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历史上英国最初修建的下水道是用砖头砌的,和洛阳一样。下水道需要定期清理,工人从预留的入口进去挖淤泥,时间长了之后,很多人都感染了寄生虫。以这个年代的水平,肯定是查不出到底感染了哪种寄生虫了,甚至连得病原因都不一定知道。
    下水道,确实是一个藏污纳垢、适合细菌、寄生虫孳生的地方——洛阳如今已经建起来的部分下水道清淤,主要由战争俘虏来干。
    俘虏很多。最近河湟一带刚送来数千吐蕃、羌人,邵树德下令,一半留在长安修宫城,一半到洛阳来干。
    打完契丹之后,估计还有很多俘虏。紫薇城差不多明年就能全部完工,后年再装修一下,差不多就全部结束了。东都苑可能会拖到大后年,但也不算太远。
    这些俘虏接下来的工作重心,就是下水道系统及道路建设了。
    邵树德突然有些喜欢这种状态了,因为有源源不断的可供使唤的低成本劳动力。但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因为这些俘虏的获取成本很高——战争,本来就是开销很大的社会活动。
    “下个月,清河郡王会送来数千俘虏,我截留一半给司农寺。你们在襄阳的农场,好好拾掇一下,研究出个章程来。”邵树德离开了臭气熏天的沉淀池,说道。
    司农寺机构庞大,业务繁多。在新朝,这个机构有愈发膨胀的趋势。
    隋唐以来,三省六部制之下,三省六部实际上是政务机构,而九寺则是事务机构。也就是说,九寺与六部之间,其实是业务对口关系。
    司农寺最主要的对口部门是户部,因为百官的禄米需要从司农寺辖下的仓库中调拨。甚至于,当户部账上钱粮不足时,还需要司农寺补贴一部分,因为司农寺有自己的财产:公廨田、苑囿、园池、牧场以及诸宫殿、行宫的附属土地,如湖泊、森林、牧场、田地等。
    司农寺与其他部门也有业务联系。比如礼部、鸿胪寺等机构举办宴会、祭祀,酒宴由他们来举办,但真正出东西的,还是司农寺。
    刑部也会发配一些罪人到司农寺,一般是无甚技能者。有技能的,比如有伎艺,有工巧,或长得好看的罪官女眷,则没入宫中,“无能者咸隶司农”。
    早年有屯田那会,司农寺也与工部有联系。
    简而言之,六部、九寺名义上平级,但政务机构六部对事务机构九寺有实际上的业务指导关系。六部人少,只出政策、出规章、出条文,九寺人多,具体执行,说起来后者其实是矮半级的。
    邵树德试图对此进行改革,但他自己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方案。以司农寺为例,目前确实剥离了很多地方州县仓库归户部,只留着最大的几个,如龙门仓(河中)、渭水仓(潼关)、千金仓(灵州)、会州大仓(会宁关)以及洛口、河阴、含嘉等仓。但按照目前的趋势,这些仓未来也将陆续移交。
    从今往后,司农寺将转变为一个皇室供应机构,有一部分自己的资产,可自我维持,同时开展牲畜、农作物培育等科研项目,外加屯田。
    “代北那边,如果成功夺取云、蔚、新、毅等州,司农寺要派员前往,设立几个屯田点。”邵树德又道:“一般武夫确实不愿屯田,但俘虏未必不可行。朕将屯田重任交给司农寺,尔等要好好办理。”
    “遵旨。”梁之夏立刻应道。
    “代北,须不要小瞧了。”邵树德说道:“虽然不如河南、河北,却也不是什么不毛之地。宪宗朝之时,代北水运院还相当兴盛,而今荒废不过二十年,或可重建。人手不是问题,俘虏有的是。梁卿可遣人至代北考略,重建代北水运院。”
    代北水运院是前唐北边防御体系的重要后勤供给机构。
    刘禹锡给薛謇写的碑文中就提到:“局居雁门,主谷籴,具舟楫,募勇壮且便弓矢者为榜夫千有馀人,隶尺籍伍符,制如舟师。诏以中贵人护之。声震塞上。”
    代北水运院主要负责的是滹沱河、桑干河的航运,主要供给的就是大同军。
    这个机构一直到李国昌父子造反前还存在,后来废弃了,人员星散。邵树德的意思是遣人查看当地水文状况,看看还适不适合航运。
    就算不适合也没什么,沿河开垦荒地就是了。地广人稀的地方,地多得是,一旦重新恢复当地的农业,便可就近提供粮草,于大业颇为有利。
    至于屯田所需的人手嘛,完全不用担心,因为最近各条战线的战事颇为顺利——
    契丹开始了大撤退,诸军开始追击,收复失地。
    云州方向,已进入最后决胜负的阶段。在如今这个形势下,晋人未必有多么坚强的战斗意志,胜利是大概率之事,悬念仅在于消灭多少敌人,占领多少地盘。
    岳州方向,折宗本与邓进思、马殷联军大战,先在洞庭湖败了一场,损失不小。重整旗鼓之后,终于击败敌军,杀邓进思,进占岳州。
    马殷见无机可趁,便退了回去,谨守门户,同时仍然不死心地窥视着岳州,想要将其夺占下来——历史上马殷占领岳州之后,这个地方从此归属湖南千余年,再没变过,而在此之前,岳州是正儿八经的武昌军属州,属于湖北,虽然此时尚未有这个称呼。
    蜀中的战事更是风云变幻。
    高仁厚、邵承节自巴州南下之后,先联络投降的渠州刺史,南北夹击攻克蓬州。果州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
    邵承节亲自领兵,自流江水畔的蓬池县出发,向南行军二百里至渠州流江县,然后突然西进,配合正面南下的高仁厚,与蜀军大战数场,克复果州。
    此地一克,阆州孤悬于后。茂贞侄李继筠坚持了一段时间,眼见形势愈发不利,遂全军突围,直奔邵承节而来,意欲擒贼先擒王。结果嘉陵江之战,为具装甲骑冲垮,继筠授首。
    山南西道全境扫清后患之后,高仁厚建议攻打李茂贞统治尚不稳固的东川镇旧地,承节许之。
    于是在全军整顿休养,等待补给之后,兵分三路。
    一路由龙剑节度使赵俭率领,以龙剑及山南西道降兵为主,南下佯攻李茂贞重兵布防的绵州。
    一路由高仁厚率领,自渠州南下,直入合州。合州刺史及石镜令开城请降,南边更远的渝州刺史听闻高帅前来,亦主动遣使迎降。
    茂贞侄、剑南东川节度留后李继崇率军至遂州。邵承节领第三路兵马自果州西进,败李继崇,杀敌数千,进至遂州城下。
    他一面遣人至周边乡里掳掠,补充粮草,一面就地征发丁壮,猛攻城池。
    李继崇抵敌不住,溃围而出,退往理所梓州,遂州克复。
    听闻遂州之战的结果后,东川镇辖下的昌、泸二州有当年朱玫带过去的北人军士鼓噪作乱,欲降,不过被李继崇的部下镇压。但时局若此,人心思变,东川镇并非李茂贞的基本盘,形势已岌岌可危。
    高仁厚挑选这个薄弱点进行突破,战略方面无可挑剔。
    蜀中战事如火如荼,自然也产生了大量的俘虏。但因为交通、补给方面的原因,至今只送了万余人至洛阳,正在开挖水库、修建宫殿、道路。
    也有一部分罪官、罪将家眷,大约三千余户,刚刚送抵兴元府。邵树德打算将他们发往代北,填补当地人口损失——连年大战,这些地方的人口数量已经降低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地步。
    至于蜀人能不能适应北地气候,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至少,当年在川中招募至胜、丰、灵、渭等州的蜀人,慢慢都适应了。
    离开工地之后,邵树德于晚些时分返回了上阳宫。陪伴折后吃罢晚餐后,又至观风殿,召来了鸿胪卿李杭、大理卿裴通。
    一番机密的交谈后,二人悄悄离去。
    第059章 白登山
    氏叔琮带着人马赶至清塞军时,已经是九月十七了。
    清塞军在今阳高县南,西南距云州一百二十里,是云州向东通往幽州的两条主干道中的北线,全长七百里。
    从李可举时代开始,李全忠、李匡威、李匡筹与河东数次大战,走的都是这两条路,即要么直攻云州,要么先攻蔚州。
    氏叔琮带的兵马并不精锐,以关北道州兵为主,另有蕃部丁壮。他们趁着晋军主力被吸引到燕昌一带的时候,突入空虚的云州以东地带,连续攻占了多座军镇、城市。
    这些地方人不多,也比较穷,但地理位置十分关键,被他们攻克之后,晋军如果不想被截断通往幽州的道路,就必须要遣人夺回来。
    氏叔琮老于战阵,当然看出了这一点,因此在听闻晋将李从珂率飞骑军至清塞军附近活动后,立刻返回——值得玩味的是李存孝、李嗣本的态度,清夷军及新毅妫州县兵单守御门户,并未大举西进,捉生军也只是稍稍西进,吸引了部分夏军蕃骑,并不怎么卖力。
    氏叔琮了解东边的情况后,放心大胆地带着五千人马回了清塞军,增援西线。
    不过,晋军没等来,契丹大队却直冲了过来。
    九月二十,氏叔琮率军西进至白登台,刚要立寨,却见西边涌来了大群骑兵。
    军士们脸色惊慌,手忙脚乱。
    氏叔琮不动声色,登上白登山的高处,瞭望敌军。
    贼骑有两三千,观其装束,均为契丹人,就是不知道是真契丹,还是假契丹(附庸部落)了。
    契丹前阵子确实调遣了大军西进,配合晋军攻打朔州。人数很多,据说有一两万。眼前这支,多半只是敌军一部罢了。
    “契丹贼子急着回家。”氏叔琮仔细看了看,说道。
    “都头,可要击贼?”绥州州军指挥使游昆仑问道。
    游昆仑是氏叔琮的老部下了,骁勇无比,每每冲锋陷阵,屡建功勋。
    氏叔琮调任关北道指挥使时,带了一部分亲信上任,朝廷许之——若在别的地方,朝廷可能还有所担忧,但在关北诸州,氏叔琮哪怕把所有州将都安排成自己人,他也造不了反,原因无他,士兵不支持。
    “能不打便不打。”氏叔琮说道:“远处似乎还有贼骑,看装束,好像不是契丹,而是晋兵。莫非是亲骑军或云骑军?”
    游昆仑没法回答。附近杂七杂八的晋军骑兵很多,鬼知道是哪一支。
    “晋贼躲躲藏藏,又想吃掉他们,又不想啃硬骨头。”游昆仑笑道:“千多骑兵罢了,还拿咱们没办法。契丹贼子么,归心似箭,多半不会——咦,他们好像要打咱们。”
    氏叔琮继续观察。
    确如游昆仑所说,契丹人如果想跑路,直接走就是了。氏叔琮这五千人马也拦不住他们,但他们居然停了下来,那就很可疑了。
    莫不是晋军招待不周,没吃的了,想劫掠咱们一把?
    氏叔琮的后阵带着不少车马,车上装了许多粮草,是打算囤积在白登山大营内的。
    “你立刻去后阵……”氏叔琮想了想,手下这几千兵要说战斗力吧,也不一定就差到哪里去了,但对付两千多契丹骑兵,以及随时可能跳出来捡便宜的晋军,真不一定能打赢,所以得想点办法。
    于是,他让游昆仑走了过来,密授机宜。
    ※※※※※※
    耶律剌葛停了下来。
    他手下有两千多人,除了少量迭剌部精骑外,大部分都来自乌槐、突举二部。
    主力部队已经跑了,兵分数路,经河东地盘过境。这本是双方商量好的事,无奈契丹骑兵军纪太差,沿途劫掠,被晋军骑兵狠狠冲了一下,损失了不少人,剩下的这才老实了点。
    其实对突举、乌槐二部被晋军胖揍之事,耶律剌葛并不怎么介意。
    此番西攻朔州,这两部死了不少人,包括很多不服迭剌部的刺头。这些人死了,对迭剌部来说真算不得什么坏事,甚至可能还有益处。
    但考虑到得利最大的可能还是阿保机,剌葛又不怎么开心了。
    阿保机,实在太耀眼了,把兄弟们的光芒都给遮住了。每每想到此事,剌葛都很不痛快,凭什么?
    所以,就本心来说,他对与夏人或晋人纠缠没有太多兴趣。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看着点阿保机,别让他把所有好处都独吞了。
    但怎么说呢,现在部队缺给养啊!劫掠晋人百姓风险太大,会被沿途护(监)送(视)他们的晋军骑兵攻击,那么就只能在夏人身上想想办法了。
    眼前这支部队,人数不多,五千上下,偏偏还带着大量辎重粮马,岂非老天送过来的好处?
    剌葛扭头看了一眼远远下马休息的晋军骑兵,他们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呸!还他妈盟友呢,还约为兄弟呢,就这副德行?
    当然他也知道,晋军如今的日子不太好过。
    燕昌城那边久攻不下,内部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分歧。李嗣源坚持退兵,石善友坚持不退,双方的裂痕之大,以至于他们这些外人都知道了。
    就这副模样,还打什么仗?
    等朔州的夏军追过来,截断前线大军的退路,怕是什么都没有了。愚蠢!
    耶律剌葛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夏人。
    他们后阵非常混乱,人员大声喧哗,马儿瘦弱无比,一看就是羸兵、羸马,与飞龙军这等精干的强兵相差甚远。
    这支弱军,似乎可以尝试攻一下。
    他招了招手,喊来了几名部落头人。
    “食水不多了,我欲遣人击溃眼前这支夏军,夺取他们的粮草,你等可愿听令?”耶律剌葛问道。
    突举、乌槐两部的贵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说道:“确实粮草不多了。若东行妫州,一路上都是穷乡僻壤,补给也不容易。剌葛你的想法正合我意,你下令吧,我等遵从便是了。”
    耶律剌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事不宜迟。朔州的飞龙军随时可能追过来,必须速战速决。你们看看,夏人后阵足足有两千多人,一副乱哄哄的样子,如果绕开他们较为精锐敢战的前阵,迂回取其辎重,夏贼定然大败。而后阵败了,前阵必然军心大乱,也要跟着乱。这一仗,便算是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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