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临渝关守军李存颢部,他手下有三千多步骑,外加轮番戍守关寨的三千多土团乡夫、蕃部丁壮。
    九月初一,李存颢亲自率军西进,救援平州,结果在抚宁县旧地(武德七年废弃,并入卢龙县)遭到夏军伏击,惨败而回。
    参与伏击的是龙武军刘鄩部。
    鄩不喜正面野战,独爱伏兵用计,经常算计猜度敌将心里的想法,并将计就计。这种风格,在此时不太讨喜,因为多的是爱与人厮杀的赳赳武夫。不过他这么一使,有时候人确实很难反应过来,吃亏在所难免。
    消息传回之时,赵王邵嗣武刚刚率归德军及淮海道州兵猛攻一日,破昌黎镇,杀贼六百余人,俘四百。
    “咱们算不算也攻占一个州郡?”看着大火刚刚熄灭的昌黎镇城,邵嗣武开玩笑道。
    这里是行营州,即地盘丢掉后的营州“流亡政府”所在地,聚集了不少军民。但缺乏准备就是缺乏准备,在夏军猛烈的攻势之下,依然遭受了失败,刺史全家没于大火之中,将佐被俘着十多人,余皆战死。
    锅该扣在谁头上?似乎只有李克用背得起来了,因为幽州晋兵南下的命令是他下达的。
    “当然算了。”高佑卿笑嘻嘻地说道:“有刺史,有州衙,如何不算?范河得平州,咱们克营州,此番打了个平手。”
    邵嗣武忍俊不禁。他开玩笑的,咋还当真了?真要在战报里堂而皇之地写,他只会觉得脸上发烧,不好意思。
    王郊也是比较淳朴死板的,闻言瞪了高佑卿一眼,道:“速去点检粮草、役畜、器械,别在这丢人现眼。”
    高佑卿收起嬉笑之色,带人整理物资去了。
    他最关注的便是马匹。航海之时,船舱要装人,要运货,挤挤挨挨,不可能带太多马匹,只能就地筹集了,无论是马匹本身还是马具。
    昌黎镇附近是有一些部落的,多为熟契丹、熟奚,可能还有一些善于经商的粟特人或靺鞨人。
    契丹人的来历十分复杂,大部人的祖先是玄宗朝以前的大贺氏联盟。他们因附于突厥,被打得灰飞烟灭,一部分人干脆投降,迁移到了幽州。玄宗朝之后,契丹人收拾余烬,重新成立了遥辇氏联盟,又有很多不满契丹八部或政争失败的人南下投靠,为中原天子、藩帅打仗。
    这种投靠行为其实一直存在着,历史上的五代王朝,都有契丹人在汴梁为中原天子扛枪打仗。没有人规定契丹就得是铁板一块,事实上即便出了个阿保机,依然有很多契丹人对他不满,用脚投票再正常不过了。
    今日大战,这些部落丁壮完全作壁上观,只有少数酋豪被说动了助守昌黎镇。
    他们不是傻子,都知道这是中原人的内战,和他们关系不大。
    阿保机来了,他们会死得很惨——历史上耶律德光攻灭西奚后,甚至将奚王去诸的棺材挖出来戮尸。
    中原其他藩镇兵马杀过来,顶多被劫掠一番,没多大事。
    既然如此,不如跑路或两不相帮。事实上确实有一部分跑了,夏人也懒得追,没跑的干脆就当啥事都没发生,该怎样怎样。
    高佑卿打算去部落里征集马匹、牛羊。如果这些人愿意的话,再征一些丁壮,一起去打晋人。
    算盘是打得不错,邵嗣武也默许了,因此他立刻甩开膀子干了起来。
    那一边,邵嗣武已经巡视完不大的昌黎镇,道:“刘将军已破李存颢,形势一片大好。昌黎镇不能久留,恐贻误战机。我欲率军东进,汇合龙武军,直趋临渝关,王将军以为如何?”
    “殿下之虑,甚合吾心。”王郊回道:“昌黎镇这边,无需留多少兵马戍守。精兵强将,尽数带往临渝关,争取毕其功于一役。临渝关贼军溃灭之后,后方无忧,便可与范将军所部合兵,开往蓟州,进可攻退可守,余地就大多了。”
    “善!”邵嗣武高兴地说道。
    少年人,总是向往着建功立业。敌人就在眼前,还等什么?
    ※※※※※※
    李存颢狼狈地退回了临渝关。
    此番救援平州,带出去五千兵马,结果折损大半。撤退途中,还有一些蕃部丁壮趁机开溜,最终回来的,不过寥寥千余人罢了。就连他本人,都负了轻伤。
    “自跟随义父起兵以来,未曾败过如此之惨。”临渝关守捉城内,李存颢一边接受医官治疗,一边唉声叹气:“夏贼委实太过奸诈。恨!恨啊!”
    晋王义子众多,几有数千之众,但能出头的少之又少。出头的这些人当中,能做出点大事业,可被大书特书的,就更少了。
    竞争激烈,机会不多。有时候就那么一次机会,错过了、搞砸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存颢当个临渝关镇遏兵马使,不知道冲破了多少关碍,挤下去了多少人,结果在救援平州的时候,大大地丢了一把脸,如何不气?如何不惶恐?
    “镇使,夏贼奸诈,居然浮海偷渡而来,打了大伙一个措手不及。非战之罪也,无须过分忧虑。”幕僚在一旁劝道。
    “若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想便好了。”李存颢叹道。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是晋王的风格,也是晋军维持凝聚力和战斗力的关键。吃了这场大败仗,想平稳糊弄过去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有将功补过,牢牢守住临渝关,在夏人后方维持住存在,然后想办法多征募一些军士,给他们制造威胁,不令其全力攻打幽州。
    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靠谱的选择。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铿锵的甲叶碰撞声。不一会儿,十将单廷珪走了进来,禀报道:“镇使,夏人已大至城下,怎么个方略,还请赶快拿主意。”
    “还能拿什么主意?”李存颢没好气地说道。
    单廷珪这人,也跟着出战了。
    单氏出猛人啊,当年“单无敌”单可及便勇冠三军,无人可挡,最后兵败,被晋军围杀。这个单廷珪,听闻与单可及也有那么几分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同样十分勇猛,因此被他带在身边,准备冲锋陷阵时派上场。
    但单廷珪的表现让他有些失望。
    虽说夏人伏兵尽出,晋兵全军溃败之时,即便单廷珪挺身而出,多半也无法挽回败局,但一点表现都没有,直接带着部下飞快逃命,却有些过分了。
    不过也正因为单廷珪逃得快,他的部众保存得最完整,此时李存颢反倒得多多依赖他,难听的话却不好说出口了。
    “镇使,或该遣人联络檀、蓟二州,请世子出兵救援。”单廷珪说道:“城内人心惶惶,士无战心。若夏人下死力气攻城,守不住的。”
    “你!”李存颢心下大怒,好悬没忍住爆粗口。
    他固然知道单廷珪说的是实情,但自古以来,很多实话是没人听的。
    “贼兵有多少?”李存颢问道。
    “不下七千。”单廷珪想了想,回道:“这会正在伐木造栅,打制攻城器械。步骑皆有,看样子士气不错。”
    废话,刚打了大胜仗,士气能差么?李存颢悻悻想着。
    “便如你所言,遣使至檀州。”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好守城,若出岔子,你提头来见。”
    单廷珪闻言先是一惊,继而露出些许嘲讽的神色。
    都这时候了,还是这般做派,晋人当真是跋扈得可以。有时候真想敲开他们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一团浆糊。
    “还有,城内的蕃兵、乡勇你要笼络住,别让他们跑了。”李存颢又叮嘱道:“值此大败之下,这些个贼胚,一不留神就要跑了。对这些人,不要手软,杀就是了。剩下的人,多给赏赐,没钱就在城中派捐。”
    是的,临渝关城内也是有居民的,但不多,且多为军士家属。
    听到李存颢的这些话,单廷珪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了。只见他躬身行了个礼,道:“谨遵镇使之命。”
    说罢,便昂首阔步地出去了。
    医官给李存颢裹完伤,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稍稍叮嘱了一番之后,匆匆离去了。
    没什么可多说的,他是燕人,在他看来,此刻的衙署已成是非之地,赶紧跑路为妙。
    而就在他出门没多久,大街上就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鼓噪声。
    李存颢吃了点东西,正昏昏沉沉眯着呢,猛然听到动静,心下一惊。
    不会是有人趁机索要赏赐吧?刚吃了败仗,他的威望跌入低谷,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武夫们都贼精贼精的,知道上头要他们卖命,此时不要价,更待何时?
    不过他似乎想错了。
    不一会儿,衙署门外便想起了阵阵嘈杂声,隐隐还夹杂着兵刃交击和痛呼惨叫声。
    李存颢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不像闹饷,更他妈的像是哗变!
    难道燕人要造反?单廷珪个没用的废物,还自诩武勇呢,连局面都控制不住。李存颢恨不得现在就找到他,给他狠狠两个巴掌,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嗯,不用他找,单廷珪很快进来了。
    只见他全副披挂,手执长柯斧,满脸狞笑地冲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喊道:“老子忍你很久了,幽州人也忍你们很久了。”
    说罢,不顾李存颢惊骇的面容,直接一斧劈下,顿时鲜血四溅。
    将人劈倒后,他还不过瘾,又抽出腰间横刀,将李存颢的脑袋割了下来,提在手中。
    涌进衙署的燕兵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第026章 渔阳
    临渝关城门轰然打开,三千多军士列队出城,等待征服者前来接收。
    邵嗣武至今还有些不敢相信。不过在王郊率军进城,控制了各大要点之后,他又欣喜若狂,竟然真的打下了临渝关!
    邵嗣武仔细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单廷珪。
    身量很高,皮肤黝黑,眼神锐利,还带有那么一丝残忍、疯狂之色。按照父亲的说法,这都不是忠义之士。一旦有机会,说叛就叛,没有丝毫犹豫。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今这天下,又有几个忠义之士?大部分都是迫于形势,或者贪恋富贵、美人、权势,为你拼杀罢了。
    邵嗣武没有道德洁癖,他觉得这样完全可以接受。父亲手底下大多都是此类人,对大夏新朝没有一点忠心,都是暂时收起獠牙蛰伏起来的牛鬼蛇神。甚至古往今来,这类迫于形势,选择一方效力的才是多数,哪有百戏里演得那么忠心?
    因此,他很快拉住了单廷珪的手,道:“将军弃暗投明,有功无罪。幽燕诸州,有将军相助,大事济矣。日后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能得朝廷宽宥,已是侥天之幸,夫复何求?”单廷珪一脸“感动”地说道。
    邵嗣武欢快地笑了起来,单廷珪也豪迈地大笑了起来。至于此中真意,都是小事,不要在乎细节。
    “临渝关左近还有一些堡寨,单将军可遣人相召,善加抚慰。待打下幽州,皆有赏赐。”邵嗣武又道。
    拿钱稳住降人的心思,是常规手段了,也是过去一百五十年间经实践证明最好的办法。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降而复叛,其他都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谨遵殿下之命。”单廷珪很爽快地回道。
    临渝关附近的晋兵,按籍贯来算,基本都是燕人。他们未必就对李克用有多死心塌地了。派人前去招降的话,只要保住他们武夫的地位,当场转换立场都不是事——当然,这需要单廷珪出马,毕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去劝降都有效的。
    “走吧,进关。”邵嗣武兴致勃勃地说道。
    曹议金点了上百武士,护在他身周,慢慢走了进去。
    “出此关四百八十里便至营州柳城(今朝阳),若能收复此地,便可与安东府连成一片。”登上高耸的关墙时,邵嗣武十分感慨。
    他对自己第一片建功立业之地是有深厚感情的。
    在洛阳很多人眼里,安东府苦寒之地,一穷二白,要什么没什么。邵嗣武不否认他们说的是事实,但安东府也一直在朝积极的方向改进。
    户口日渐增多,开垦的农田也不断收获,牧场更是随处可见。最近一年多,甚至有了一定程度的商业和手工业,这都是好的方面。
    考虑到朝廷有意大力发展登莱二州,这两处地方与安东府的联系非常方便,坐船一天一夜即到。如果发展好了,也能给予安东府相当的帮助。
    总之,辽地未来可期,这既是邵嗣武的期望,也是事实。
    “殿下,辽西若能克下,确实对辽东助益极大。很多人,即便明知从登州乘船过去最方便,但还是愿意绕道走辽西,哪怕路远千里。”刘鄩说道:“在前唐太宗那会,征伐高句丽时,还要临时开道修路。至玄宗朝时,驿道已经蔚为大观。到这会,虽然驿道渐渐废弃,但修路的条件却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其实刘鄩说得没错。大陆上的人,对海洋有发自骨髓的不信任。
    我知道坐船更方便,但我就是不愿意,就是要出临渝关,走陆路,沿着辽西至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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