下。现在么,手头的活一下子多起来了,夏王治下诸州县的政务陆陆续续转移过来。也就是说,他们可以管理原朔方、宣武、河中、河西、陇右、河阳、天平、泰宁、淄青、感化、陈许等许多藩镇的民政事务了。
    累是累了点,但心里舒爽啊。无事可做的日子,真的不想再过了。
    但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得在太傅的指引下。
    “听闻黑麦是从西域弄来的。正旦大朝会,参州礼朝使蒋玄晖便进献了黑麦。从今岁起,参州贡物定为野马胯革、驼毛褐布、黑麦。”裴贽说道。
    “其实,黑麦并不好吃。”萧蘧笑了笑,道:“没有筋道,色泽发黑,可做不成汤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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