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一连喊了好几遍,这边听得不太真切,但断断续续明白了。
    亲兵随从们把目光转向李神福。
    “走!”李神福不答,策马下了大堤。
    一行人快速跟上,消失在了原野之上。
    对岸身穿龙袍的英武之主纵马驰猎,箭矢落下,野兔倒地,雉鸡飞坠。
    军士们大声欢呼,将佩服、爱戴的目光投向他们的皇帝。
    有时候身体好、活得长,也是个巨大的优势。
    ※※※※※※
    新年是在徐州过的。
    邵树德两日夜驰奔数百里,飞入徐州,与军民同乐。
    拱宸军军使李公佺、副使华温琪,徐州州军指挥使储慎平围在邵树德身边,共切猎物。
    “让儿郎们都过来。”邵树德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皱眉道。
    “陛下,他们都是魏博逃人……”王卞劝谏道。
    “什么魏博逃人?那是朕的士兵,为朕拼杀的武士。”邵树德坚持让坐得较远的徐州州兵、拱宸军将校过来,一一切下铁盘上煎熟的肉,笑道:“你们有口福了,朕亲自猎获的雉鸡野兔,亲手煎熟,分予诸君。”
    “陛下!”众人感佩,欲解下刀剑过去。
    邵树德伸手阻止了,道:“将士们若无刀剑,如何护得朕的安全?天寒地冻,远戍他乡,魏博的家家户户,也在过年了吧?苦了诸君了。”
    “世人皆谓我魏博武人百余年来,枭獍之凶早纵,豺狼之性不移,独陛下正眼看待我等,夫复何言?”
    “陛下厚恩,唯以死相报。”
    “陛下,让我等回魏博吧,定诛除那些乱贼,将魏州献予陛下。”
    众人感伤又感泣。
    “什么死不死的?”邵树德作色道:“尔等家小亲眷还在魏州。武夫提头卖命,虽是寻常,可若不爱惜己身,朕也要责骂你们。父母养儿不易,你们死了,朕就得替你们养,合适吗?”
    “陛下,带我们回魏州吧!”众人一齐拜倒,泣道:“大丈夫死则死矣,陛下照顾我等家小,死而无憾。”
    邵树德不答,只道:“一起分了这盘肉。七尺男儿,哭哭啼啼作甚。”
    众人一听,依次上前,取了肉吃下。
    邵树德留了最后一块肉,吃完后道:“与勇士同食,快哉快哉。尔等军号拱宸,自然要拱卫朕之居所,今后去了魏博,无诸君在侧,心中几不安矣。开过年来……”
    众人又笑了,抹了眼泪,正襟危坐。
    “朕会发下《讨魏博制》,届时或用得上诸君。”邵树德说道。
    已经与司空颋谋划好了。
    罗绍威虽然地位岌岌可危,但到底是节度使,众人名义上还是要听他的。他若使起坏来,手段太多了,光一个通风报信,就能让战场单向透明。若在关键时刻动作迟缓一些,又能酿成大祸。
    如今看样子,他已经想明白了。
    天下鼎革之后,大夏如日初升,单靠魏博一镇实在难以抵挡。而河东、成德援军又屡被击退,已是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是有很强的投降欲望的,但现在有阻碍,需要借助外力将这份阻碍除掉。
    计议一定,魏博的结局已经注定。
    建极二年正月初五,邵树德下令拱宸军北上,归隶卢怀忠指挥。
    龙骧军右厢留守徐泗,震慑淮南。
    而他则带着银鞍直、龙骧军左厢,西经宋州、汴州、郑州,返回洛阳。
    至此,登基后的第一次出巡算是结束了。
    成果很大:提升了威望,稳固了民心;处罚了一批官员,平了民愤;开启了边疆地区府兵、镇兵的改革;为未来造船、海贸之事定下基调;还与司空颋谋划了平定魏博的大计。
    这个天下,他在小心翼翼地操控着,目前看来一切尽在掌握中。
    第011章 无语问苍天
    正月很快就要过去了,魏州莘县却燃起了冲天大火。
    这事情解释起来比较复杂。简而言之,驻防在莘县的守军在苦盼多日后,终于等到了迟来的赏赐——幕府行军司马司空颋在步射都两千衙兵的护卫下,押运赏赐至县,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大量猪羊、烈酒。
    军士们一看,喜出望外。苦守多日,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有了酒肉,还不大快朵颐作甚?
    步射都指挥使赵谦满有些犹豫,不过就连他手下的衙兵都急不可耐地杀猪宰羊,大吃大喝,他也不便阻止,于是半推半就下令全军大酺。
    他没忘了安排部分清醒的守军,大概有千余人的样子,守城勉强够了。
    不过任谁也知道,这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夏人已退,据说回了河南岸,没有压力之下,谁忍得住诱惑?
    凭什么你们围坐在温暖的火堆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而我就只能在冻死人的深夜持槊站岗?凭什么?
    于是乎,还没到半夜,安排留守的人便跑了个一干二净,全都下去喝酒了。
    结果也显而易见。
    在河南岸休整的义从军左厢调集了两个步兵指挥、四个骑兵指挥,收集了全军所有马、骡甚至驴子,趁夜奔袭,至莘县郭下之后,轻松翻越无人值守的城墙,然后打开城门,放大军涌入。
    魏人犯下的错误是致命的,他们也付出了血的代价。
    猥集在城内的七八千军士遭到了残酷的屠戮。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即便有人被吓醒了,也很难组织起有力的抵抗,虽然偷袭他们的夏军只有不满员的两个步兵指挥三千余人。
    衙军步射都指挥使赵谦满没喝多少,大体上还保持着清醒。在百余亲兵的护卫下,且战且退,似乎想去城外的羊马墙取回战马,跑路逃窜。
    自然而然,他们这大群人也成了最显然的目标。
    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亲率数百甲士,追在赵谦满身后砍杀。
    双方从县衙杀到北门口,长街之上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为了阻挡追兵,情急之下赵谦满下令放火。
    火很快点燃了起来,借助呼呼的西北风,不一会儿,整个县城都燃烧了起来。残存的百姓哭喊连天,纷纷涌出家门,向城外逃去。
    而无论是逃亡的赵谦满还是追击的王敬荛,对这些百姓都没有丝毫的怜悯,看到挡路的就长刀砍下、长槊攒刺,整个莘县陷入了血火地狱之中。
    “射!”冲天的火光之中,赵谦满下令射箭。
    近距离强弓攒射之下,铁甲根本抵挡不住,追得最快的夏兵纷纷扑倒在地。
    “杀!”赵谦满提着陌刀,带着亲兵来了一波反冲击,将混乱之中的夏兵杀得连连败退。
    “走!”趁机接应了部分还能挥舞器械的溃兵之后,赵谦满又下令跑路。
    从步弓攒射阻拦追兵,然后反冲击制造更大的混乱,最后接应残兵跑路,魏人一气呵成,相当熟练,体现了极高的战术素养。
    若非使了计,仅仅这两千衙兵,就不太好拿下,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王敬荛见状大怒。寒风呼啸的夜晚,他扒了上身衣甲,提着铁枪,肉袒前冲。
    军士们见他如此豪勇,士气复振,恰好后队赶来,三百余人大吼着追了过去,不死不休。
    赵谦满冲到了北门。亲兵们七手八脚,将城门打开。而就在此时,后方的追兵已经迫近,与魏兵交起手来。半途接应的那帮残兵士气低落,只稍稍抵挡片刻就被杀散了。
    “走啊!”赵谦满发足狂奔,朝羊马墙的方向而去。十余亲兵跟在身后,脸上混合着惊惶、欣喜、恐惧等复杂的声色。
    “嘚嘚……”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声音越来越近。
    赵谦满破口大骂,夏贼还有骑兵游弋在外!
    “嗖!嗖!”后方有箭矢射来,亲兵们闷哼不断,悄无声息地倒地。
    赵谦满不敢久留,踉踉跄跄冲到羊马墙边。马儿温顺地看着他,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赵谦满满头大汗地解着缰绳,还没等他弄完,斜刺里又冲来一队骑兵,话都没有,挺槊便刺。
    赵谦满也闷哼一声,躲闪之际大腿已被刺中,血流如注。
    “跑不掉了!”他惨笑一声。
    突然之间想起了已经过世的罗弘信,百余年藩镇割据的基业,就要葬送了么?
    不知道后世之人会不会记起,魏博曾经有过我们这么一群人,弱者躬耕于田亩,壮者上阵厮杀,把持六州四十三县一百五十年。以一镇之力独抗天下,让天子捏着鼻子下诏赦免,那是何等的丰功伟业。
    “来杀我啊!快哉快哉!”赵谦满强忍剧痛,挣扎着站在那里,疯狂地大笑:“《复田承嗣官爵诏》,‘明恕之道,宥过为大,其来久矣’。”
    “宥过为大……哈哈!”赵谦满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噗!”一骑飞至,马槊直透入胸,高高将他挑起。
    赵谦满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又死一个疯子!”义从军都游奕使白珪长槊一甩,尸体轰然飞跌了出去。
    天下事就坏在这些疯子手里!
    ※※※※※※
    单方面的屠杀持续到了天明。
    衙兵、镇兵、县兵、土团乡夫,管你什么人,通通一刀斩下。甚至就连乱跑乱撞的百姓,都被屠戮了不少。
    失去了指挥与建制的魏兵如同猪狗一般,被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天明之后,杀戮才稍稍告一段落。
    雪花悄然飘落,浇灭了残存的烟火。但北风吹了一整夜,却依然无法吹散那浓郁的血腥味。
    街道两侧的污水沟内积满了鲜血,已经凝固成了黑红色。
    尸体七零八落,昨晚还欢声笑语的数千魏兵,只过了一夜,便已尽数僵卧在屋舍内、大街上、城门口。
    内有步军甲士袭杀,外有骑兵游弋清扫,七千余魏兵尽数覆灭,一个都没能逃掉——除了被故意放走的司空颋一行人外。
    或还有少数混杂在百姓之中,但已经不重要了。待主力大队赶来后,还会全城大索,他们跑不掉的。
    战战兢兢的百姓被驱赶了出来,哭泣着收拾尸体,拉到城外掩埋。
    死掉的土团乡夫都是他们的亲人,焉能不痛?只不过凶残的夏人在侧,没人敢表露不满罢了。乱世之民,早就有这种觉悟了。
    有人带来了纸钱,随风洒落。魏州子弟黄泉之下,也有“绢帛”用,只能做到这步了。呜呼哀哉,天亡我亲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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