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便是古代海运无法取代漕运的重要原因。
    你运输十次,成功个七八次,但只要失败一两次,就会有一堆人站出来叽叽歪歪,非要让你废除海运政策。
    他们的理由其实并不完全站不住脚。
    这不是做高利润的商品买卖。十艘商船沉没一半以上,剩下的驶回港口之后,依然大赚特赚,因为那是十倍乃至几十倍的利润。
    运粮船的话,哪怕损失个两成,剩下的安全抵达目的地,这个缺口依然让人很头疼。更何况海上风浪大,无论再怎么做好防潮工作,船舱里粮食的损耗依然十分惊人,远超内河漕运。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有发展更好的船只,没有别的办法。当船只好到足够进行跨大洋常规贸易的水平,且海运损耗控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时,就算成功了。
    但在这会,显然不太行,除非你愿意忽略那些损失,并将其视为可接受的。
    “挂跟随旗,放慢速度,整一整队形。你来指挥,我下底舱看看。”朱亮将舰队的指挥权移交给了赵宗诲,然后又去到了底舱。
    舱内依然是一片愁云惨淡。
    虚弱的武夫们或躺或坐,双眼无神,面色苍白。
    海水从缝隙、破洞内渗了进来,在船舱内肆意流淌着。每每沾染上舱底的污物时,就变了颜色和气味。
    “污水横溢,唉。”朱亮轻轻叹了口气,又喊来一队水手,让他们清理底舱。
    水手们进来后,朱亮也懒得再看了,又回了上层甲板。
    这会天气不错,水手们用木桶取来海水,反复清洗着甲板。
    桅篮里又换了位瞭望手,瞪大双眼观察着海面。
    朱亮之前与赵宗诲交流过,他觉得船队有可能偏航了。目前只能说大致方向正确,但究竟偏航了多少很难说。
    他们已经尽力了。
    安史之乱后,缘海诸镇的海运事业一直处于退化之中,相关人才不能说完全断档,但也青黄不接得厉害。
    他们现在做的,更多是扩大船队规模,培养相关人才的恢复性工作。更何况即便在安史之乱前,偏航也是常有的事。也许你这一次航行成功了,但下一次,同样的船只、同样的水手,说不定就迷航了,这很正常。
    船队就这样慢慢航行着,又过了一天一夜时间,直到所有人都显得有些焦躁的时候,朱亮的耳边突然传来了几声鸟叫,顿时心下大喜。
    有海鸟,这说明离陆地不远了。
    果然,没过多久桅篮里的瞭望手便大喊道:“看见海岸了!”
    朱亮一个箭步,冲到了栏杆旁,够着头看向远处。
    目力所及之处,隐约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黑线”也越来越清晰。很显然,那是陆地的轮廓。
    “将好消息通知下去。”朱亮大手一挥,喜滋滋地吩咐道。
    不一会儿,甲板内外便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海上男儿,从来都把每一次航行当做最后一次来认真对待。每次成功靠岸,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因此登岸之后,他们往往需要食物、酒精和女人来抚慰、麻痹自己,以便在下一次航行前能够恢复出海的精力和勇气。
    这一次,算是成功了。
    第022章 马城
    天空又阴了起来,乌云密布,渐渐模糊了白天和黑夜的界线。
    卢狗奴在小土坡后面睡了一下午,终于缓了过来。眼见着天色渐暗,他慌忙起身,准备带着在外吃草的牛羊回家。
    大黄狗突然狂吠起来。
    “叫你吠,叫你吠!”卢狗奴拿鞭子轻轻抽了两下。
    大黄狗呜咽了两声,夹着尾巴逃到一边,然后又对着前方吠了起来。
    卢狗奴心中疑惑,转头望去。
    海风劲吹,荻芦摇曳。
    沼泽湖荡之中,灰蒙蒙的人影若隐若现。
    他们步伐缓慢,动作僵硬,走起来就像个稻草人一样。
    “娘嘞……”卢狗奴一下子瘫软在地。
    那哪是稻草人,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啊!
    卢狗奴壮着胆子,踮起脚尖,凝神观察了一下。
    芦苇荡后面,似乎还有人划着小船,船上装了什么东西不清楚,但说不定就是杀人的器物。
    “我的娘嘞,狗崽子们是咋上来的嘛……”卢狗奴连滚带爬,向后蹿去。
    不对!还有牛羊,得打回去!
    卢狗奴立刻手忙脚乱地收拢羊群,大黄狗也跟在他后面吠叫不停。羊儿咩咩叫着,跟在头羊身后,向北走去。
    “快!快!”卢狗奴也不管羊群能不能听懂,不住催促着。
    一边走,他还一边扭头回望。
    湖荡之中的人影更多了,从北到南,密密麻麻。前面的已经踏入没膝的浅滩,后面的还扎在齐腰深的水中,推着小船向前走。
    卢狗奴没学过点计人数,但他下意识觉得,湖荡之中的人不少,且来历可疑,十分危险。
    “快走!快走!呃……”一箭破空而来,直中背心。
    卢狗奴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却见羊群附近,一高一矮两个浑身糊满泥巴的男人站在那里,其中矮个子刚刚放下步弓。
    “嘭!”卢狗奴栽倒在地,意识渐渐消散。
    临死之前,他看到高个子走向了他的羊群。
    死不瞑目!
    “没想到刚上岸就有肉吃,这人是给咱们来送羊的吗?”矮个笑问道。
    高个也笑了,一箭射死了大黄狗,驱赶收拢着羊群。
    “队头怎么还没回来?”他问道。
    “哪那么快?估计今晚都不会回来。”矮个也过来帮忙赶羊,又道:“这几十头羊,确实可以让弟兄们打打牙祭了。”
    近两千人登陆,几十头羊勉强够吃。至于其他的后续人马,他们状态不好,估计也没啥胃口——是的,登陆的这小两千人,都是晕船症状不那么明显,或者已经缓过来的军士。
    两人正说着,那边已经有第一批人上岸了。他们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中满是庆幸。
    在淤泥芦苇荡中走路,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消耗的体力十分巨大。精神上也非常紧张,想想看吧,如果岸上有守军,他们找好地方,好整以暇地用弓箭射杀淤泥浅滩之中的夏兵,如何抵挡?
    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被虐杀。这就是从古至今,登陆作战极其艰难的原因所在。
    登陆第一要务,出其不意,其他都是虚的,因为人家是真的可以在岸上以一挡十。
    只有做到出其不意,让他想不到,你才有可能登陆成功。
    另外,登陆成功后依然十分危险。就比如今晚,一时间都没法扎营,士兵器械不全,体力大亏,好多人还有晕船症状。敌军无需多,召集一帮土团乡夫,就能把你同样数量的精兵杀得溃不成军。
    真说起来,可能还得感谢那场大风,把他们吹到了这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如果是繁华的县城,那就麻烦许多了。只要敌军反应够快,完全可以造成足够的杀伤。
    刘知俊脸色阴沉地上了岸,腰部以下糊满了泥巴。
    他是赤水军副使,亲自带第一批人登陆。眼下登陆已经成功,却还远未到高兴的时候。
    “让船队多送几匹马上来。”刘知俊下令道。
    “上岸的军士,不管撑不撑得住,立刻披甲持械。”
    “还能动的斥候,各个方向散开,警戒十五里。”
    “辅兵四处搜寻,看看有无成片树林。”
    “另,天色将暗,不得举火,所有人吃干粮。”
    这最后一句话,让那群牛羊又多活了一晚上。
    说完,刘知俊也瘫坐在了地上。
    晕船这种事,和你身体强壮与否关系不是很大。他确实有点晕晕乎乎,但比前两天好多了,这会完全是靠意志力强忍着不适,下达各种命令。
    登陆行动还在继续。
    芦苇荡之中,哗啦啦的划水声几乎响了一整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日出仍未停止。
    天明之后,又有一些船只从海天相交之处出现。这是在外海等待的船只,此刻纷纷靠近,释放一批又一批的人员、物资上岸。
    聚拢在外海的船只超过了三十艘,装载了将近五千士卒和大量物资,整个登陆行动预计要持续好几天。
    ※※※※※※
    范河在八月二十五日傍晚上了岸。
    他是提前要求上来了。虽然水手们在底舱给他安排了一张绳子编织的吊床,但他依然觉得很难受,就上岸了。
    他是乘坐小艇上岸的。
    登陆持续了一天一夜,这个时候依然有不少人直接趟水上岸。能有船坐,已经非常不错了,因为宝贵的船只运力要拿来运输粮食、武器及其他物资,甚至是马匹。
    “以后要专门练一支不会晕船的队伍。”范河上了岸之后,心有余悸地说道。
    他总觉得,跨海登陆这种事情太专业了,专业的事情还是得留给专业的人来做。
    就像飞龙、黑矟、金刀三军是机动性极强的骑马步兵,既有超越骑兵的正面作战能力,又有骑兵的机动能力,作为一支进攻性部队,简直就是利器。
    跨海作战,如果能训练一支战斗力堪比专业步兵,又熟悉海上环境的部队,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种部队无需多,一两万人足矣。他们的任务是出其不意,在荒凉的海滩之上登陆,然后就地构建防线,等待后续大部队的上岸。
    像今天这种登陆,老实说太粗糙了。范河把自己代入晋军,如果能调集个几千人马,绝对能把他们堵得上不了岸,甚至被大量杀伤。
    今后要引以为戒。
    “军使,朝廷在裁军,怕是很难允准。”赤水军都游奕使康怀英跟在他身后,脚踏上坚实的大地时,几乎快哭了。
    你无法理解旱鸭子对海洋的恐惧,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空空落落的感觉,十分难受。
    “圣人英明神武,知道哪些部队该裁,哪些不能裁。”范河说道:“二十年征战,打下这么大的地盘,全赖圣上英明。”
    范河这么上纲上线了,康怀英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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