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数量也不少,蕃汉皆有,风俗多样,让人看了叹为观止——百余年通婚杂处下来,大家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生活方式互相影响之下逐渐趋同,已与中原有了巨大的差别。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打了很多年仗,百姓们太穷困了。
    建筑、街道都很气派,但破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显然没钱修缮。
    家具、陈设都还算看得过眼,但一看就知道很多年没更换过了。
    百姓身上的衣物差不多也是这般情形。
    总而言之一句话,日子勉强过得下去,但也真的非常勉强,挣扎徘徊在活与不活的边缘。
    另外,家家户户都有人当兵,可见此地抽丁已到何等丧心病狂的地步。
    云州的经济命脉是畜牧业和商业,但战事频繁,反复拉锯,商旅不通的情况下,牧民们也四散亡去,这进一步重创了云州的经济。
    也不知道石善友在坚持个什么劲,这破地方,不进行大手笔的移民与投资,根本没多少油水可刮。这样的地盘,要了有啥意思?
    ※※※※※※
    九月二十八日,氏叔琮带着大军离开了云州。
    野外风沙四起,冲塞口鼻。他们只出发了一小会,便人人灰头土脸,士气低落得无以复加。
    军中遂有怨言:“这鬼天气,还出来打什么仗?”
    随军的行营判官、催阵使裴冠听了暗暗皱眉。
    州军、蕃兵、土团就是吃不得苦,大热天要发牢骚,大雨天不满意,大雪天不想动弹,风沙天气更是怨气冲天。
    “裴判官不用担心,他们也就是嘴上发两句牢骚罢了。”氏叔琮披甲步行,脸不红气不喘,体力确实不错,只听他继续说道:“便是牢骚也发不得多久,谁说得多,谁就被灌一嘴沙子。”
    裴冠哈哈大笑,但才笑了两声,也明智地闭嘴了。同时暗暗寻思,该上疏朝廷,在代北植树了。
    早年圣人治灵州,大修城池、房屋、别院,所需木材,都是从会州大雪山(哈思山)砍伐,运到黄河码头之后,制成木排,载运货物而下。到达目的地后,货物卖掉,木材拆散用作建筑材料。
    那时的哈思山,还是在植树造林的。虽然种的树似乎没有砍伐的多,但终究是在种,不是光砍完就了事。
    代北这鬼地方,最近二十多年战事频繁。从李国昌父子作乱时起,就乱得不得了。每次大军来去,都要大肆砍伐树木,却无人栽种。久而久之,就是这个鬼样子了。
    当然,裴冠也知道,责任不全在最近二十多年。事实上作为边防重镇,敌我拉锯之所,云州千百年来都这个样子。
    “裴判官此番东行,所为何事?”裴冠不想说话,氏叔琮谈兴倒很浓,只见他捂着口鼻,大声问道。
    裴冠想了想,似乎没什么不可以对人说的,便道:“朝廷有令,置河东道。云州既已攻取,便要纳入河东道管辖之内。各县、军、镇、城封存府库,等待查验。旧官旧将,一律停职,甄别之后再行任用。另者,云、新等州也会有一番动作。”
    设立河东道之事,也是刚刚定下的,辖晋绛慈隰蒲五州——河中府罢为蒲州。
    原归关北道代管的朔、柔二州四县划入河东道。
    另外,云、新、毅、蔚四州若被攻取,亦划入河东道。
    当然,云州最近,地广人稀,行政区划可能会重新调整。
    云州只辖云中一县。新州也是一片荒芜,其属县都是前唐僖宗朝以来慢慢设立的,比如在纳降守捉城置怀安县,比如新置毅州文德县,比如在威塞军置新州永兴县等。
    年代很短,基本都是巢乱以后地方将帅请置,朝廷批准产生的。
    目前,云州辖云中(今大同)一县;毅州辖文德(今宣化)一县;新州辖永兴(今涿鹿东北)、矾山(今涿鹿东南矾山镇)、怀安(今怀安东)三县——龙门县尚未设立,应在今赤城县龙关镇。
    “这些地方,我也算是走了一遍了。老实说,以前便以蕃人为主,这会都跑光了,设那么多州县作甚。”氏叔琮说道。
    “氏都将觉得云州如何?”裴冠问道。
    “还不错。”氏叔琮说道:“云州左近有羊水、御水、桑干水、白登水等河流,水草丰美。或许不如河南、河北那么能养活人,但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差。”
    裴冠点了点头,道:“朝廷诸公也是这么看的,或要移民实边。”
    从云州到新州,东西五百里的广阔范围内,居然就只有五个县,人口经过多年拉锯作战,也或死或跑差不多了,实在荒凉,不移民屯垦是不行的,难以恢复边防体系。
    按照政事堂最近一次讨论的结果,毅州将被罢废,下辖之文德县划入新州。
    云州将仿效之前的策略,在旧军镇的基础上设县。
    比如置高柳县,治清塞军(今阳高县南);置天成县,治天成军(今天镇县);置夏昌县,治燕昌城(今大同新荣区东)。
    移民来源大体有四部分,一是关中京兆府百姓,二是河陇蕃人,三是蜀中民户,四是中原人口较为密集区域,如宋、曹等州。
    移民安置遵循先北后南的方针,即优先填充北边州县,再往南逐步扩展。
    之所以如此,还是考虑到军事形势。
    云州是雁门关以北最主要的军事重镇,但在云州附近,还有一系列的军事堡垒。
    清塞军、横野军、天成军、威塞军、纳降守捉城之类北边的军镇就不谈了。云州以南,还有神堆栅、黄花堆、桑干镇、金城及其周边小堡垒等设施。
    神堆栅在云州南四十余里。
    黄花堆是旧名,在怀仁南,本来是一个简陋的木质堡垒,李克用曾大力整修重筑过,现在叫神武镇。
    桑干镇在今应县西北,金城在应县东南,后者为李国昌所筑,李克用便出生于此。
    多年前,这里曾是沙陀三部之首的朱邪部的牧场。李克用长成之后,便离开金城“北漂”,到北方“大都市”云州打工,一步步升了上去。
    后唐年间,这里是应州,辖金城、浑源二县,宁武县也一度来属。应州在后晋年间割让给了辽国,是为燕云十六州之一。
    这些军事堡垒平时有不少驻军。如今其兵力是不是被抽调走了,尚不得而知,但未将这些地方攻下,是不可能放心大胆移民屯垦的,虽然当地河流众多,也是平原地形,利于农牧。
    “又是移民屯垦……”氏叔琮嘟囔了句。
    邵圣好像非常喜欢干这种事,或许这就是他得天下的一大秘诀?
    四千余大军就这样一路东行。
    三十里的路程,足足走了两天,才抵达了白登山大营。
    途中也遇到了几次险情。
    风中经常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令全军上下大为紧张。风沙比大雾还坑,因为它会掩盖部分动静,如果真让敌人摸到近前,那可真是毫无准备。
    好在这种鬼天气之下,敌友不明,大伙也没什么兴趣打仗,一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氏叔琮甚至看到了一队契丹人牵马步行,对方也看到他们了,但双方各自扭头避开,各走各路。
    抵达白登山大营之后没多久,又一队人顶着风沙抵达,原来是鸿胪寺的人。
    裴冠自去与他们攀谈,氏叔琮则若有所思。
    第065章 本钱
    李嗣源一路奔到了桑干河南岸。
    其时风沙渐小,遣人点检了一下部伍,顿时欲哭无泪。
    雄捷军还在,他亲自带着,没问题。但一路跟随的幽州军士,却少了很多,多半是于风沙中走散了。
    他立刻派出人手,返回寻找。
    这不仅仅是出于主将的责任,更有一番不可对人言的隐晦心思。
    河东如今这个局面,每多抓牢一个兵,未来就多一份力量。你多带个几千人回去,晋王难道还不给养了?
    军队就是实力,这是每个武夫都会本能抓牢的东西。
    这种事情不需要人教,不需要人提醒,在乱世浮沉久了的军头,都会无师自通地学会这事。便是如今得了北方大半天下,开立新朝的邵树德,当年在河东,四处搜罗河阳、昭义、河东散卒作甚?
    去绥州上任之时,足足四千军士,就凭绥州那穷山恶水,养得起?诸葛爽最后还不是捏着鼻子养了?
    天地良心,李嗣源没有反意。他对晋王、对义父的栽培感恩戴德,也愿意为他拼杀。但为晋王拼杀,与掌握更多的军权并不矛盾。哪怕他掌握十万大军,依然愿意听从晋王之令——至少目前是这么想的。
    李从珂已经与李嗣源汇合,只见他“呸呸”两声,吐出了几口夹杂着沙子的唾沫,走到李嗣源身前,说道;“大人,那些突举、乌槐部的契丹人回不去了,不如……”
    李嗣源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李从珂大喜,立刻去办了。
    李嗣源看着义子的背影,苦笑两声。多么像他啊,年轻的野心勃勃之辈。
    但凡有一点机会,都想把手里的实力壮大、壮大再壮大,从来不考虑养不养得起的问题。或许这本来就不是问题,没有钱粮,抢就是了!抢不到的话,投靠一方大佬,人家看在你人多、能打的份上,也会拨出钱粮来养。
    军队就是本钱,就是命根子,就是一切。
    跟随他们一起走的契丹人,主要是深入云、朔的突举、乌槐二部,人数不少,万余骑总是有的。经历多次战斗后损失了一些,又撤走了一些,再走散了一些,此刻还剩下了四五千骑,居然跟着他们南下忻代,打算借道回契丹了。
    只不过,有那么容易走吗?
    契丹人再疏于战阵,那也是会骑马、会射箭、敢杀人的精壮,好好训练一番,晓以军纪,熟习武艺、战阵,再配上太原甲坊打制的优良器械,就可以拉出去历练了。摸爬滚打个几年,就是老武夫了。
    至于契丹人愿不愿意留下来,那就要看运气了。
    反正幽州镇每年都有八部契丹南下投靠当兵。这些人里面,有不满部落苦日子的,有政争失败潜逃的,有犯了事亡命的,多得很。甚至幽州镇本身就有附庸多年的契丹部落,草原的政治斗争是十分残酷的,动辄杀人灭族,有人逃跑再寻常不过了,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大部落。
    李从珂昨天悄悄和他说,这些契丹人只要能留下三千骑,便可组建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部队。
    这是自己的部队。
    晋王交给他统带的诸支骑军,收走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不是他李嗣源的本钱,只是暂借给你用罢了。但收拢来的契丹人,却是自己可以大力笼络,恩威并施,最终消化吞并的本钱,与突骑、义儿等军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李从珂走后,李嗣源稍稍吃了些食水,恢复了点体力,然后便下至各部,抚慰疲累的军士。
    见到幽州来的兵垂头丧气之时,李嗣源还用学来的幽州官话与他们说笑几句。
    军士们累是真的累,士气也是真的低落,但都是死人堆里滚了多年的老丘八、亡命徒,倒也没真的低到哪里去,被李嗣源这么一调动情绪,情绪好了不少。
    “这么大的风沙,夏贼应是追不上了。不过这仗打得……”
    “李帅,有些话我憋了很久了。今年已是天祐三年了吧?哪怕是在去年,我也没这么沮丧。但魏博覆灭之后,唉!”
    “以前总想着幽州是咱们幽州人的幽州。晋王大兵杀来,咱们败了,认了。不想承认失败的也死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也没多的想法啦,以前的好日子可能是真的回不来了,不如……”
    “你们几个尽说些丧气话。李帅勿怪啊,他们几个从军时日尚短,不过五六年罢了,被打懵了。回去美美地吃上几顿热饭,睡个好觉,玩几个娘们,就又是敢打敢拼的好汉子。”
    “其实说的都是实话。咱们武夫不玩那些虚的,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大不了上官看我不顺眼,一刀宰了罢了。但该说的还是得说。眼下还没到撑不下去的时候,李帅勿忧,咱们拼就是了。”
    “大伙也别泄气了。李帅是好人,带着咱们一路跑到这边。跟过来的不是还有些大同溃兵么?听说石善友全军覆没了,云州多半也保不了,能活一条命就偷着乐吧。”
    “待回去缓一缓,再和夏人厮杀,草!”
    武夫们一边吃着粗硬的干粮,喝着冰冷的饮水,一边吵吵嚷嚷。
    李嗣源听了哈哈大笑。
    老兵就是好,即便一时失败溃散了,但收容整顿之后,还是可以重返战场的——当然,如果失败的次数太多,跑路次数太多,那就另当别论了,但肯定也比屡战屡败的新兵要好。
    至于从他们嘴里蹦出来的桀骜不驯的言语——你是第一天当武夫吗?他们从来都是这个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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