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州衙已经到了。
    “殿下……”进了州衙正厅,范河与邵嗣武分宾主落座,斟酌了一番语句后,说道:“这几日,虽说战线平静,但三河那边的晋兵越来越多,听闻李落落已至幽州总揽军民事务,我估摸着,他要大肆征发兵马,自三河进兵,攻蓟州。今天早晨有斥候来报,北边山里的雄武军增兵三千,似为征集的幽、檀乡勇。李落落似乎想一正一奇,两路夹攻,破我蓟州。”
    邵嗣武脸色惊讶,问道:“他这般大动干戈,岂不是令沧州、妫州两线军心不稳?”
    “殿下聪颖至极,一下便切中要害。”范河大赞道:“李落落确实沉不住气。他便是不做什么,咱们这万余兵马,也没能力继续攻城略地了。但他这么一动,反倒会让前线谣言四起,议论纷纷,不是什么好事。对了,殿下可曾想出什么办法,可以祸乱晋贼军心?”
    邵嗣武一听,立刻胸有成竹地说道:“好教范将军知道,在进占临渝关后,我便已遣人带着李存实、李存颢的首级,并晋军俘虏百余,登上船只,开往登州,这会应该已经到了。齐州行营闻讯,定然会有所动作。”
    范河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仔细想想,这种动摇敌人军心士气的手段,圣人就经常使用。家学渊源,家学渊源啊!
    赵王此人,两年间还相当稚嫩呢,一年前脸上多了几分沉稳之色,但很多时候有用力过猛的嫌疑,没他老爹那么举重若轻,不露丝毫痕迹。如今看来,又学到了不少东西,进步十分明显。
    没有人生而知之。人是需要不断学习进步,不断犯错,不断改正,不断积累经验的。赵王持续不断地提高自己,在范河看来,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既已传报行营,我便不妄加置喙了。”范河说道:“圣人那边,他老人家自有计较。蓟州这边,我等便好好合计一下,该怎么与李落落斗。”
    第028章 明朗
    邵树德一直很关注登陆作战的消息。
    其实早在八月底,第一批返航的船只抵达青州时,就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回了。
    无论事前表现得多么有信心,准备工作多么充分,但登陆作战一直是世界性难题,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为了排解心中压力,他不得不白天召见乐安郡王赐宴,晚上抱着淑献皇后何氏折腾到深夜。直到太医诊断淑献皇后怀孕了,这才神清气爽,镇定自若地批复奏折,一天的工作效率是以往数倍。
    今天一大早,青州方向又传来最新消息,得知攻占营、平、蓟三州大部之后,邵树德心情大定,战局至此,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收割胜利果实。
    “陛下,北巡之事,还请三思。”泰山宫外,萧蘧、卢嗣业二位宰相一齐谏道。
    “二位师长想哪去了?”邵树德笑道:“李克用不退兵,朕是不会北上的。”
    他曾经在某一刻想过,是不是可以渡河北上,吸引李克用来攻,以达到更好的围歼效果。因为照目前这个局势,晋军主力多在邢洺磁相卫一带活动,要退走很容易,不够深入。
    但文武百官们坚决反对这样做。
    战场上刀剑无眼,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万一出了点意外,让李克用直取中军,一战生擒了呢?
    诚然,在起家的时候,陈诚等心腹谋士甚至多番鼓动邵树德亲临一线,鼓舞士气。但在家大业大,甚至登基称帝之后,他们却坚决反对这样做。其间的心路变化历程,只有一个原因:他们不想冒险,也觉得没必要冒险,不想给敌人任何机会。
    而晋军在相卫一带确实也打得不尽如人意。
    有过胜利,比如突入相州,直扑安阳,在安阳、邺城之间击败夏军。
    有过失败,比如在卫州,遭到天德、武威二军合围,损兵折将。
    这是两次较大规模的战斗,其余小规模的十余次,互有胜负。即便李克用亲自带队冲杀,晋兵士气爆棚,隐隐占了上风,但始终无法破开局面。仅有两次接近了永济渠,随后便被击退。
    邵树德都怀疑,李克用还有没有信心继续纠缠下去了。如果他一走了之,还真是个麻烦事。因此他一度想亲身过河,吸引好义兄的注意力,让他不要走。
    现在情况也看到了,战事进展顺利,河北联军失败已成定局,群臣劝阻,于是他也不再坚持了。
    “坐下谈吧。”邵树德寻了处布满野花、青草的空地,让宫人铺了条毡毯,君臣三人盘腿坐下,不一会儿,便有宫人端着煮好的茶水送了过来。
    前唐之时,上至皇家,下至普通百姓,其实很喜欢带着食物游玩踏青,累了就在草地上铺上织毯,大伙围坐起来,吃吃喝喝,非常惬意。
    宪宗便酷爱此事,时常带着嫔妃出宫野炊。
    邵树德同样很享受这种自由的感觉。是的,再美丽的宫殿,住久了也会觉得烦闷。再美丽的女神,背后都有一个玩她玩得快吐了的男人。
    出外多走走,多看看,愉悦身心,挺好。
    “朕闻幽州鹿肉鲜美,不知冬至之时,可能在幽州吃上。”邵树德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陛下,快了!”萧蘧、卢嗣业二人还没说话,中书侍郎陈诚却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哦?陈侍郎何以教我?”邵树德心中有所猜测。
    “臣刚从行营回来,德州传来捷报。没藏都将于昨夜克城,杀贼将汪齐贤以下官佐数十人。”陈诚笑眯眯地说道:“臣为陛下贺!”
    萧蘧、卢嗣业二人对视一眼,也大笑着起身,道:“臣为陛下贺!”
    邵树德稳稳地坐在那里,心中大喜,面上云淡风轻,道:“都坐下。德州被围了这么久,破城是早晚的事。此城一破,后顾之忧陡然解除,便可全力北上了。”
    “陛下,攻克德州之后,葛帅已令没藏都将再接再厉,率部北进,与龙骧、天雄等军共击卢彦威。”陈诚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葛从周的方略不错,朕不干涉。”
    这是要趁热打铁,投入主力部队,对来自幽州的晋兵发动反击了。仗打到这个份上,没有人会满足于仅仅吞并一个沧景镇了,这把定然要奋勇北上,直捣幽州。
    战局,可以说已经完全明朗。
    “契丹有无动静?”邵树德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
    “并无动静。”陈诚答道:“契丹一直在掳掠渤海,攻势凌厉,渤海人不能抵挡,但守御名城大邑,乡野村落尽皆放弃,似乎在等着契丹人饱掠后离去。新城、抚顺二城在七月间有报,不少渤海百姓逃亡而至,请求庇护。安东行营将其收拢,计有八千余户,已派兵将护送,发往辽南诸县。”
    发过去做什么?当然是给府兵当部曲了。
    渤海人未必愿意,但这事由不得他们了。被契丹人掳走,同样是当奴隶,被夏人抓走,至少部曲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奴隶,严格来说是佃户,给府兵老爷种地的。只不过人身依附关系比一般的佃户强罢了。
    如果时机成熟了,也不是不可能废除当地的府兵制,给其授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夏百姓。
    至于何时废除某地的府兵制,其实也很简单,当它成为腹地的时候。
    这么看来,辽东半岛是最有希望废除府兵制的地方。社会繁荣、人口滋长之后,府兵名下的田地会渐渐变得低于标准,很难再承担起装备、训练和长期征战的花费,届时废除府兵制,他们只会拍手叫好,认为摆脱了沉重的兵役负担。
    辽东半岛以北、以东区域,大概很难废除了,因为那边注定地处前线,甚至就连辽东半岛本身,也不一定会废除府兵制,一切都要看未来的安全形势了,反正邵树德这一代是不可能废除的,他儿子这一代多半也不会废除。
    “渤海百姓上了当,下次便不会这么跑过来了吧?”邵树德无奈地笑道。
    出此下策,其实也是经过他同意的。
    渤海百姓本来是为了求得大夏天兵庇护,没想到他们和契丹人一个德性。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契丹人押他们回去的时候,动辄凌辱、杀戮,身上每一文钱都被抢走,漂亮的女人也被拉走当做泄欲工具。夏人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财产——至少明面上来说是这样的——路上也给吃的,跟不上行军速度的老弱妇孺可以乘坐马车,只有逃跑的人才会被抓。
    本质上没有区别,夏人稍稍文明些,仅此而已。
    可想而知,消息传出后,上当的渤海百姓会越来越少。但随着局势的恶化,其实他们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辽地的百姓,其实早就习惯了这样粗暴的对待,毕竟当地的环境、风气就这样。历史上大迁移的次数也不在少数,自晋末开始尤其频繁。
    简单来说,他们更耐草一些。文化中粗犷、坚韧的元素比较多,最终还是会向现实妥协。
    “陛下,其实阿保机这人还是很有远见的。”一直沉默的萧蘧说道:“多年来,他一直想着南下中原,为此做了很多准备,不过都被李克用打回去了。中原局势日渐明朗之后,他又联合李克用,给大夏制造麻烦。去岁代北、燕北鏖战,便是他挑起的。今年契丹攻渤海,也不过是为了挽回去年出兵的损失罢了。一旦得逞,早晚还会尝试南下中原。若失败,他有可能会暂时臣服,等待机会,便如前唐年间诸多草原酋豪一般。”
    耶律亿会不会臣服中原?政事堂诸位宰相认为是可能的,前提是打痛了他,让他绝望,知道拼不过。
    前唐初年突厥何等势大,数十万骑深入中原,反复掳掠人口,甚至到了培植代理人军阀这一步。李渊一度想要离开长安迁都,可见窘迫到了何等地步。
    按理来说,突厥可汗是非常骄傲的,他们有文字、有官制、有宫殿,在中亚西域还有征服的城镇和大规模的军器、甲胄制造基地,这样一个成气候的政权首脑,可能投降吗?
    事实证明,草原人的膝盖比你想象得软多了。一旦被打痛,第一时间便是跑路,如果中原王朝有政治手腕,他们甚至会不跑路,主动过来投降。
    契丹人会不会这样呢?
    “契丹可以降,匀德实一系的子孙必须死。”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萧蘧拱了拱手,道:“陛下作此想,臣便放心了。”
    陈诚则疑惑地瞟了一眼邵树德。
    二十年来被圣人点名“必杀”的人可不多啊。朱全忠算一个,阿保机算什么?他有这脸和朱全忠比吗?何德何能啊!
    难道圣人看上了阿保机之妻?也不像。真那样的话,阿保机反倒不一定会死,而是会被抓到洛阳来监视居住,他的妻女则会被圣人反复宠幸。
    陈诚太了解圣人了。
    “现在主要精力还是打幽州,契丹不来则已,若敢来,朕便至幽州,会一会他们。”邵树德说道。
    “陛下!”萧蘧、卢嗣业惊道。
    “瞧你们那样!”邵树德无奈地说道:“朕听闻隋大业年间建有临渝宫……”
    “陛下不可!”萧蘧、卢嗣业又齐声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朕北巡幽州,连个宫殿都没有,成何体统?”邵树德怒了,质问道。
    “临渝宫实在过于危险……”萧蘧说道。
    “那总要有宫殿吧?”邵树德逼问道。
    萧蘧、卢嗣业、陈诚三人对视一眼,稍顷,陈诚使了个眼色,二人微微颔首。于是便听陈诚说道:“陛下,若攻拔沧景、幽州二镇,或可驱使俘虏,开山取石,伐木制材,于幽州左近觅地修建行宫。”
    邵树德纠结了好一会,这才叹了口气,道:“临渝宫基址犹存,朕本想省些民脂民膏,奈何你们——唉,便这样吧。”
    “陛下圣明。”三人齐声说道。
    第029章 皆吾赤子
    建极三年九月二十,小雨。
    河北的秋天到了,落叶缤纷,雨势连绵。
    邵树德又一次当起了甩手掌柜,把政务交给宰相干。
    触目惊心的财政数字,他不想看了。
    官员们之间暗藏小报告的奏折,你们自己搞去。
    还有各种鸡毛蒜皮的破事,比如给守寡多年的妇人送牌坊之类——草,不知道我玩了多少破鞋吗?另者,本朝鼓励生育,不宜宣扬这种风气。
    脱离雪片般的奏折后,他便带着两个儿子,与武夫们混在了一起。
    君主,首先是军事领袖。春秋那会,君王可是要亲自领兵厮杀的,邵树德万不会忘了这一点。无论何时,他都在不断巩固军权。
    谁都别想忽悠我。老子就是个武夫,以武夫夺权,以武夫平天下,将来传给子孙后代的基业,依然要靠武夫们支持。
    任你们在朝堂上玩出花来,我只要牢牢把着军权,你们都老老实实打工吧。
    这一日,银鞍直三千军士冒雨操练。
    大军分成两部,互相攻杀。虽说点到即止,但依然十分卖力,以至于被击倒在地的人都要骂娘了。
    不过轮到他们进攻时,下手也是贼黑。去了刃的长槊直刺过去,一点不收势,完全就是真打了。
    邵树德看得十分高兴。他奶奶的,还是和武夫们待在一起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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